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前,黃縱見應天府局勢平穩,便託老英雄孟安去楚州接自己的家眷。畢竟此時整個天下都在風雨漂搖之中,高官厚祿,家世豪富,都不能保證活到明天。
岳飛給孟安派了五百騎軍,希望孟安能把這五百騎軍在千里馳騁之中練成真正的精銳。
孟安奉令出發,一路上不知道擊潰了多少流寇。渡準河到達楚州,孟安把騎兵留在城外,自帶十幾個人進城。沒想到進城時正趕上兵亂。其實只有幾十個士卒趁夜放火,大聲鼓譟。知州趙明誠聞城中亂起,獨自縋城而逃,連妻子李清照都不顧了。
老孟安拒絕了部下暫時退出城外的建議,一個人,一把刀,衝進亂兵之中,一連砍殺十幾名大聲鼓譟的亂兵,亂兵爲之奪氣。
楚州亂平之後,趙明誠回城,擺出一幅禮賢下士的姿態,想招攬孟安。
孟安笑道,“我孟安不是江湖野人,乃是應天護民軍騎軍都頭,職責在身,只能多謝大人美意了。”
趙明誠還不死心,繼續說道,“應天離黃河不過數百里,若金人南下,轉眼傾覆。孟老英雄何必自蹈死地!不如留在楚州,官祿雙收。”
孟安本就鄙薄趙明誠膽色,見趙明誠拿金兵嚇唬自己,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朗聲說道,“肉食者鄙,未能遠謀。曹劌將軍真不欺我。大人可知我加入護民軍,就是爲了和金人死戰。如果沒我們這些地方民團和金人死抗,大人的楚州想必也擋不住金人吧?不知道那時候大人還能逃到哪裡去?”
趙明誠見孟安出言不遜,當即拂袖而去。孟安來到黃縱府上,遞上黃縱的親筆書信。
黃縱之妻張若蘭,出身官宦世家,喜讀詩書。此次接到丈夫來信,不禁又喜又悲。喜的是丈夫不但有了音信,還當上了應天知府。雖然只是由民衆推出的代理知府,但看眼下朝廷局勢,肯定會承認丈夫的地位。丈夫一向有澄清天下之志,這次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悲的是這次離開家鄉,不知何日能夠回還。但夫妻本該攜手共度時艱。丈夫既然來信,我自當立即動身前往。
不過在出城之前,我要去見見我的好姐姐李清照。
原來這張若蘭最崇拜的人就是李清照。李清照隨趙明誠來到楚州,張若蘭當即寫拜帖投上。李清照和張若蘭見過一面之後,認爲張若蘭雖是大家閨秀,身上卻有俠氣,很快和張若蘭成了手帕交。
所以在出城前,張若蘭特意去了一趟知州衙門,去和李清照告別。見到李清照的時候,李清照正在收拾東西,地上的金石字畫擺了一地。
趙明誠李清照二人都喜歡收集金石字畫。再加上趙明誠之父趙挺之當過宰相,李清照之父李格非則是蘇東坡門下弟子,無論身份地位,都讓他們收集名人字畫有了天然的優勢。所以楚州衙門裡,稀世的金石字畫像大街上書畫坊裡不值錢的圖書一樣多,總讓張若蘭目瞪口呆。
張若蘭上前一步,福了一福,“姐姐,你怎麼也收拾東西啊?莫非要出遠門嗎?”
兩人常以姐妹相稱。李清照比張若蘭年長几歲,所以成了姐姐。
李清照擡起頭來,卻讓張若蘭嚇了一跳。往日裡臉上總是掛着淡淡笑容的李清照此時卻是一臉憔悴,眼睛紅紅的,明顯是哭過一場,而且眼神茫然,似乎丟了魂似的。
李清照對張若蘭勉強笑了一下,沙啞着聲音問道,“妹妹不是要去應天府嗎,怎麼還沒出城?如今兵荒馬亂,妹妹一路小心就是。我就不送你了。再說我將爲犯官之婦,也不能去送你了。”
張若蘭驚訝地問道,“姐姐何出此言?”
