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殺手
這個故事的原名是《古墓殺手》,幻想故事而用“古”爲題,自然故事的內容,和古代有關。
古代是一個統稱,指已經過去了的時間,從一分鐘之前,到十萬年一千萬年之前,都可稱爲古代。那是一種過去了就過去了的現象,這種現象之所以存在,全是由於各種生物存在的緣故。
若是根本沒有生物,連“時間”這種觀念都不會有,也沒有什麼過去未來。因爲有生物,生物在時間的過去中成長、生活、死亡,所以有了時間。
好了,這個故事牽涉到的古代,究竟古到什麼時候?黃帝和蚩尤的大戰?后羿用他的神箭射下了九個太陽?不是嚇人,還真有點關係。
卻說故事的開始,是在一家醫院──原振俠服務的那家醫院。
很多原振俠傳奇都從這家醫院開始,那是必然的事。因爲主角就在這醫院工作,沒有了主角,也就不會有故事了,是不是?
在知道了其它形式的生命,也有魂魄之後,原振俠的思緒,相當紊亂。會產生思想的三晶星機械人有魂魄,吸血一族也有魂魄,人類當然有魂魄,在原振俠的經歷之中,甚至有魂魄離體之後,還活着的身體──失去了魂魄的身體。
在醫院一個相當寂靜的角落,一間設備齊全,有特別護理的病房中,就有這樣的一個人在。
這個人,曾是顯赫一時,國際級的大明星。自從他魂魄出竅,和玉寶王妃的靈魂,一起不知道到什麼空間去逍遙自在之後,他的身體就留了下來,成了會呼吸的一個植物人。
如果人的一切快樂和苦痛,都是腦部活動所產生的感覺,那麼,沒有了思想活動的人,自然也就沒有了苦痛和快樂。
原振俠認爲,大明星魯大發根本不會再回來,不會再需要這個身體。他主張取走維持這種植物生命的所需,讓大明星和無數普通人一樣,靈魂離開了身體,身體也就死亡,一切順乎自然。
可是,大明星的童年好友阿財,卻大表反對。而且,平時傻呼呼的阿財,這時說出來的理由,卻令得原振俠無法不同意。
阿財──這個阿財,看過《失魂》、《巫豔》兩個傳奇故事的朋友,一定記得他。他崇拜原振俠,本來是原振俠說什麼,他聽什麼的,可是這次,他卻反對:“發哥的情形,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是人死了之後,靈魂離開,發哥的靈魂,是活着的時候離開的,說不定,他有朝一日,會想回來!”
阿財說到這裡,睜大了眼睛望向原振俠,大有責問“萬一發哥的靈魂要回來,身體卻沒有了,那該怎麼辦”之意。原振俠知道他對朋友的忠誠,而且魯大發留下來的財富甚多,足夠支付超過一百年的醫院所需,所以原振俠立時道:“好!好!讓他的身體留着!”
阿財十分認真:“我會經常來看他!”
阿財說得出做得到,他真的經常來看像植物一樣,或許比植物更沒有知覺的魯大發。有時還和護士一起,替他的發哥抹身清潔。
阿財來醫院的時候,總會先去看看原振俠在不在。如果原振俠在,而又有空,就會和他一起去看魯大發──曾有一次,原振俠和阿財看了魯大發之後,離開時,在電梯中遇上了一個酥胸裸露的少女。這個少女,後來成爲女巫之王,也就是這個偶爾的相遇開始的。
原振俠在醫院中的時間不多,所以,阿財多是獨來獨往。他對瑪仙十分迷戀,曾心甘情願給瑪仙吸血,使瑪仙臉上畸型的腫瘤,通過了巫術的力量,移到了他的手臂上。那是他感到最高興的事,他最大的快樂,就是撫摸着那畸型的部分,想象着那是瑪仙嬌俏的臉龐,陶醉在他簡單而原始的想象之中。
也由於這個緣故,他對於瑪仙的行蹤,也十分留意。他常要求原振俠:“原醫生,我當然沒有資格和你爭瑪仙姑娘──”
原振俠打斷了他的話:“誰都有資格追求瑪仙。問題是,由於巫術上的原因,瑪仙的生命之中,只能夠有我一個男人!”
蠢鈍的人,自有他的固執:“我不信,那是瑪仙姑娘說的,誰知道巫術中,是不是真有這種情形──那可能是瑪仙愛你,所以假造出來的!”
原振俠聽了之後,也不禁呆了半晌。瑪仙說由於巫術的原因,她生命中只能有他一個男人,這是永遠無法證明的事!如果這是一個示愛的“詭計”,那確然十分成功。因爲要不是有這一點存在,原振俠和瑪仙之間的關係,不會很快地就變成那麼親密無間。
阿財見原振俠沉吟不語,就提出了要求:“可是,瑪仙姑娘是我一輩子的夢中情人,請你儘量把有關她的事告訴我,好讓我自己編故事,想念她!”
原振俠十分感嘆。阿財自然沒受過教育,但是在感情上,卻比他更執着認真。所以,原振俠一口答應。
而每次,原振俠向阿財說到瑪仙時,誰都可以看得出,那是阿財最快樂的時刻。儘管原振俠告訴阿財,瑪仙大有可能連有他這個人都不記得了,但是阿財依然“一往情深”,一點也不難過。
原振俠曾經把瑪仙由於要破解她自己所施的“血魘法”,救醒了白化星人李固的經過,錄了音,託人交去給阿財。阿財知道瑪仙變成了白癡,立刻來找原振俠,可是卻一直沒有找到。
他要找原振俠的目的,是想告訴原振俠,瑪仙就算什麼知覺也沒有,一樣是他的夢中情人。他願意照顧她,陪伴她。
當然,阿財無法達到這個願望,因爲原振俠找來了愛神,把瑪仙託付給愛神星人。後來,原振俠又在“觀察地帶”找到了瑪仙,瑪仙在多方面的幫助之下,成爲宇宙間的女巫之王,率領了一個由取得了新生命的愛神星機械人,所組成的拯救隊,飛向茫茫宇宙,去參加拯救愛神星的行動。
瑪仙有了這樣的轉變之後,已經直接屬於宇宙,和人類屬於地球,再間接屬於宇宙,大不相同。
那令原振俠感到,他和她之間有了距離,瑪仙是名副其實的“仙”,而他卻是人。
人和仙之間的距離是多大,他也無法估計,由此而產生的悵惘,難以形容。
這種感覺,原振俠自然不會對別人說──說了,也沒有什麼人會明白。
而瑪仙的那一段變化,他也沒有特地告訴阿財。阿財是這樣的一個小人物,別人絕不會有意看不起他,可是也不會把他放在心上。
原振俠從安普古堡回來,在有了一段新的經歷之後,至少過了幾天正常的醫生生活。
也就在那幾天之中,有一天下午,阿財又來看魯大發。知道了原振俠在醫院,大喜若狂,說什麼也要見原振俠一面。
原振俠正忙,就請他先去看魯大發,等了結手頭的工作就去找他。
阿財遲疑着不肯走,原振俠只好先告訴他:“瑪仙沒有事了,比以前更神通廣大!”
阿財立時滿臉紅光,跳躍着離開,口中哼着島上漁民所唱的民歌,可以看出他是真心地感到高興。
原振俠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嘆了一聲。三晶星的康維十七世,曾指責他,說他不知道什麼叫愛情。他這時在心中發問:像阿財那樣,算不算是愛情?毫無目的的單戀,也能算愛情嗎?
