黑暗的書房,無盡的寂靜,冰涼的飯菜,龔熙諾微弱的呼吸聲迴盪在四周,一呼一吸彷彿間隔許久,透過桌上眼鏡片泛出的點點光亮,反射在他蒼白的臉上。
那些事情,龔熙諾以爲他早已忘記。
熟不知,不堪回首的往事卻滲入到他的骨髓和血液裡。
刻意的忘卻,抹不掉刻骨銘心的記憶,愈發清晰。
龔熙諾永遠記得。
滿臉厭惡惡言惡語的爸爸和身懷六甲柔弱不堪的媽媽對持的畫面。
“你別再煩我了,我說了多少遍了,這個孩子,你去做掉,然後咱們離婚!我告訴你,我已經不愛你了。在一起也是彼此折磨。”爸爸提着旅行袋,不耐煩地喊道。
龔熙諾不知道,“旅行袋”的含義,是爸爸將會離開他和媽媽,離開這個家。
“建業,你不能這樣,這是你的骨肉,是你的孩子。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媽媽的淚大顆大顆地滴在旅行袋上的縫隙裡,變成小小的淚河。
她緊緊地抓着爸爸的胳膊,用盡力氣。
“哼!我的孩子。”爸爸冷笑,嘴角歪起一邊。“鬼知道你肚子的孩子到底是誰的!我常年在外東奔西跑的,別以爲我不知道外面的傳言,你和那個死了老婆的酒鬼不清不楚好幾年了吧,不然他怎麼會這麼熱心,總是來咱家給你幫忙,還都趁我不在的時候!你倆眉來眼去的種,難道我還得給你們養着嗎?”
媽媽渾身一震,睜大眼睛,眼淚抑制不住地撲簌簌地往下掉,不可思議地後退幾步,卻沒有放開爸爸的胳膊,聲音變得顫抖:“建業,你說什麼呢。我和你這麼多年的夫妻,我對你怎麼樣,你真的不明白嗎?你這樣冤枉我,對得起你的良心嗎?當初,我不顧父母的反對,死活非要和你在一起,難道最後就是爲了紅杏出牆,離你而去嗎?”
“好了,別再廢話了,總之,咱們是不可能再在一起過了。你不打掉孩子也沒事。等孩子生下來,我會向法院提交離婚申請的。到時候,不管你想不想離,都得離!”爸爸說完,狠狠地推了媽媽一下。
媽媽笨拙的身體根本受不住爸爸的推搡,捂着肚子癱在地上,毫無顧忌地絕望大哭,肆無忌憚地發泄心中的委屈和難過。
小小年紀的龔熙諾一直站在小臥室的門口,扒着門邊,沒有哭鬧,沒有害怕,平靜地目睹父母之間的爭吵。
司空見慣的場面,一年到頭,小熙諾見不到爸爸幾面,每次爸爸回來都是這樣,和媽媽吵吵鬧鬧,摔東西打人更是常有的事。
小熙諾不明白,爲什麼別人家的爸爸和媽媽總是那麼好,會一起領着小朋友出門玩,會衝着媽媽和小朋友笑,三個人會在一起說說笑笑。
小熙諾想了好久,得出一個結論:爸爸和爸爸是不一樣的。
他始終認爲爸爸是愛他和媽媽的,還有媽媽肚子裡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只不過,每個人表達愛意的方法不同。
這麼想着,小熙諾不再覺得脾氣不好的爸爸很可怕。
每次爸爸和媽媽吵架,他都默默地站在一邊,那麼專注地盯着他們,不眨眼不說話地盯着,直到爸爸如以往一樣摔門而去,留下哭泣不止的媽媽。
小熙諾等爸爸走了好久,才走到媽媽身邊,擡起小手抹掉媽媽臉上的淚水,眨着清明透亮的大眼睛。
每每此時,媽媽都會把他擁在懷裡,放聲痛哭,小熙諾緊緊地抱住媽媽不住抖動的身體,一哭不哭,一言不發。
龔熙諾永遠記得。
悲傷把媽媽折磨得早產,抱着不足月的肚子在牀上來回翻滾,小熙諾給媽媽擦着根本擦不盡的汗水。
小熙諾扔掉毛巾,跑到樓道,死命地砸着鄰居家的房門,一直對他們母子給予幫助的賣酒老闆李叔叔騎着進貨用的平板車,把痛苦不堪的媽媽送到醫院。
