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堯看晦朔確實筋疲力竭,也就不想再去勉強他。
“爹……”晦朔委實不願和爹孃分開,聽見王堯決意一個人過去,也不說話,只是在那裡眼淚汪汪地看着王堯。
“你不用擔心,我有仙術,去看看就回來,總不能看見人界有危險,卻放任不管。你只管和大家在這裡等我就好。”王堯安慰了他一句,就打算施展仙術“御土”,去那搭建區看看。
“我……我和你一起去。”不料身邊的女鬼也站起身來說道。
“你……?我想探查屍氣源頭,很危險的。”王堯看着女鬼道。
“不怕,有……有大人在呢。我……我對搭建區地形熟悉,可以給大人指路,大人也好省些時間。”那女鬼有些羞澀地道。
王堯聽了這話,心下不禁大爽,他活了這麼大,從來就沒被人這麼信任過,就算是彩霞,或多或少對自己的態度也是居高臨下的,這女鬼雖然只是一個鬼,卻全然把自己的安危交託到他手上。
原因不是因爲他聽話、工作積極,而是因爲他是一個術法如神的仙人,她雖然只短短說了幾個字,卻比什麼馬屁都叫王堯受用,當下微微一笑,向那女鬼招了招手。
女鬼見狀大喜,有些害羞似的低下頭,跑到王堯身邊,王堯先替她補了一個“琉璃”,旋即施展“御土”,兩人腳下地面迅速移動,帶着他們向着前方疾行而去。
“大……大人,往……往左……”女鬼指着前方對王堯說道。
“你不用大人、大人的叫我,我名字叫作王堯,你就喚我王堯、小王就好,對了,你叫什麼名字?”王堯一邊操控着“御土”改變方向,一邊問那女鬼。
“我……我前世的名字叫秦素,我可不敢叫大人名諱,大人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在冥界直呼大人名諱也是犯忌諱的,倘若給上司聽見了,可是要罰下樓呢。”
秦素微笑着說道,卻也沒有多少害怕的意思。
“我這裡沒那些忌諱,只管叫名字就好,名字嘛,爹孃起了可不就是給人叫的?哪裡有那麼些破爛規矩?誰敢罰你下樓,我替你先把他打下樓去。”王堯笑道。
“那……那我就……就叫你王大哥可好?你……你好像我……我前世的……大……大哥。”秦素說着話似乎又有些害羞的樣子。
王堯倒是沒在意她的模樣,而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對了,你們冥界的鬼不都最愛吃人器進補嗎?我看見有鬼送給你吃,你怎麼不吃呢?”王堯好奇地問。
“那是人哎?怎麼能吃的?好惡心啊!你們仙人不會也……?”秦素看向王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仙人當然不吃那個,說實話,仙人只要有靈力,其實什麼都不用吃,可我看你們冥界的鬼都愛吃啊?”王堯笑着問她。
“不是都愛吃,其實是沒辦法。”秦素黯然搖了搖頭。“我們……我們也是,只要有陰氣,也可以什麼都不用吃的,但是冥司把陰氣管控了起來,冥界生存壓力又大,大家爲了保持精力,就不得不去吃了。”
“我前世吃飯就愛挑嘴,一道菜吃不了幾筷子,我……我大哥總是……總是吃我的剩……剩菜,來了冥界,什麼都吃生的,真是好……好不習慣,別說人器,連雞器、鴨器我也很少吃。”
“反正我飯量不大,吃兩口也就飽了。”
“你這鬼倒是有趣,做鬼了不說記着前世的事情,連飯量也還保留着呢。”王堯聽了忍不住打趣她。
“大……王……王大哥,以後能不能……別……別叫我鬼,我知道我是鬼,可……可聽着還是不習慣,不……不好聽。”秦素眼睛看着前方,蹙着眉頭道。
王堯聽她這麼一說,倒不覺感到有些慚愧,老實說,面對冥界的這些鬼,他從內心裡還是不由自主地有一種優越感存在,他可是仙人,比凡人好像都高級了許多,更不用說鬼了。
所以與這些鬼相處,他總會不知不覺地用一種俯視的眼光去打量,卻沒料到,冥界的鬼裡竟還有像秦素這樣的,依舊保持着做人時的習慣、原則,其實對她來說,與其說是鬼,倒還是更像人一些。