大約在十五分鐘之後,原振俠走向病房。他經過一條相當長的走廊,走廊的一旁,屬於精神病科的範圍。
也就是說,接下來發生的事,若不是阿財的出現,根本不會和原振俠發生任何關係。地球上每一個地方,每天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內,有億萬件事在發生着。那些事,都有可能和一個特定的人發生關係,但最直接的關係,是目擊這件事的發生!
阿財不來,原振俠不會經過這條走廊,也不會目擊這件事。
原振俠纔出電梯,踏上走廊,就聽到一陣吼叫聲,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從一扇門後發出來。那扇門上,有着“會診室”的牌子。
精神病是人體疾病之中,最深奧的一環。屬於精神科的疾病,不是由於細菌或病毒作祟而形成,而是人體自行發生病變的結果。
而且,病的根源,又來自最神秘,最難測的腦部。
所以,人類醫學到今天爲止,並沒有徹底醫治各種精神病的方法。甚至許多情形下,不知道病發的原因,只是在朦朧和黑暗之中,摸索前進。
因此,會診這種情形,在精神病這個領域之中,是十分普通的事。單獨的一個醫生,無法作出判斷,要集中幾個醫生來共同商議。
這時,在會診室中傳出來的吼叫聲,聽來十分粗魯無禮。原振俠一下子就肯定,那不會是醫生髮出來的,醫生至少都知道,在醫院中要保持肅靜的道理。
而病人,在疾病發作的時候,暴躁是十分常見的情形。俗語稱暴怒的人爲“發神經”,十分傳神。
原振俠來到了會診室的門口,也聽清楚了吼叫的內容。先是好幾句粗言穢語,然後纔是正文:“我不是什麼精神分裂的妄想症,不是!”
另外有一個人接了口:“你可能不懂,這是醫學上的專門名詞──”
這可能是醫生在作解釋,但一言未了,就聽到了“砰”的一大聲。
如果只是在言語上的爭論,原振俠會疾步走過去──醫生和病人之間發生爭執,是很普通的事,尤甚是在精神病科,病人總是精神上有問題,這纔會來求醫的。可是看來,已經有人在用了暴力,原振俠就佇足不動,等待事態的進一步發展,說不定有他可提供助力之處。
隨着那一聲巨響,怒吼聲就在門後響起,仍是那個人的聲音:“醫學!醫學!告訴你們,我沒有生病,我說的全是真的,是我真正的經歷。你們這班醫生,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對我背醫學名詞!”
那人毫不留情地罵着醫生,等他講完,會診室的門一下子被打開。原振俠首先看到了一個壯漢,怒意沖天,自內走了出來。
接着,是會診室中,至少有兩個醫生在自辯:“是你自己到醫院來求醫的!”
那壯漢一個轉身,面對門口,吼叫:“我不是自己要來,是別人叫我來的,算我上了當,對不起了!”
他說到“對不起了”的時候,雙手抱拳,向會診室拱了拱手。
這時,原振俠踏前了一步,看到會診室中,至少有四個醫生在,有的面熟,有的陌生,但表情都一樣:十分無奈和尷尬。
其中一個醫生,向那人指了一指:“你的病不難醫治,只要你肯入院──”
那人用力一拳,打在會診室的門上,又發出了“砰”的一下巨響。他大聲道:“想把我關進瘋人院去?”
幾個醫生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下眼色,顯然在那一-間,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所以他們一起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那壯漢發出了一聲悶哼,又疾轉過身來。
這時,原振俠離門口已經很近,所以,壯漢一轉過身,就幾乎和原振俠面對面。他一看到面前有人,連看也不看清楚是什麼人,伸手便推。
那人的行爲竟如此魯莽,這令得原振俠很生氣。而且,剛纔,在那人抱拳在說對不起,和一拳打向門上的時候,原振俠已留意到,他的雙手,手指粗壯,拳節上都墳起,十分有力,一望而知,是在武術上下過苦功的人。
他動不動就發拳,證明他這個人的行爲,粗魯莽撞之極。對這種自恃有武藝在身,就以爲自己可以以力懾人的傢伙,原振俠一向對之沒有好感。
所以,當那人一伸手向原振俠胸口推來,想把原振俠推開時,原振俠一聲冷笑,疾伸手一撥,把那壯漢的手,撥得陡然偏向一旁,讓他推了一個空。
而在此同時,壯漢胸前的門戶大開。原振俠立時一伸手,反倒推中了他的胸口,掌力一吐,推得那壯漢反向室內倒跌了進去,連退了三步,才能站穩。
在那壯漢被原振俠推進室內時,室內的幾個醫生,紛紛走避,唯恐撞上了那壯漢。
壯漢還沒拿樁站定,就發出了一下十分可怕的吼叫聲。原振俠這時,纔看清那壯漢的身形、樣貌,雖然只是不到一秒鐘的打量,可是也看得原振俠嘖嘖稱奇。
那壯漢身型並不高,只是普通身型,決非像曹金福那樣,身高超過兩公尺的彪型大漢。可是當原振俠還只是看到他背影的時候,第一印象就是“壯漢”──他雖然個子不高,可是卻壯健無比。
手臂、大腿都比普通人粗,而且肩寬腰圓,背厚頭大。總之全身無處不壯,都像是脹得會爆炸一樣。
這還不奇,聽他的聲音,聲若洪鐘,中氣充沛。總以爲他不是青年,也是盛年,誰知不然。
這人一張紫膛臉,膚色黑得發亮,可是眉毛卻已白了。有很短的短髯和很短的頭髮,也全都白了。
而且自他臉上的皺紋看來,其人就算沒有八十,也在七十以上。竟然脾氣還如此火爆,當真是罕見的奇事。
原振俠在那人一手推來時,趁其不備,疾還了一手,不但使了巧勁,而且在揮手而出時,還伸指在對方的臂彎麻筋上彈了一下。所以才一下子把對方的手撥向一邊,再趁勢出手推他,一舉成功,不能算是正式的過招動手。
這時,原振俠一看清了那人的樣貌,陡然想起一個大大有名的武術界前輩來,不禁心中暗叫了聲慚愧。他不等對方發作,就抱拳行禮,朗聲道:“雷老爺子,你這樣高壽,兀自這樣霹靂火一般的脾性,真是老當益壯。還是日飲斗酒嗎?我們這些醫生的理論,看來全要推翻纔好了!”
他一口氣說下來,被他稱爲“雷老爺子”的那人,在一聲怒吼之後,身形略沉,看起來,像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氣勢威猛無比。可以叫人從他的姿勢上,感覺到他如果疾撲而出的殺傷力,會是何等強大。
原振俠一拱手,接下來的一番話,又疾如聯珠,令得雷老爺子蓄定的勢子,暫且不發。
原振俠既然認出了對方是什麼人,自然知道一弄不好,惹得對方大鬧起來,對醫院方面來說,絕不會有什麼好處。
所以,他立時又朗聲道:“小可原振俠,剛纔不知是雷老爺子。趁老爺子不防備,這才免得在老爺子面前出醜,惶恐之至!”