小熙諾站在白茫茫的走廊,又大又紅的產房兩個字印在兩扇門上,裡面不時地傳來媽媽變了音的呻|吟聲,有時高有時低,斷斷續續地不連貫。
小熙諾當時不明白這是怎樣的一種疼,不過,媽媽肯定特別難受,她肯定特別希望此時爸爸能夠在她身邊,安慰她,鼓勵她。
因爲,他清清楚楚地聽到媽媽在叫爸爸的名字,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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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熙諾第一次對爸爸產生恨意。
是他,讓媽媽那麼痛的。
李叔叔的愛人是難產而亡,他知道一個女人生孩子等於是在鬼門關前轉圈,轉不好,就得被閻王爺收進去。
他恐懼不安地來回走着,醫院不許抽菸,他使勁地聞着煙味兒,麻痹神經。
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的護士推開大門,硬聲硬氣:“誰是病人的家屬?病人早產,大出血,需要剖腹,誰來籤個字?”
小熙諾仰起臉,迷茫地看着護士,搞不懂她的意思。
李叔叔嚇得手一哆嗦,煙滾到護士腳下,沒敢去撿,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她鄰居,她丈夫不在這邊,您看能不能我來籤?”
“你?”護士打量他一番,搖頭拒絕。“不行。得是直系家屬。不然,手術出現意外,你擔得起責任嗎?”
“這個……”李叔叔猶豫,低頭看了一眼小熙諾,他們家的情況他不是不知道,指望那個無良的爸爸,恐怕孩子和大人都得沒救。
“阿姨,我籤!”小熙諾墊起腳尖,拿過護士手裡的夾子。“她是我媽媽,我是她兒子。”
“你?”護士無奈地嘆口氣,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哪能隨便在手術通知單上面簽字呢。“行了,還是你籤吧,不過,儘快通知她丈夫,大人孩子也許只能保一個。”
“好好好,謝謝您了。”李叔叔千恩萬謝簽了字,還沒等護士進去,一轉臉,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小熙諾不見了。
小熙諾一路狂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爸爸的工作單位,媽媽曾經帶他來過一次,他用心地記下路徑,因爲在這裡,可以找到爸爸。
小熙諾滿身滿臉滿頭的汗水,實在是跑不動,蹲在路邊休息,擦了擦汗,遠遠地望見爸爸的身影,他迅速起身,飛快地跑過去,儘管累得擡不起腳步。
眼見着,爸爸和陌生的阿姨一前一後鑽進一輛黑色的小汽車,留下滾滾濃煙。
小熙諾緊緊地跟在身後,大聲地喊起來:“爸爸……爸爸……爸爸……”
腳步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啞,到底追不過汽車的速度。
小熙諾被遠遠甩在後面,跑的太急,腳步不穩,重重地摔在堅硬的地上。
手掌和膝蓋都不同程度地擦破,細小的傷口混着泥土和鮮血,又沙又疼,滿身是土的小熙諾爬起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咬着嘴脣不讓它們流出來,
小熙諾突然醒悟過來:他的爸爸,不要他和媽媽了!