李清照尚未答話,趙明誠從裡間走了出來,極爲委曲地說道,“若蘭,你來得正好。你替我勸一勸她。她一直在埋怨我面對叛亂臨陣脫逃,說我沒有男兒氣概。我趙明誠是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怎麼能鎮得住那些兇狠的亂兵。聖人有云,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李清照聽趙明誠對自己的逃跑依然振振有詞,不禁更加心灰意冷。也不理會趙明誠,只是微微彎着嘴角,露出一幅鄙視的表情。
趙明誠見李清照如此,更加惱怒,也不顧張若蘭在場,大聲說道,“清照,你不要用那種表情看我!是,我沒有勇氣,但當今世上哪個人不是這樣。皇帝還從相州一路跑到建康呢。你也不用給我擺臉子,也不用收拾東西,我父曾爲大宋宰相,當今執政汪伯彥黃潛善皆爲我父門生,根本不會拿我治罪。頂多換個地方做知州。”
李清照再也忍不下去了。李清照性格溫婉,但骨子裡卻有一股豪氣。她望着趙明誠冷聲說道,“你以爲我是怕你失去官位嗎?如果你這樣的知州不丟官,皇帝才真的瞎了眼。身爲一地知州,面對區區幾十個亂兵,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趙明誠強自分辯道,“這怎麼能怪我,我也不知他們只有幾十個亂兵啊。”
李清照冷笑,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讀書人,百無一用是書生,逃跑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你逃跑時不能和我說一聲嗎?你把我一個人扔在府裡,可想過亂兵打進衙門,我的遭遇?”
趙明誠臉皮一紅,再也無法強辯下去。其實他並不是刻意撇下李清照,只是被亂兵的喧嚷嚇破了膽,忘了自己的結髮妻子。如今聽李清照指責,只能沉默不語。
李清照用手卷着一幅字畫,語聲悲涼地說,“以前你常說,我和金石字畫就是你的一切。我天真地相信了。一信就是二十年。現在才明白,在你心目中,我們只是隨時可被拋棄的物品。”
張若蘭見李清照越說越傷心,連忙上前勸道,“姐姐莫太傷心。想來趙大哥也是一時糊塗,畢竟他是讀書人,比不得那些江湖漢子的膽氣。”
趙明誠聽張若蘭替自己分辯,心中暗暗感激。
卻聽李清照冷笑一聲,繼續說道,“妹妹,你家黃相公也是讀書人。可他的膽氣卻比某人強了若干倍。”
趙明誠見李清照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當即變了臉色,憤然說道,“我再沒膽子,也是你父李格非千挑萬選的好女婿。你要怪,只能怪你父親瞎了眼。我趙明誠再不濟,也是宰相之子,不是街邊的販夫走卒,我家中也沒有女人當家作主的道理。你才華雖好,獨獨忘了三從四德的古訓。當着外人的面嘲笑自己的丈夫,好大本事!”
趙明誠夾槍帶棒的一番話倒把李清照震得徹底無語。張若蘭偷眼觀看趙明誠,見趙大知州再也沒有往日的優雅風度,反而一臉猙獰,令人恐懼。
李清照緩了好一會,才長出了一口氣,雙目直直地盯着趙明誠,一言不發。趙明誠雖然咆哮了一陣,但其實也不過是公子哥的虛榮心在作怪。此刻看到妻子的目光,不由有點心虛,想勸慰一下,又放不下面子。最後哼了一聲,掉頭出了衙門,去醉花樓買醉去了。
李清照看到趙明誠出去,才轉臉對張若蘭說,“妹妹,你要去應天府,可否載我一程?我想回濟南府,祭奠一下先父。”
張若蘭有點躊躇。“趙大哥那邊?”