那雷老爺子仍然維持像是豹一樣的姿勢,怒目圓睜。別看他臉上全是皺紋,可是豹頭環眼,雙眼目光灼灼,虎虎有威,相當駭人。
原振俠一面說,一面向前走來,指着雷老爺子,向室內的幾個醫生介紹道:“你們怎麼得罪了雷老爺子?這位老爺子,姓雷,諱九天。大江南北,提起雷動九天雷九天,誰不敬仰,誰不拜服?雷老爺子在百歲大壽之後,再也不提年齡,豈止是人中之瑞,簡直是人中之龍!”
常言道:好話人人愛聽。那雷老爺子聽了原振俠對他的介紹,怒容頓消,身子緩緩伸直,已消除了對原振俠的敵意,還抱拳作了一個四方揖──這是在受到讚美時,表示謙虛的應有禮節。
而原振俠的這一番話,直令得會診室中的幾個醫生,聽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一個年紀較輕的醫生叫了起來:“我們是在看武俠電影?還是在看武俠小說?”
另一個醫生喃喃地道:“時光倒流了!”
原振俠笑:“各位不知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嗎?武俠小說中的高手,當然是有的!”
他說到這裡,轉向雷老爺子:“老爺子有什麼問題?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雷老爺子現出又尷尬又憤怒的神情,悶哼了一聲,沒有說甚麼。一個醫生叫了起來:“原!”
原振俠忙向身後擺了擺手,示意那醫生住口。他又道:“雷老爺子有什麼事,只管找我!”
雷老爺子瞪了原振俠一會,總算有點笑容,老氣橫秋地道:“你跟小常子學過幾天功夫吧!”
原振俠的武術學得相當雜。他在日本學醫,同時習武,在日本武術中的柔道、空手道、劍道上都有極高造詣。後來有一個時期,醉心太極,忽然又去研究西洋拳術、古代的相撲,和各門各派的中國武術。
在他的衆多師父中,確實有一個姓常的。
那姓常的是中國武術中“小擒拿手”的專家,原振俠跟他習藝時,常師父已是七十高齡。
剛纔原振俠撥開雷老爺子的那一手,正是小擒拿手中的妙着。雷老吃了個啞巴虧,但也一下子就知道了對方的家數,所以纔有此一問──他已過百歲高齡,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小輩,所以纔有“小常子”這樣的稱呼。
原振俠忙道:“學過幾天,不成氣候!”
他說着,已帶了老爺子走了出去。又有人在他身後叫了一聲:“原!”
原振俠轉頭道:“我儘快回來!”
雷老爺子在這時道:“聽說過你的名字,很有些人說你有些門道,果然不錯!”
看來他仍然未能對剛纔的事全部釋懷,原振俠也不敢說什麼,就帶着他來到了魯大發的病房。阿財見了雷老爺子,也不禁呆了一呆。
雷老爺子卻連眼角也不向阿財瞟一下,他只是向牀上的魯大發看了一眼,皺了皺眉。
這時魯大發由於臥牀經年,成了植物人,當然已沒有了昔日大明星的神采。膚黃肌瘦,身上又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難看之至。病房之中,充滿了各種消毒藥水的氣味,確不是好環境。
雷老爺子悶哼一聲:“這人是死是活?”
他久矣乎倚老賣老,旁人也奈何他不得,所以養成了說話絕不顧他人感受的習慣。反正他的生活圈子也狹窄,平日和他接觸的不是他的徒子,就是他的徒孫,誰敢違揹他的意思?
可是,阿財卻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只覺得這老頭子的樣子十分古怪而已。
而且,阿財對魯大發十分忠心。雷老的話,在他聽來,就是對魯大發的不敬!
所以,阿財大表不滿,哼了一聲:“你老得眼花了?死人活人都分不清!發哥當然是活人!”
雷老聽得有人搶白他,環眼一瞪,就要發作。在一旁的原振俠一看情形不好,這兩個人要是吵了起來,那還有完?而且一言不合,雷老必然出手,醫院的傷科病房,又有得阿財去躺的了!
所以他忙道:“雷老爺子,這人的身上,曾有極離奇的故事,轉頭我詳細說給你聽,古怪之極!”
原振俠十分懂得老年人的心理──生活圈子窄了,又不甘寂寞,所以最希望有人陪他說話,也喜歡聽故事。
所以原振俠的話,一下子就投了雷老的所好。
可是雷老的脾氣十分古怪,向不服輸,心中雖然喜歡,口中卻道:“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見到過。這人能有多大,會有什麼怪事在他身上!”
阿財接了上去:“你別看他年紀輕,他曾名揚世界,出入皇宮,死去活來,魂魄離體,比你──”
原振俠知道阿財再說下去,只怕又要出言不遜,得罪了人。所以陡喝一聲:“阿財,住口!這位雷老爺子,是當今世上第一的中國武術高手。內外功兼修,非同小可,你好好侍候着!”
阿財聽得眨眼不已。他認字不多,未曾受過什麼教育,但是坊間有的是各種各樣,敘述武學淵源的畫本,配以淺白的文字,正是他這種人唯一的讀物,卻看了不少。
原振俠的介紹,和雷老的外型,使他一下子就帶入了那些畫本的人物情節之中-
那之間,他現出了極其欽仰的神情──真誠而絕不造作,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叩了一個頭,誠惶誠恐道:“小人不知是老前輩,出言不講禮貌,請老前輩原諒!”
這一下行動,又恰好大大對了雷老的胃口──他年紀大,輩份高,可是時代不同,見到他就一下子叩首爲禮的,可以說絕無僅有。
阿財這一叩頭,令得他老懷大樂。在呵呵大笑聲中,雷老略俯身:“請起!”
接着,他伸手在阿財的手臂上略略一擡,這才顯出了他的真才實學,確然非同小可──阿財漁民出身,身體壯健,氣力也大,可是在雷老的輕輕一擡之下,他人像是紙紮的一樣,一下子被擡了起來不說,而且站立不穩,向病牀倒撞過去。
眼看他腳步踉蹌,就要重重撞在病牀之上,鬧個唏哩嘩啦,一塌糊塗。雷老爺子“咦”地一聲,陡然手臂一伸,向阿財抓去。
這一下子,連原振俠也有見所未見之感──從那時雷老和阿財的距離來看,五短身材的雷老,無論如何,無法抓得住阿財的。
可是,雷老出手快疾無比。只見他手才伸出,就居然一下子抓住了阿財,而且將阿財拉了回來。
原振俠由衷地喝采:“老爺子好身手!”
雷老一鬆手,阿財兀自站着發呆,顯然未曾會過意。一時之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雷老望向原振俠:“剛纔你說,我是中國武術的第一高手,這話不對。常言道:話不能說滿了。像我這樣身手的,甚至高過我的都有,天下之大,能人之多,誰能盡知啊!”
這一番話,倒真的令得原振俠佩服。這老頭子雖然脾氣火爆,行事也怪,可是真到了重要問題上,他也有他行事的原則,不是亂來的。
這時,阿財纔算是會過意來。他剛纔只覺一股大力涌來,身不由主,向後跌出。忽然之間,手腕之中一緊,像是有一道鋼箍一樣,又把身子拉了回來。自己那麼的一條壯漢,在眼前這個老人家手裡,竟像是麪粉捏成的人兒一樣,要長就長,要圓就圓!