“對不起,你確實也不像個鬼。”王堯趕緊向她道歉。
“我本來就是鬼嘛,你哪裡需要道歉的?我……我就是聽着不習慣而已,你……你會不會覺得我挺……挺矯情的?”聽見王堯道歉,秦素倒顯得有些侷促,急忙和王堯解釋,又忐忑地問他。
“怎麼說呢?”王堯撓了撓腦袋。
“如果只是把鬼當做一個稱呼,就像我那名字王堯一樣,你倒是確實有些矯情,不過,如果把冥界大部分鬼的做派作爲鬼的定義來看,你確實是不像鬼,也就談不上什麼矯情了。”
“做派……?”秦素稍微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王堯話裡的意思,不禁惆悵地搖了搖頭。“他們……他們其實也不想那樣的……”
“進了冥界,輪迴的希望好渺茫,生存壓力那麼大,哪裡能掙出來投胎的錢?能重新做人的,誰在冥界不是有一大把的關係?要不然,你連兼職也找不到。”
“沒希望就不說了,可還得天天被生活逼迫着去打拼,一個不慎掉下樓去,比樓上還要更悲慘。他們……他們除了放浪形骸,也……也實在沒什麼辦法發泄了。”
王堯聽了秦素的話,不禁認真看了看她。
自從進了冥界之後,無論是一開始遇到的那看門的馬凡,還是後來的收容、冥分,乃至於商場的女鬼導購、貓鬼、生意鬼,王堯雖然也聽他們抱怨過冥界的生活,但卻沒有一個如秦素這般看得透徹。
他在冥界呆的時間不長,但心裡卻早就知道,在冥界生活可是有多麼的不容易。
那莫名其妙的五險一金,自己就能產生陰氣,卻不能用陰氣修煉,反而要花錢去購買實際上用處不大的諸器進補,忙得要死,還得參加學習培訓……
可是在冥界,無論是那隨處可見的口號標語,還是他遇到的那些鬼,似乎一個個都充滿了正能量,好像他們每一個都無比篤定地相信,通過努力就可以改變自己的一切。
但實際上,正像這秦素說的,不會鑽營,沒有一定的背景和後臺,他們註定了就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努力再努力,直到他們堅持不下去了,只能投胎去做雞做鴨。
運氣好一點也不過是做一隻野獸而已。
其實對於大部分鬼而言,所有努力的結果無非只是讓生活可以稍微體面的繼續下去,或者是讓生活的過程能夠輕鬆一點,想靠努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童話而已。
既得利益者靠這個童話來維護自己的利益,作爲被要求努力的對象,無論是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還是依舊堅信努力可以改變命運,對他們來說,這始終都是一種悲劇。
特別是那些已經看出了這一點的,就像這秦素一樣,早已知道無論是零號樓層還是那下十八樓,其實是一樣的毫無希望。
卻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早已麻木,他們無一例外對這種童話,都選擇了緘口不言。就像那“皇帝的新裝”一樣,誰的心裡都知道那皇帝其實一絲不掛,但誰都不願去說。
如此說來,這秦素豈不就是那戳穿謊言的小孩了?王堯不禁對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你……你前世是做什麼的?”王堯好奇地問她。
“我……我是個小學……小學教師……”
王堯驚奇地發現,秦素回答他的問題時,竟然顯得有些慌亂。
“你……是怎麼……?”冥界的鬼在面貌上體現出一種非常混亂的狀態,叫王堯不大容易去判斷一個鬼在前世是多大年齡離世的。
像那隻做動物的貓鬼就不說了,可他聽生意鬼說的話,知道他應該是壽終正寢的,如果鬼的相貌是按死去時的模樣來,那他豈不應該是個老爺子的形象?
