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德循環
五百背嵬騎軍被張橫的水軍運過衛河之後,張橫纔出言邀請岳飛到他的水寨一敘。岳飛張橫兩人說得投機,全都有心結交對方。岳飛欣然答應。命花如玉暫將背嵬軍息於村莊之外,自領吉倩等十餘親兵跟着張橫上了大船,向着矮山行去。
張橫的水寨就在矮山之下,山上也有營寨,乃是張橫水軍住宿之地。水寨裡如今共有二百多條船隻,大船十餘艘,其餘皆爲朦幢小舟。水軍共有千餘人,多爲附近村莊青壯。張橫水軍的任務就是保護附近百姓,若遇盜賊侵襲,水軍就會披上甲冑,保護村莊。
出得水寨,上了小山,張橫指着山上的一個墓地說道,“此爲武悼天王冉閔衣冠冢。”岳飛聞之肅然起敬,當即前去參拜。參拜的時候,神態肅敬,如拜天神。
五胡亂華時期,胡人把中原漢人視爲兩腳羊,連殺帶吃,數千萬漢人化爲鼎中白骨。幸虧有冉閔拔劍而起,發佈殺胡令,“內外六夷,敢稱兵杖者斬之”,殺盡五胡中最殘暴的羯胡。雖然冉閔被鮮卑慕容氏用連環馬擊敗擒殺,但漢人血腥的復仇終使胡人膽寒,再也不敢肆意殺戳,終於使漢人撐過了那一段最黑暗的時期。可惜冉閔之名,幾乎不見於史書。
張橫見岳飛如此敬仰冉閔,不由嘆道,“冉天王有功於漢民,卻不見容於書生之筆。每每見誣於史書。一些人把他視爲石趙叛徒,也有人把他曾爲石趙做事視爲大罪,難道石趙那樣的禽獸王朝也有存在於世的必要嗎?”
岳飛笑道,“公道自在人心。冉天王救我漢民於危亡,百姓永不會忘。至於書生,不過是一些遇強則伏的牆頭草罷了。石趙那樣的禽獸王朝能被他們視爲正統,毫不爲怪。就像如今大批投向金狗的文人仕子一樣,他們的眼裡只有榮華富貴,惟獨沒有骨氣,沒有良心。我朝對這些書生何等親厚,但一見金狗勢大,他們還是紛紛投靠。”
張橫嘆了一口氣,問道,“不瞞嶽將軍,也有書生前來勸我投靠金國,被我斬殺棄於衛河。但有個書生在臨死前還嘲笑我不識天下大勢,不懂五德循環之理,金代宋乃天命,宋乃火德,金乃水德,宋德衰,金德昌。我反抗金國,乃是抗拒天命。我張橫是個粗人,雖然一刀把他殺了,卻被他說得心煩意亂。莫非金狗代我大宋真是天命嗎?難道我大宋千萬百姓真的要淪爲金狗的奴隸嗎?聽說岳將軍識文斷字,還望嶽將軍爲我解惑。”
張橫說到這裡,臉色沉重。看來那個死去的書生這番五德循環的理論給他造成了很大困惑。如今站在冉閔墓前,張橫問出了歷代英雄豪傑都想問的一個問題。自從五德循環理論出來之後,每逢外族入侵,中原豪傑不光要和外族戰鬥,還要和儒生口中的天命戰鬥。意志不堅定者,就會投降外族,助紂爲虐。因爲自己的反抗乃是逆天而爲,既然如此,何不順天行事呢?所以很多投降者不光心安理得,還可以把反抗者稱爲不知天命的反賊,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優越感。雖然他們的主子明明是茹毛飲血的畜生。他們依然可以跪於高闕之下,三呼萬歲。
岳飛罵了一聲,“狗屁!五德循環就是那些無恥書生編造的一個最臭的狗屁。什麼金木水火土,都是扯淡。張兄可知五德理論從何而起?”
張橫愣了一下說,“張某乃粗人,實在不知這五德理論從何而起。”
岳飛說道,“五德理論,雖託名於炎黃,其實都是扯淡。不過是秦莊公滅周,一個諸候國,滅了原來的天下共主,爲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請方士編造出的一個狗屁。後來在漢武帝時期,所謂的儒學大師,其實也是方士的董仲舒把這個五德循環編造成完整的一套理論。秦莊公漢武帝雖然聰明,卻不知方士們給他們出的乃是一條絕戶計。五德循環理論一出現,改朝換代就成了必然的結果。每當王朝衰落,中原豪傑首先想的不是挽狂瀾於既倒,如何挽救這個亂世,卻都打算如何把亂世變得更亂,如何在亂世裡稱王稱帝。反正五德循環嘛,火德衰了,自然是水德,水德衰了,自然是土德。遇到外族入侵,大儒將軍們喊着五德循環的理論,成批成批的投降外族,一點沒有心理負擔。”
張橫想了一下,頓時明白了爲何那個被殺的儒生臨死前很鄙視自己的樣子。原來卻是被這個五德循環洗腦了,自認順應天命,把自己看成了不識天命的逆賊。張橫問道,“嶽將軍,聽你這樣說,五德循環實是百害無一利,爲何歷朝歷代從不廢除它,反而大肆宣揚呢?”
岳飛笑着反問了張橫一句,“張兄,你說呢?”