這令得阿財拜服得無以復加,重又直挺挺地跪倒在雷老的面前。
雷老笑咪咪地望着阿財:“小夥子,一再跪在我面前,想要什麼?”
阿財人蠢,他只是對雷老無限敬佩,所以才自然而然下跪的,並未想及其它。甚至雷老這樣問,他也不知如何反應纔是,仍然一動不動地跪着。
在一旁的原振俠,自然不會那麼遲鈍。他心中陡地一動,想起阿財這些日子來,一直無所是事,難得雷老興致好,何不令他和雷老爺子發生點聯繫。同時,魯大發的事,也可以由阿財詳細說給雷老聽,免得自己多費時間,豈非一舉兩得?
所以他忙道:“阿財,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還不求雷老收你爲徒,授你驚世絕藝!”
阿財人雖愚魯,可是如今發生的事,卻是他看得滾瓜爛熟的畫本上常有的情節。一時福至心靈,又連連叩頭,口稱“弟子”,懇求拜師習藝。
雷老先不理會阿財,由得他叩頭如搗蒜,卻揚着臉向原振俠望來,問:“你看這笨小子,像是學藝的材料嗎?”
原振俠笑:“唯其它不像,若是將他調教成材了,這才顯得雷老有通天徹地之能!”
這一頂高帽,又恰到好處。雷老大樂,一擡腳,把阿財擡了起來:“先跟着我,等我認爲你真有出息了,再正式拜師不遲!”
阿財這一喜,實是非同小可,站在那裡,雙手不知道往哪裡擺纔好。原振俠也想不到自己一說就成,心中嘖嘖稱奇。因爲事情這樣巧,湊合在一起,就算是刻意安排,也未能有這樣的結果。
原振俠看出雷老的興趣也很高,所以湊趣:“真是太好了,阿財雖然資質平平,但勝在有毅力,必然可有大成。阿財,魯大發的傳奇故事,全在你的心中,就由你說給雷老聽了。”
原振俠這時,這樣說,只是想把說故事的責任,推給阿財,並沒有想到事情會和雷老有直接關係。
(想象力再豐富的人,也難以將一個百歲人瑞武術家,和一個已經成植物人的大明星,聯在一起的。)
可是,原振俠的話才一出口,雷老忽然圓睜雙眼,指着病牀,失聲道:“什麼?這個人的名字是魯大發?”
原振俠和阿財,都呆了一呆,想不出何以雷老對“魯大發”這個名字,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
而雷老接着又大搖其頭,自己糾正自己說的話:“不對,一定是同名同姓,那個魯大發可不是這個熊樣!”
雷老說中國北方話,“熊樣”就是不好的樣子,難看的樣子,或槽糕的樣子之意。
阿財自然仍未會過意來,可是原振俠卻心中陡然一動,疾聲問:“老爺子說的那個魯大發,是什麼樣子的?”
雷老抓着頭,發出“刷刷”的聲響:“高大,比牀上的那個高得多了!”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牀上的魯大發,躺得久了,肌骨萎縮,整個人又矮又軟,當然不如以前生龍活虎的魯大發那樣了。
雷老又道:“那個魯大發,濃眉大眼,老像是有什麼心事,左頰上有一道小疤痕──咦,牀上這半死不活的人倒也有這個疤。那個魯大發雙眼有神,他定着眼睛望人的時候,很有些威嚴──”
他繼續在說着“那個魯大發”的外貌特徵,原振俠聽到一半,已是心頭亂跳。他感到雷老所說的,根本就是魯大發。
再說下去,連阿財也感到了,他叫了起來:“師父,你說的那個,就是發哥。”
雷老不明白,望向原振俠。原振俠忙問:“老爺子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魯大發的?”
原振俠這一問,可以說絲毫沒有得罪雷老爺子之處。可是雷老忽然十分惱怒,用力一揮手:“知道是什麼地方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又遇上了那些人。所以那幫屁醫生,才把我當成了神經病!”
原振俠心念電轉,想起了在會診室中的情形。他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雷老是由於“不知在什麼地方見到了一些人”,所以才被醫生認爲他患上了“精神分裂妄想症”。
而他見到的一些人之中,竟包括了魯大發在內。
是不是有魯大發在內,重要之極。因爲他不可能見到魯大發的人,魯大發一直躺在醫院病房中。
魯大發是肯定靈魂離體而去的,那麼,雷老見到的,只可能是魯大發的靈魂!
引申開去,雷老在“不知是什麼地方”,見到的“那些人”,就有可能全是靈魂!
有一定數量靈魂聚集的地方,會是什麼所在?
聯想開去,可以想得極遠。原振俠正想再問下去,病房的門打開,一個穿著白袍的中年人推門走了進來,向着雷老叫:“叔公,你怎麼大鬧醫院?”
雷老悶哼一聲:“還說,全是你,纔會叫我在那幫屁醫生面前出醜!”
那中年人是醫院中五官科的主任,原振俠自然是認識他的,也知道他姓雷。聽他的稱呼,他竟是雷老的侄孫。
雷主任有點尷尬:“叔公,醫院中全是醫生,你可別當着和尚罵賊禿。”
雷老哼了一聲:“我只罵屁醫生,像原振俠那樣,就是好醫生。”
雷老的言下之意,雷主任竟也在“屁醫生”之列,那更令雷主任尷尬非凡。
原振俠知道事情十分複雜,他先向雷主任道:“主任,你放心,雷老沒有事,交給我好了!”
雷主任仍有猶豫之情,原振俠靈機一動,對阿財道:“你先對雷老說有關魯大發的事,我離開一會,立刻就再來。”
雷老也很心急想知魯大發的事,所以,一面揮手命雷主任離去,一面一疊連聲催阿財:“快說!快說!”
在阿財開始說的時候,原振俠就拉住雷主任,一起離開。雷主任的反應遲鈍,竟然還有點不肯離去,原振俠用力一推,把他推出了病房。
雷主任着急道:“我叔公年紀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唉,這──”
不等他講完,原振俠就道:“我知道他超過了一百歲,可是他的身體比你壯健得多!”
雷主任嘆了一聲:“可是你不知道他會武功,而且又精神分裂,那就危險之極!”
原振俠有點惱怒:“你再說他精神分裂,小心他老大耳括子打你!”
雷主任聞言,縮了縮頭,看來,他像是真捱過雷老的打。他壓低了聲音:“不是我說,是那些精神專家對我說的!”
原振俠道:“我相信他們的判斷錯誤了。去,找他們去,你把他的情形簡單說一說!”
他們一起向精神科的會診室走去,雷主任道:“他雖然是我叔公,但是家父是他撫養長大的,所以關係十分親──”
原振俠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頭:“揀重要的,簡單扼要地說!”
雷主任苦笑了一下:“我常去探望他,從……三個月前開始,他就對我說,他快要死了──他說自己快要死了時,聲若洪鐘,中氣充沛,可是神情憂愁,心事重重,就像是真要死了一樣!”
雷主任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他說第一次,我還不在意。可是見一次說一次,說到第五、六次時,神情更是憂鬱,我就不能不擔心了!”