然而在王堯看來,那生意鬼的面貌頂多也就在四十多歲,這位秦素看上去就更年輕了,只有二十來歲的樣子,這就讓他猜不出來秦素前世是怎麼死的。
如果就像她的面貌一樣,這秦素二十多歲就匆匆離世,那可也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我……是意外,真的,我……我前世一切都挺順的,學生都好可愛、好聽話……爸媽寵我,大……大哥也特別疼我……”
“你知道,我最害怕冬天上課,那手凍得冰涼,還得捏着粉筆在黑板上寫字,每天大哥都要把我的手捂上好久,才能暖得過來……我……我就是命不好……”秦素的話說得結結巴巴的,有些費力。
王堯看着秦素,總覺得事情不像是她說的那樣,因爲她的眼睛裡沒有提到幸福生活時應該迸發的光彩,卻似乎隱藏着深深的憂傷。
他剛想接着問下去,陡然看見秦素的“琉璃”護照上騰起了縷縷黑煙。
秦素護罩上的黑煙其實早就出現了,只不過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王堯便也沒有太過緊張,可此時秦素就像那倪震閭似的,全身黑煙騰騰而起,竟是彷彿籠罩在了黑煙裡,再也沒有一刻停歇。
他們一路行來,可只走過了十七、八個彎道,王堯記得之前那帶路的鬼說過,距通道口還有100個彎道,他們後撤時,又退回了七、八個彎道,也就是說現在前面還有八、九十個彎道。
應該距離通道口還早得很呢,怎的屍氣就這麼嚴重了?
“你感覺怎麼樣?”他急忙給秦素補了一個“琉璃”問道。
“沒事,你的……你的法術好厲害的。”秦素笑着回答。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前面看看。”王堯看着秦素全身黑煙翻騰的樣子,還是有些不放心。
“沒事的,真的,就算法術不靈了,你不還能用那竹牌敲我嗎?前面還有好長一截,還有好些彎道,我不在,你十有八九會……啊!”秦素說着話,突然看向前方輕聲驚呼。
王堯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樓道里躺着好幾個鬼,一個個都是冥界鬼的樣子,古裝、洋裝、現代裝束都有,他們趴在地上,頭部對着王堯他們所來的方向。
轉眼間,王堯和秦素來到了這些伏地不起的鬼身邊,王堯停下“御土”,俯下身子查看,他驚訝地發現,這些鬼身上正在溢出絲絲縷縷的淡藍色煙氣,只不過這種煙氣極淡,不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對這種淡藍色煙氣他並不陌生,下來之前他在盛世繁華大酒店旁邊的巷子裡,在晦朔敲木魚唸經之後,金光中莫名出現的那些屍堆上,他也看見過同樣的煙氣,只不過那煙氣比這個要濃了許多。
“哎呀,他……他們是能源辦的,我……我認識他……”秦素的臉籠罩在黑煙裡,指着地上一個躺着的鬼輕聲叫道。
王堯看這些鬼一個個趴在那裡,從露在外面那半邊臉的臉色來看,卻像是隻比普通鬼的臉色蒼白了一些而已,渾然看不見一點青色的痕跡,不過臉上的表情卻都痛苦地扭曲着。
也不知他們是患了輕度屍氣症,軟倒在這裡,還是像那秦素說得,到了屍氣症後期,一個個在這兒等死呢。
說起來,他這回進來冥界也算是開了眼界,原來他還真不知道鬼也會死的。進來後才明白,鬼死了纔算是真正的死掉,從此不入輪迴,六界算是少了這一號生命。
王堯想起自己手底下也積攢了好些條鬼命,便覺得這世間的道理實在是頗有些弔詭。
照說仙人、凡人死了之後還能再入輪迴,應該算不得什麼大事,可無論是仙界還是人界,無不把仙人、凡人的死亡看得極重,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提那打打殺殺的事情。
其實鬼死了纔是真正的灰飛煙滅,可好像除了當事的鬼自己珍惜以外,既便冥界也渾然不把鬼的死亡當做一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