張橫想了一下,方纔喃喃說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吉倩在旁邊搔着頭說道,“嶽大哥,我不明白。你給我解釋一下。”
岳飛對着吉倩搖搖頭,表示對吉倩的蠢笨無語了。倒是張橫在旁邊說道,“吉將軍,這五德循環理論雖然荒唐,但對皇家有利,也對世家大族有利。他們當然不會廢除了。你想一下,秦代周,漢代秦,以此類推,那個王朝不是打着五德循環的理論推翻前朝的?這是他們的立國之本,他們當然不會廢除這個理論。更重要的是,這理論對世家大族有利。有了全天下世家大族的支持,那個皇帝也不敢廢除這個理論。”
岳飛說道,“夏商周三朝時,夏無道,商伐之。商無道,周滅之。他們不講五德循環,只講有道與無道。無道昏君,人人可伐。有道之君,天下莫敢伐。滅國之法,不止講暴力,也講道義。但秦滅六國,壞了這個規矩。秦國以兵威臨六國,以暴力統天下。人人把秦始皇視爲祖龍,卻不知祖龍一出,天下遭殃。春秋之時,國王有權,卻不能一言九鼎,隨意殺人。君能殺臣,臣也能殺君。秦法一出,普天之下,除了皇帝。皆爲奴隸。就算你身爲宰相,皇帝也是想殺就殺。這樣的國家,豈能萬世永存。只要有機會,肯定有很多人想着推翻它。推翻之後,想起前朝皇帝的榮光,繼起者自然不會自縛手腳,於是繼續把天下人視爲奴隸。改朝換代,至於當今。”
岳飛看張橫等人聽得入神,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所以嚴格來說,亂天下者,既不是五德循環,也不是天下百姓,而是皇帝自家。五德循環如果沒有皇室的支持,早被唾棄成泥了。秦始皇被視爲千古一帝,卻不知燕趙以兩小國,卻能凌壓強胡,拓地千里。而偉大的秦始皇則要修長城以擋胡人。難道秦國的兵將不足以消滅胡人嗎?非也。只是大多數兵將被安排在了國內,用來鎮壓百姓反抗而已。其實何止秦朝,無論是漢唐,以開國時將相之驍勇,兵卒之精銳,拓地萬里也非難事。但他們一坐上皇帝,首先想的就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因爲什麼?因爲他們怕將相立功太多,功高震主。自秦朝起,天下再不是天下人之天下,不過是一人一姓之私產。立功者賞,立大功者誅。淮陰候何其大功,卻被誅殺。劉邦族人有何才能,卻能人人封王。因爲劉邦把天下當成了他一家的私產。淮陰候不死何待!”
想到這裡,岳飛想到了自己在原本歷史上的結局,不由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張橫望着冉閔的墓碑,沉默了一會兒,再次問道,“嶽將軍可能破解這個死循環?”
岳飛沒有回答,只是說了一段從記憶裡涌出來的名言。“凡天下無地而得安寧者,爲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日:我固爲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爲當然,日: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爲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張橫雖說識字不多,但岳飛這段話淺顯易懂,所以他聽得很明白。張橫拔出腰間朴刀,憤然說道,“爲天下之害者,君而已矣。冉天王就死在了他的稱帝之上。一旦稱帝,四方羣起而攻之,偏他又殺李農,乞活軍離去,獨木難支,方被鮮卑狗賊所殺。冉天王糊塗啊。”
岳飛說道,“無論如何,沒有冉天王,漢人早已族滅矣。至於稱帝,冉天王本成長於污泥之中,自然也被泥所污,不足爲怪。”其實岳飛想說的是,如果我沒有接收後世子孫嶽效飛的記憶,也不會明白帝制之危害。當然,這些他不可能說出來。
其實岳飛的這些理論如果讓儒生聽去,定然可以把岳飛駁得體無完膚。比如長城,燕趙時就已開始修了。比如離散天下之子女,奉我一人之淫樂,估計從黃帝就開始了。但張橫吉倩等人卻不懂這些,所以他們被岳飛說服了。他們開始對歷代皇帝深惡痛絕,再也沒有以前的敬仰之意。
張橫忽然問道,“嶽將軍,天下沒有皇帝也可以嗎?”
岳飛想了一下,方纔說道,“沒有皇帝當然更好。但如果有皇帝,就一定要限制皇帝的權力。要用法侓來制止皇帝的某些行爲。如果制止不了,就可以像周公流成王,伊尹逐太甲一樣地廢了他,另立新君。反正不能讓他一手遮天,爲所欲爲。絕不能把希望寄託於皇帝的個人道德上。商鞅以法制國很好,但他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卻錯了。”
張橫問道,“錯在何處?”
岳飛說道,“錯在他的上限太低。他應該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張橫駭然道,“這世上誰敢給皇帝定罪啊?”
岳飛冷笑道,“以前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
張橫重又仔細打量了岳飛一陣,開口問道,“只有不想當皇帝的人才會想着限制皇帝的權力。我曾聽聞嶽將軍在應天府推行鄉老制度,讓鄉民自治,結果短短數月之間,應天府成了亂世桃源。初時我認爲將軍是個有野心的人,就像漢朝的王莽一樣,沽名釣譽,只爲他日稱帝。此刻見將軍對帝制深惡痛絕,方信將軍真是爲了天下萬民。我張橫願追隨嶽將軍,共抗金狗,滅污吏,還中原百姓一個公道。”
岳飛哈哈大笑道,“張將軍水戰之能,我素來敬仰。今日得了張將軍,何其痛快。就讓我們在冉天王的保佑下,殺敗金狗,救我百姓吧。”
此時日正中午,強烈的日光照在冉閔的墓碑之上,青石的碑銘竟閃閃發光,似乎冉閔的千秋英魂也顯了威靈,要與岳飛張橫一道,殺金虜,造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