雷主任說到這裡,望向原振俠。原振俠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因爲人上了年紀,情緒和健康之間的關係,十分密切。
若是一個老人,身體沒有什麼大事,可是在情緒上,老認爲自己快死了,那就會對他的健康,產生不良的影響,甚至可以引致真正的死亡。
雷主任道:“所以,我先替他全身檢查,查下來,他比一般六、七十歲的老人還要健康。於是我就肯定地告訴他,他不會死,可是他卻不相信我,只相信他自己的一些虛妄的幻覺。”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他幻覺的內容是什麼?”
雷主任頓足:“他不肯詳細說。”
說到這裡,雷主任已推開了會診室的門,那幾個精神科的專家還在。雷主任接着道:“他只是說,他老被人……帶到一個所在,見到一些人。”
雷主任說着,向會診室中的幾個醫生望了一眼,一個醫生道:“他對我們,也是這樣說。但從他的神態和語氣來推測,他認爲自己被帶到了陰間,見到的不是人,全是鬼魂。所以,他認爲他命不久矣。在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他精神狀態越來越憂鬱,那種虛妄的幻覺,也就越來越甚。”
那醫生說完之後,另一個醫生道:“這是我們經過幾次的觀察、談話,所得出的一致結論。可是當我們告訴他這個結論時……”
那醫生苦笑:“剛纔的情形,你是看到的了。真理在遠,拳頭在近,我們可吃不消。”
原振俠想起雷老不斷地稱那幾位是“屁醫生”,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他問雷主任:“是你要他來醫院接受精神科檢查的?”
雷主任答道:“是啊,難道我做錯了什麼?”
原振俠想了一想,才道:“雷老不是普通人,我相信有一些怪異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把他交給我來處理,可好?”
一個年長的醫生反對:“原,你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們纔是!”
原振俠沉下了臉,不客氣地說:“沒有人是人的精神方面的專科,全人類都還只是在黑暗中摸索!”
那幾個醫生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有兩個齊聲道:“好,交給你──聲言在前,以後,他如果出了問題,我們絕不負責!”
所有的醫生都向雷主任望去,雷主任顯然難以決定,神情彷徨之極,打着轉,搓着手。
原振俠提議:“你們一口咬定他說的遭遇,是他的幻覺,我卻認爲真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事,發生在他身上。這樣,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至少弄清楚,發生在他身上的是什麼事,好不好?”
雷主任又想了一會,才道:“看來你和他談得來,好,你去了解他說的那些事──”
雷主任的話沒有完,就聽得外面走廊上,傳來轟雷似的聲響,在叫:“原振俠!原振俠!你在哪裡?”
隨着轟叫聲,有幾個女聲着急地在說:“老先生,你不能這樣大聲叫嚷!”
雷老生氣:“爲什麼不能?我找原振俠,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叫他別那麼大聲喊叫,他倒叫得更加大聲。
原振俠連忙打開了門,雷老一見到原振俠,一陣風似,捲了過來,拉了原振俠就走。臨走,還不忘向會診室中的那幾個“屁醫生”,包括他的侄孫在內,瞪了一眼。
他問原振俠:“有什麼地方可以痛痛快快地說話,不必像死人一樣捏尖了喉嚨的?”
可以“痛痛快快”講話的地方自然有的是,可是要像他那樣痛快法,在醫院中,可也難得很。所以原振俠道:“離開了醫院再說。”
雷老立時同意:“哼,醫院,不是人來的地方,只有鬼才來醫院!”
他說着,又轟雷也似叫了一聲:“阿財,快走!”
這一聲叫喚,在走廊之中,引起了陣陣迴響,像是要把建築物震塌一樣。每一個可以打開的門,都被打開,都有人驚訝或憤怒地伸頭出來看。
阿財在吼聲中,慌忙向前奔來。雷老昂首:“走!”
原振俠也不敢叫雷老小聲一些,幸而一直到出了醫院,雷老都沒有再大呼小叫。
原振俠把雷老讓上了車,雷老興致甚好:“到我那裡去,不但可以痛快說話,每天清早練氣,可以引吭長嘯,聲達十里!”
原振俠駕車,阿財坐在他的身邊。雷老在車後座,一上車之後,就伸手展足,一面道:“現在人都坐車子。車子,以前全是女人小孩坐的,男人都騎馬。騎在馬上,頭上是天,腳下是地,多麼廣闊!你看這車子,像不像一個籠子?”
原振俠知道,一個百歲老人,自有他自己根深蒂固的觀點,不易改變。他只說車子像一個籠子,沒有說像棺材,已經是十分客氣的了。
他問:“老爺子住在──”
雷老“哈”地一聲:“遠得很,先到黑虎口,我再告訴你路!”
原振俠知道,“黑虎口”是遠離市區的一處所在,車行需超過一小時。他也不說什麼,只是把車子駕得飛快,在出了市區之後,他才道:“在車子裡,也可以痛快說說,老爺子不妨先說起來?”
雷老本來不斷在自己說話,可是原振俠一問,他反倒沉默了起來,過了好一會,都不出聲。原振俠從照後鏡看他,見到他皺着眉。在這種情形下,他豪態消滅,老態畢呈,看來和普通的老人,也就沒有什麼分別。
過了好一會,他才嘆一聲:“我……太老了,是不是這裡已不管用了,所以纔會有顛三倒四的事發生?”
他說的時候,伸指在自己的頭上,彈了幾下,發出“啪啪”的聲響來,情景相當駭人。
原振俠忙道:“當然不是。我認識一個老人,七、八十歲了,還生了三胞胎。”
雷老神情惘然:“八十歲,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對年輕的人來說,八十歲,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年齡。但是對一個超過了一百歲的人來說,八十歲,卻又是遙遠的過去了!
原振俠又道:“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岳父已過九十了,還是精神十足,領袖武林──”
原振俠說到這裡,陡然住了口。因爲他推崇那位老人家“領袖武林”,只怕會惹雷老的不高興──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學武的人,誰肯承認自己不如他人?個個都以爲自己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誰知道雷老聽了,“啊”地一聲:“你說的是小白!”
原振俠一時之間,會不過意來。他說的那位老人家,確然姓白。
但是江湖上一直尊之爲“白老大”而不名。在白字之上,連上一個“小”字,原振俠聞所未聞,自然是不很習慣。
他立時想到,雷老的年紀,自然比白老大還要大。那稱白老大爲“小白”,自然也不足爲怪了!
所以,他點了點頭:“是,是白老先生!”
雷老“嗯”地一聲,神情陷入了沉思之中。過了一會,才道:“不錯,這白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文武雙全,了不起,真了不起!”
他連讚了幾聲,一副口服心服的樣子。可是原振俠卻又在他的語氣之中,聽出他和白老大之間,可能有些過節存在──他的語氣,是一種由衷地佩服敵人的語氣!
原振俠不敢再說什麼──老人家之間的過節,有的可能已糾纏了超過半世紀了,又豈是後生小子的三言兩語化得開的?原振俠自然不會做這種不自量力的事。
雷老見原振俠沒有再說什麼,他也不再提白老大。又沉默了一會,原振俠才小心地問:“聽說老爺子近日來有點事……發生?”
雷老吸了一口氣,他是個性格十分豪爽的人,所以說話也不吞吞吐吐。他又指着自己:“或許人老了,離做鬼已不遠,所以,會時時到鬼域去打轉。”
原振俠知道近來發生在雷老身上的事,是“有一些人,帶他到一處地方去,見到一些不該見的人”。雷老把“那個地方”理解爲“鬼域”,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而阿財聽了之後,不免大吃一驚,陡然轉過頭來,望向雷老。雷老一伸手,把他推了回去。
原振俠問:“是什麼樣的情形?”