龔熙諾永遠記得。
早產的妹妹體弱多病,媽媽沒有工作意味着沒有收入,爸爸三個月前中斷每個月應該給的生活費。
家裡值錢的東西基本都變賣了,媽媽的住院費還是把外婆給媽媽的陪嫁——祖傳的玉鐲子典當後換來的錢交齊的。
妹妹三天兩頭生病,沒錢住院,隨便開點藥湊合治療。
媽媽都不好意思再開口管李叔叔借錢,他本來也是小本買賣,掙得不多,還得需要錢維持小店的運轉。
半夜三更,妹妹又發起高燒,小臉憋得通紅,哭都哭不出來,哼哼唧唧地表示難受。
雖說是炎炎夏日,夜裡涼意仍重,媽媽用大毛毯裹住妹妹,領着龔熙諾去附近的衛生院。
簡陋的衛生院裡,值班大夫粗略地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懷疑是急性腦膜炎,建議他們趕緊去大醫院,不要耽誤最佳的治療時間。
媽媽嚇得臉色慘白,跟醫生道謝後,抱起渾身滾燙的妹妹,直奔中心醫院。
急診科的大夫經過全面詳細的檢查後,確診是急性腦膜炎,安排住院治療,需要兩千元住院押金。
媽媽頓時慌了神,兩千元?!
她現在口袋裡只有五百多,一時之間哪裡去湊兩千元?
見多類似情況的醫生見她遲疑,便知內情,帶着幾分同情,幾分無奈地好心提醒她:“你最好儘快想辦法湊錢,不然的話,我們只能進行保守治療,這是醫院的規定,我們也沒辦法。”
“是是,您放心,我會盡快湊齊錢的。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媽媽眼含熱淚,帶着哭腔。
小熙諾看出來,大概是因爲沒有錢,所以醫生不給妹妹治病。他二話沒說,趁着媽媽不注意,跑出醫院。
震天的雷聲擋不住小熙諾的腳步,滾落下來的雨滴瞬間澆透單薄的身體,一口氣奔到爸爸的“新家”,幾步踏上臺階,火急火燎地拍打着朱漆大門,呼喚聲全部淹沒在大雨裡:“爸爸……爸爸……爸爸……妹妹病了!爸爸……爸爸……”
隔着厚重的大門,小熙諾聽不到裡面陣陣的歡|愛聲,看不到兩具赤丨裸裸交纏的身體,瘋狂到無視一切的兩人自然注意不到門外的動靜。
雨,越來越大;雷聲,越來越響。
小熙諾的喊聲越來越微弱,拍門的力氣越來越小。
最後,絕望的小男孩兒跪在門前的雨水中,光剩下嘴脣動着:“爸爸,妹妹,媽媽……”
不知疲倦地重複着這幾個詞,混着雨水的淚滴灑在胸前,放聲大哭,哭到筋疲力盡,哭到大雨忽停。
小熙諾渾身雨水回到醫院時,媽媽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臉上掛着幾滴淚水,眼神呆滯地盯着光滑的地面,腦中空茫一片。
小熙諾慢慢地走過去,拉起媽媽冰涼的手,他好似預感到所發生的事情,緊緊地握住媽媽的手。
媽媽木然地轉過臉,毫無徵兆地揚起手,一個力道十足的巴掌落在小熙諾煞白的臉上,從未有過的氣急敗壞:“誰讓你去找他的?啊!井晨,你記住,他不是你的爸爸,你沒有爸爸!你記住,你沒有爸爸!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媽媽突然抱住他,懊惱不該動手打兒子,這一切都不是他的錯。
怪只能怪自己,當初瞎了眼,選錯了人,才導致今天的悲劇。
那些曾經以爲兩相不忘的誓言,其實全是騙人的。
失去女兒的悲傷一涌而上,媽媽失聲慟哭,語無倫次:“晨晨,妹妹沒了,沒了…晨晨…”
“媽媽,你還有我!我,還有媽媽!”小熙諾雙手抹掉媽媽的淚水,語氣無比地堅定。
此後,他將會和媽媽相依爲命,他必須儘快地成長起來,變成能夠保護媽媽的男子漢。
現在的情況,他和媽媽是彼此努力活下去的唯一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