李清照嘴脣緊緊抿在一起,眼睛裡透着一種決絕。她緊緊握住張若蘭的手,低聲說道,“妹妹,姐姐實在沒法面對一個這樣的男人。至少現在不行。我必須要回鄉一趟,要不然我會瘋的。”
張若蘭本來就看不起趙明誠,再看李清照傷心欲絕的臉色,竟然點頭同意了。李清照收拾好衣物,帶了自己的貼身婢女小青,讓孟安派人扛着兩大箱子金石字畫,就出了楚州城。
等到晚上趙明誠醉醺醺從歡場回來,卻發現李清照早已不見人影。問過家丁,得知李清照和張若蘭一起出城,說是回鄉祭祖,不由大發雷霆,把幾個家丁都痛打了一頓。
再說李清照,和張若蘭坐在同一頂花轎上,出了楚州,一路嚮應天府迤邐行來。
行軍路上,孟安和一衆護民軍經常引吭高歌。“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李清照和張若蘭初聽之下,頓時擊掌叫好。
李清照對張若蘭說道,“我真羨慕妹妹,嫁了一個真英雄。這首詞肯定是黃相公填寫。也只有黃相公那樣胸懷天下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絕妙好詞。”
張若蘭卻遲疑地說,“姐姐,恐怕這詞不是我家相公寫的。我家相公爲人雖然不拘小節,但這樣大氣的詞,不是他能寫出來的。還是問一下孟老英雄吧。”
張若蘭喊過孟安,問這首滿江紅何人所作。其實張若蘭還是蠻希望這詞是黃縱所作。單憑着這首詞,黃縱也會留名千古。
孟安笑道,“除了我們護民軍嶽團練使,天下又有何人能填出這樣的詞。這首詞是我們護民軍軍歌。我孟安縱橫江湖半生,能讓我佩服的年輕人,只有嶽團練使一個。”
李清照有點不敢相信地問道,“這詞寫得慷慨激昂,一讀之下,令弱者奮,令懦者勇,可謂洗心之詞。你家嶽團練使是哪一年的進士,竟然能寫出這樣的詞,這樣才華的人豈會默默無聞?但我在汴梁時,怎麼沒聽過有姓岳的大才子。”
孟安見李清照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話,當即梗聲回道,“這世上又不是隻有進士纔會作詩填詞。我家嶽團練使是相州農家子,從小習武,一手大槍可稱天下無雙。偏又愛好文墨,自學經文,作詩填詞都行。依我老孟看來,比很多進士也要強很多呢。但嶽團練使又沒有其他文人的驕傲,評論本朝風流人物時,嶽團練使只推許大蘇學士一人。”
張若蘭心中常以爲相公黃縱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但見孟安提到黃縱時,口氣很淡,似乎只是平輩論交,但一提到岳飛之名,頓時透出一種從心底發出的崇敬。
不光是孟安,所有的護民軍一聽到岳飛之名,眼中滿滿的都是崇敬。這更讓李清照和張若蘭都對岳飛起了好奇之心。
一路之上,護民軍把岳飛的一些事蹟添油加醋地講給二人聽講。當李清照聽到岳飛以帶傷之身,七日平了應天亂軍,半個月穩住應天局面,不由大讚,“大丈夫當如是也。”決定進了應天府就拜見一下岳飛,如果真是英雄,李清照決定送給岳飛幾幅大蘇學士的字畫。
她們到達應天府的時候,正好是七月二十八號。岳飛正式下聘的前一日。當岳飛聽孟安說已經把黃縱家眷接來,頓時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和一對兒女。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智浹大師和嶽翻有沒有離開汴梁,去太行山二龍峰找霍銳師弟。”
原來智浹和嶽翻除了去開封找宗澤商議軍機外,還擔負着去太行山找岳母的任務。如果找到了,就把他們帶回應天。可惜的是,到現在也沒見二人回來。
孟安見岳飛有點憂傷,連忙勸道,“鵬舉不用擔憂。我素知智浹大師之能,有他在,令堂和一對麟兒保準平安到達應天。對了,鵬舉,李清照也來到我們應天了。”
岳飛有點激動地問道,“莫非是那個才名滿天下的濟南李易安嗎?”
“是啊。”孟安點頭說道,“咱們護民軍的那些秀才們都鬧着要去見李清照呢。我就不明白了,李清照雖是天下才女,但遠遠比不上花如玉。提不得刀槍,上不得戰場。有啥子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