雷老皺着眉:“我……先是晚上,才睡着,就有人來推我──”
他一面說,一面指手劃腳,可是神情卻越來越不耐煩,突然又“唉”地一聲:“在車子裡,我也說不明白,到了再說,就容易得多!”
原振俠當時也不知道,何以到了再說會容易得多?而到了一個半小時之後,原振俠也就明白了。
車行一小時,到了黑虎口,沿山駛進不到半公里,公路已經到了盡頭。可是望向前,只見山巒重疊,未見有什麼建築物。
在一個高度發展的大都市的郊外,能在視線觸及的範圍之中,看不到建築物,這地方的靜僻,可想而知。
不等原振俠發問,雷老下了車之後,伸手向前一指:“在山裡面,沒有車,要走!”
他說到“要走”時,十分俐落地躍起,踢腿,同時伸手在腿上“啪啪”打了兩下──他踢腿之際,虎虎風生,看得在一旁的阿財,如癡如醉,神情興奮。
雷老健步如飛,一馬當先,向山中就走。阿財由於興奮,急步跟了上去,又蹦又跳,原振俠也搶步而行。走出不到兩分鐘,雷老就向阿財瞪了好幾次眼,原振俠看在眼裡,道:“阿財,你別走得太快了,可能有一段路要走,留點力!”
阿財口中雖然答應着,可是卻並不爲意。雷老轉頭,向原振俠望來,大有嘉許之色。
果然,半小時之後,山路迂迴曲折,像是沒有盡頭一樣,目的地不知何在。阿財已累得氣喘如牛,咬牙切齒,神情痛苦。
雷老說話直率,對原振俠說:“你要是肯跟我在山中隱居十年八載,我包你可以學會我畢生絕學。”
原振俠哼了一聲:“我凡心太重,只配在紅塵之中打滾,哪裡有隱居的福分。”
雷老盯了原振俠一會,連聲道:“可惜──不過,能知道自己看不破紅塵,也是一種福分。最怕是明明看不破紅塵,卻還以爲自己看得破,不斷努力,終於一無所成,那纔可哀。”
原振俠大表同意:“一切事物,總是應乎自然的好。”
阿財似懂非懂,一面努力趕了上來,一面喘氣道:“我肯隱居,師父,你把畢生絕學傳給我!”
雷老正色道:“阿財,你沒聽說麼?要順乎自然,別太貪,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由於雷老的態度忽然變得很嚴肅,所以阿財諾諾連聲,不敢再說什麼。
說話之間,轉過了一個山坳。原振俠和阿財兩人都不由自主,發出了“啊”的一聲,再也想不到,山中會有這樣一處好所在。
首先看到的是一道小小的瀑布,由一道山溪形成,注入一個小水潭中,再蜿蜒流出去,水聲潺潺。那是一個小山谷,一邊是松林,一半是竹子,當中有五、六間青磚紅瓦的大屋子,完全是古式。
屋前的空地上,成羣的雞在追逐,有幾條大狗,看到了有人來,正在狂吠。有一條黑狗,巨大無比,油光水清,宛若一團黑雲,它一面吠,一面疾速而前來。
此情此景,像是回到了古代,也像是人進入了圖畫之中。
黑狗奔到了近前,撲向雷老。雷老輕輕擡腳一踢,老大的黑狗,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落地之後,搖尾吠叫,歡樂無限。
阿財也忘了疲倦,一口氣來到屋前。又有幾個人迎了出來,看來都是跟着雷老生活的。
原振俠的經歷極多,甚至在遠離地球的“觀察地帶”上,也曾見過竹籬黃菊式的農舍,可是總不如這時,感覺是如此真實。
雷老一直把原振俠讓進了正中一間大屋,卻不在進門的大廳中逗留,一下子就把原振俠引進了屋中間的院子。
到了左首一間房門之外,推開門一看,是一間十分闊大,但是陳設簡單的臥房。
那臥房足有三十平方公尺面積,放着一張大牀,支着蚊帳。在一角,有一個大木櫃,還有若干箱子和一副桌椅。傢俱都特別大,樸實無華。
奇怪的是,在地上,有許多高約十公分的圓形凸起物,如同有許多杯子放在地上一般。乍一看來,雜亂無章,但是略一用心,就能夠看到那些矮木樁,排列得大有陣勢。
原振俠是會家子,一看到了那些矮木樁,就知道那一定是一門高深武術的鍛鍊設備。
中國武術之中,有一門功夫叫“梅花樁”──雖然梅花樁不會如此之矮,但只要練會了樁法,高矮都是一樣的。
而且,原振俠也看出,那些木樁,按着易經上八八六十四卦的形勢排列,十分複雜,非同小可。
所以,原振俠到了門口,就並不進去。雷老一步跨了進去,走到了牀邊,每一步,自然而然,踏在木樁之上。
原振俠也不以爲奇,心知那定然是他練了幾十年的功夫,自然再純熟不過。
阿財卻不知好歹,一看到雷老進了房間,他東張西望,也舉腳跨入。原振俠在門口,想伸手去拉他,可是一下子沒有拉住。他第一步跨進去,一腳踏在短木樁之間的地上,倒也沒有事,可是第二腳,卻踏到短木樁上,偏又踏不穩,於是身子一歪,向旁便跌。
地上滿是短木樁,阿財這一跌下去,不論是身子還是頭部,砸在木樁上,都可能受傷。所以原振俠叫:“小心!”
他一面叫,一面已疾掠而出,一落腳,踏住了短木樁,身形一矮,一伸手,已把阿財扶住。
阿財狼狽之極,埋怨道:“這地上……是怎麼一回事?師父,你也不怕晚上起來,被這些木頭絆跌了?”
雷老這時,已坐在牀邊。看了這等情形,哈哈大笑──老人有時像小孩子一樣,一點小事,可以樂上半天。看到雷老這樣開心,阿財也忘了自身的狼狽,也咧着嘴笑了起來。
雷老笑了一會,大叫了一聲,也沒有聽到他叫了些什麼,就有兩個人在門口出現。雷老指着阿財,對那兩人道:“這是阿財,會在這裡跟我學功夫。你們先帶他去四周看看,告訴他這裡的規矩!”
那兩個人答應着,向阿財招手,對阿財的態度十分恭敬。阿財雖然不是很願意離開雷老,可是雷老連連揮手,已有不耐煩的神情,他這才走了出去。
雷老在牀上坐了一會,才道:“我這臥房的地上,所埋的是梅花八卦樁,最是複雜。既含梅花五五之數,也含八卦八八之數。”
雷老目光灼灼,望定了原振俠。原振俠雖然不是深諳梅花五五二十五,以五爲基數的種種變化之妙,也不是深諳八八六十四卦的變化,更別說兩者配合在一起了。二十五個變化和六十四個變化聯在一起,可以衍化出多少變異,是由數學公式可以計算得出的。
但是這種中國武術中的基本道理,原振俠倒也明白。所以他略想了一想,才點了點頭。
雷老又道:“就算是你,知道有暗樁在,也對它們有一定的認識,大白天,小心認着,可以踏樁而行。如果不知就裡,在黑暗之中呢?”
原振俠知道,雷老忽然說起房中所設的暗樁來,必有理由,並不單是和他討論武術那麼簡單,所以他回答得十分認真。
在想了一想之後,他才道:“知道有暗樁,要看得見,行動也要相當小心。不然,就會出漏子。”
他一面說,一面提氣,疾行了幾步,到了牀邊,又走了開去。雖然他說“要相當小心”,可是進退自如,也十分快疾。
雷老大有嘉許之色,忽然又現出挑戰的神色:“閉上眼睛,當作在黑暗之中,試一試!”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藉着吸氣、呼氣的時間,他仔細察看這些矮木樁,想記住一些方位。可是越看越是眼花撩亂,注視了十來秒鐘,那些木樁竟似活的一樣,會在地上轉動。
原振俠心中一凜,知道絕不能貪多,不可能一時之間記下那麼多,只有揀簡單的試一試。他立時看到,這時所站位置,和那張方桌,約有五、六步,有三個轉折,要踏上六根樁,便可以到達。
他應聲道:“好,試一試!”
隨即緊閉眼,刷刷刷地跨步而出,算好了步數。到第六步,右腳一踏上木樁,一提氣,一個“金雞獨立”之勢,身子一轉,緊接着坐下。他事先早已看準了的,所以一下子,就坐到一張凳子上,這才睜開眼,行動一氣呵成,如行雲流水,乾淨俐落之至。
雷老由衷地喝了一聲採:“你以前練過?”
原振俠據實道:“沒有!不瞞您老說,只是硬記了幾根木樁的方位。再多走一步,便要出醜了!”
雷老連聲道:“難得之至!難得之至!”他說着,仍然坐在牀邊:“我在臥房之中設這暗樁,一來是爲了練功。年紀老了,尤其要保持腰腿的靈活,不可偷懶,一懈怠下來,再要追上去,可就不能了。”
雷老雖在閒談,但說的是武學至理,原振俠也聽得不住點頭。雷老忽然面色一沉:“二來,我在江湖上闖蕩了那麼多年,總有些冤家對頭,多得自己也記不清,這就不能不防着一點──不是我吹牛,這梅花八卦樁,若是不明底細的人,進了房間之後,管叫他寸步難行。”
原振俠聽得雷老這樣說,不禁暗暗心驚。
雷老這時說來,大是輕描淡寫,但是數十年江湖恩怨,樁樁件件,都是腥風血雨。其間不知牽涉到多少難解的仇恨,也不知道有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在內。
中國的武術家,泰半會和江湖的風波扯上關係。而且,行爲接近古而遠離今,時代的進展,對武術家的影響極微。傳統的武術家,遵奉的行爲,自南宋到如今,只怕原則上並沒有多大的變化。
原振俠雖然在武術上有一定的造詣,但是在思想觀念上,他卻是一個百分之百的現代人,並不欣賞江湖人物的行徑。
而像雷老那樣,已過了百歲高齡,還在臥房之中設防,防仇家的暗算,這也可以算是他半輩子江湖生涯的必然結果了。
原振俠心中感嘆,忍不住問了一句:“老爺子不涉江湖久矣,怎麼還會有什麼恩怨糾纏?”
雷老哈哈一笑:“有許多事,你早已忘了,可是人家忘不了。沒有機會,就無可奈何,一有機會,就會刺上一刀,人心險惡啊!”
原振俠默然,心下想,現在的“江湖”,和以前的江湖,原則不變。可見時代進步,人心不易。
雷老突然切入正題:“所以,那幾個人第一次來的時候!我以爲是尋仇者來了!”
原振俠連忙點頭,表示明白他是說自己遇到的不可思議怪事。
同時,他心中也感到暗暗好笑。像雷老這樣生活的人,醫院中的那些醫生,自然對他無法瞭解。只怕雷老才一說到他臥房中有梅花八卦樁,那些醫生就當他患了妄想症,精神不大正常了,也難怪雷老會稱他們爲“屁醫生”。
雷老說着,就在牀上躺了下來:“那是子夜時分,我正練完了氣睡着。”
原振俠也明白了,何以雷老要到現場來說經過的原因。因爲在車中,他總不能說着就躺下來。
雷老躺着,聲音沉着:“天色漆黑,那些王八羔子竟是從大門走進來的。一進來,我就知道了,不動聲色,一下子就認出,進來的是三個人,一前兩後,居然步步都踏在樁子之上!”
雷老說到這裡,神情十分警惕,略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向着牀走來,我當時就心想:尋事的來了!”
他說到這裡,原振俠就心中一動。而他又畫蛇添足,“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補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樁事的主兒,夤夜私入,怎會有好事,你說是不?”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是:雷老一發覺有人入房,就立刻想到是“尋事的人來了”。可知他心中一定有一件事,是時常牽掛着的,那件事,就是防人來尋仇。
而他補充了一句“我不知是哪樁事”,那是欲蓋彌彰,更說明了他心中,必然在提防着一件重大的尋仇事件!
原振俠本來想脫口問他,究竟是一樁什麼樣的恩怨,令他到了百歲以上高齡,仍然耿耿於懷,掛在心上!
可是原振俠一轉念間,並沒有問出來。因爲他立時又想到這類事,多半牽連着許多江湖上的隱私秘密,不是當事人願意自己說出來,問也沒有用處。
所以,他只是點頭。
雷老吞了吞口水:“我照樣發出鼾聲,那兩個人和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來到了我的牀前。我已經準備好了,只要他一出手,我立刻反擊,驟出不意,我一下子就能叫他不死也受重傷!”
他在說到這裡的時候,雙手緊握着拳,指節骨凸起,強勁有力。哪裡還像是人的拳頭,簡直就是一雙有棱有角的鐵錘。
原振俠不由自主搖了搖頭:雷老在江湖上得享盛名,他的名頭,自然有一大半,是他那雙鐵錘也似的拳頭,替他打出來的。
雷老說到這裡,仍然躺着,可是忽然間,他陡地坐直了身子。原振俠失聲道:“可是來人手中有兵刃?”
雷老悶哼一聲:“有兵刃我也不怕,早就準備揚起被子來相抗。那人到了牀前卻不出手,而是大聲地叫我的名字。”
原振俠也覺得奇怪,因爲那不合邏輯──偷進屋來的人,哪有大聲叫主人名字的道理?
雷老頓了一頓,補充:“叫的是我的小名。”
原振俠望了他,並不發表意見,作爲醫生,他這時心中,想到更多的是:這種不合邏輯的事,真正發生的可能性不大,屬於他自己的一種妄想,可能性反倒高些。
當然,原振俠沒有把所想的說出來──他知道一說出來,他也會變成雷老口中的“屁醫生”了。
雷老卻沒有留意原振俠在想什麼,他的神情有點忸怩:“我那個小名,不知有多少年沒人叫了……少說也有八、九十年。所以乍一聽,我還不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叫到第三聲,我遙遠的記憶就回來了,所以我自然而然,應了一聲!”
雷老說到這裡,向原振俠望來,原振俠正對雷老所說的情形,越來越不相信。可是雷老的視線一轉過來,他立刻現出聽得十分用心的樣子。
那絕不是原振俠行動虛僞,而是他知道,就算雷老真的是妄想症患者,他也必須先令雷老對他有信心,才能對症下藥。
原振俠不相信雷老的話,也很有理由──一個能叫出雷老八、九十年來,沒人叫過的小名的人,他的年紀,豈非比雷老還要大!可能性太少了。
雷老看到原振俠在用心聽,他十分滿意,這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我的小名叫……小豬兒。”
原振俠諒解地笑了一下。雖然雷動九天雷老爺子威名赫赫,江湖上提起,誰不尊敬?但是每個人皆有童年,童年時小名叫小豬兒,自也不足爲奇。
雷老繼續道:“那時,我還躺着──”
他在向原振俠敘述的時候,真是躺在牀上的。說到這裡,他慢慢坐了起來,神情疑惑之極,想來就是那個午夜時分的神情。
他續道:“我心中思疑之至,坐了起來,問:你是誰?怎麼還知道我的小名?”
那時,雷老的心中,實在是疑惑之極。自從他七、八歲那年,家鄉旱災,逃離了家鄉,就一直沒有和家人聯絡過。等到十多年後,他在江湖上顛沛流離,嚐盡人間的甜酸苦辣,機緣湊巧,得遇高人練成了一身武功,也打出了名堂之後,纔回到家鄉。
可是他家鄉那片苦難的大地,不但歷經天災,而且,還經歷了人禍、兵災、盜賊,比天災更可怕。本來聚居了百多戶人家的村落,早已蕩然無存,連頹垣敗瓦都沒有留下。而本來就貧瘠的大地,也赤地千里,光禿禿地,只有東一簇西一團的茅草蒿子,有氣無力地生長着。連蛇和老鼠都找不到藏身之處,何況是人?
那次雷老回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四面八方的朋友,也越來越多。一有機會,他就打聽家人,甚至同村人的消息,哪怕是給他遇上一個同村的人,他也會歡喜不盡。
照說,尤其在雷老中年之後,聲名如日之中天,五湖四海,都有他的朋友弟子,端的是一呼百諾,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想討他的好?可是全村幾百人,看來早已死光死絕了,硬是一個人的消息也探聽不到!
而這個心願,也一直存在雷老的心中,當作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正由於這一個原因,所以百歲之後,午夜夢迴,忽然覺得有人叫出他童年時代的小名,而這個小名自他逃荒離開之後,又是絕無人知道的。
所以,-那之間,他心情激動,無以復加。他一面問來人如何知道他的小名,一面睜大了眼,想看清楚那是什麼人──他年紀雖然老,可是體魄壯健,目力也好。但是屋中實在太黑了,所以他只看到,貼牀站着一個人,在那人的身後,又影影綽綽地站着另外兩個人。
他一問,站在牀邊,叫他小豬兒的那個,就“呵呵”笑了起來。
雷老心頭怦怦亂跳──這笑聲極熟悉,可是又實在太久遠了。想把它從記憶中找出來,得揮去許多塵封的往事。
雷老氣息急促,連聲問:“你是誰?你是誰?”
那人仍笑着:“小豬兒,你出生,還沒洗乾淨身子,你爹就把你抱出來讓人看,喜得直叫:‘是一個大胖小子,一個大胖小子!’也真怪,村裡人人窮得脫底,靠野菜葉度日子,可是你纔出生,硬是茁壯。是我取的小名,我說:‘好傢伙,是一隻小豬兒!’你倒來問我,怎麼知道你的小名?”
那人說到一半,雷老的腦際,“嗡嗡”作響。他張大了口,兩個字在喉嚨裡打轉,可能是因爲太激動了,所以竟然叫不出來。
雷老出生之後,母親就難產而死,他父親養他到三歲,也撒手歸西。沒爹沒孃的孩子,就跟了村裡一個單身漢,也就是在他出生那天,替他取了一個小名“小豬兒”的那個人,雷老從小就叫他“昌叔”。
要不是昌叔,三歲的娃兒沒有了父母,就算他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不叫餓狼咬走,也早就餓死了。
雷老是昌叔養大的,他逃荒離開村子,也是昌叔帶着他一起走的。離開村子之後不到半個月,成千上萬的逃荒人羣,衝散了他和昌叔。從此之後,昌叔就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了。
難怪他聽得那呵呵的笑聲是這麼熟悉──塵封的記憶,一下子衝破了時間的封鎖,飛舞跳躍而出,令雷老激動得全身發抖。
站在牀前的那人是昌叔,可是他張大了口,就是叫不出“昌叔”這兩個字來。
他實在太激動了,喉間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雙手一起伸了出來,握住了牀前那人的手,那人也立時握住了他的手。
這種手握手的感覺,和一百年之前,完全一樣。
雷老眼淚奪眶而出,他終於哽咽地叫了出來:“昌叔,昌叔。”
那人笑了起來:“小豬兒,虧你隔了那麼多年,還記得我是誰!”
雷老除了“昌叔”兩個字之外,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
雷老對原振俠說當時的情形,說到這裡,神情仍是激動之極。雖然不至於再度老淚縱橫,但是也雙眼通紅,幾乎難以爲繼。
原振俠在這時,作了一個手勢,想打斷雷老的敘述。但是雷老用力一揮手,還是要說下去。
原振俠想暫時中止雷老的話,因爲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那個“昌叔”,至少比雷老大十多二十歲,就算他還活着,也不能半夜摸上門來了。
所以,原振俠那時的想法,和精神科的那個醫生是一樣的。
雷老由於長年累月,思念同村的人,更思念親人。於是,曾經撫養他的“昌叔”就出現了,自然是出現在他的幻想之中。
可是雷老接下來的話,卻又令得原振俠愕然。雷老道:“你猜,當時我肯定了來到牀前的是昌叔,我想到的是什麼?”
原振俠搖了搖頭,意思是那是你的幻想,實際上沒有這回事。但是看在雷老的眼中,原振俠像是在回答“不知道”。
所以雷老道:“你是小孩子,當然猜不到我的心情。我當時想到的是,我要死了,昌叔身後的那兩個人是陰差──牛頭馬面。昌叔一定是在陰司領了職司,他帶着陰差,來拘我的魂魄來了。”
原振俠有點啼笑皆非,他確然沒有料到,雷老在這種情形下,卻有那樣的想法。想到雷老已過了一百歲,他的思想方式,自然與衆不同,原振俠順口應了一句:“那你……一定十分害怕了?”
雷老叫了起來:“害怕?哈哈,一點也不!一來我那麼老,也該死了;二來,有昌叔照應我,還有什麼可怕的?我纔不怕!”
雷老當時,一想到了自己快死,昌叔是帶着陰差來拘他的,他真的一點也不怕,平靜之至。反倒氣息暢順,可以說話了。
他道:“昌叔,你可是來拘我到陰司去的?”
他問得雖然平靜,可是-那之間,想起自己數十年闖蕩江湖,過的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生涯,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身上十來處刀疤,可不是白來的,死在他手下的人,也難以算得清。
這些事,到了陰司地獄,不知道是不是要一筆一筆地算,而又如何算得清楚?
所以他心中也不免有點惴惴不安。昌叔卻哈哈笑:“你把昌叔當成鬼了?小豬兒,告訴你,昌叔沒有死。我來帶你到一處地方去看看,你要是喜歡,可以留下來。”
雷老全然摸不着頭腦,他伸手抓頭:“昌叔,是怎麼一回事?”
雷老在問了之後,焦急地等待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