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再見不易得
橫巷裡有個古老的麪攤,門閉着,裡面還點着燈。風雪中,燈光似乎都有些搖搖欲墜。
月夕站在福伯的麪攤。
她失魂落魄,從駐馬橋一路走到這裡,無意間卻瞧見了鋪子裡透出的燈光。
福伯已經隨趙老夫人和菱兒去了雁門,還有誰在?她有些詫異,旁邊突然湊過來一股涼氣,她慢慢回過頭,又見到了烏雲踏雪。
烏雲踏雪的皮毛仍是那般光鮮,不僅腳上裹着布,繫着絲帶,身上還裹了一件棉套,風雪中奕奕有神。
究竟是誰,這樣細心地照料着烏雲踏雪?
烏雲踏雪側過頭,在她的背上蹭了蹭,又抵着她的背朝裡拱去。
風雪如刀,凍得她身子開始不停的發抖。她一貫都是這樣薄薄的一件,可此刻怎麼會這樣的寒冷。還是她,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她再不猶豫,舉起手正想拍門,裡面的門板卻已經被卸開了,有人嘶啞着聲音道:“外面風雪大,別凍壞了,進來罷。”
屋裡的這人,身子頎長,滿臉絡腮鬍子,身在房內還帶着雪笠,遮住了他的眉眼,身上有些溼,地上還有幾攤水,雪笠上溼嗒嗒的,時而還在往下滴水。
那股熟悉親近之感不由自主又涌上了心頭,月夕進了屋子,遲疑道:“你是……阿璃的大哥。”
李談“嗯”了一聲,將門板扣上。屋內的爐火是剛剛點了起來,暖意微生。風燈暗暗的,兩人都悄悄地一言不發。
“你和福伯……”月夕又問道。
“我是他遠房的親戚。”
“難怪那日阿璃去送福伯……你怎麼倒不去?”
“我……要幫他拾掇這麪攤,”李談悶聲道。又追加了一句,“我們明日便離開邯鄲。”
“明日……便要走麼?”沒來由的,月夕心裡一陣發緊,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胸口。
“你怎麼了?”自她進門,李談便未正眼看她,可卻又像時刻注意着她的動靜。月夕搖了搖頭,低聲道:“沒什麼。老毛病。我走了一程路,有些累了。”
“你纔不過二十……來歲的樣子,怎會有這樣的老毛病?”
月夕只是淡笑着不語。李談嘆氣道:“可是在雪中凍壞了?哪有人在這樣的大雪天出來的。你快回快風樓罷。胡兄怕是又等得心焦了。”
“我要尋一個人,”月夕悄聲道,“你……你方纔一直在這裡麼?可見到有人經過麼?”
“沒有。”李談言簡意賅,想都不想便回答。
他脾氣真是古怪。對月夕又疏遠中又親近。冷落中帶着關切。月夕心中糊塗,懵懵地朝他走近了兩步,想瞧清楚他的面貌,可李談卻頓時像上次一樣往後退開了三步。
“你怕我?”月夕又靠近了些。李談側過了身子,啞聲道:“在下粗鄙之人,怕衝撞了姑娘。”
他的鬍子密密麻麻的,幾乎將嘴脣都遮住了。可一說話,那嘴形便露了出來。薄薄的,兩邊微微上翹。好似在微笑。月夕的心不曉得怎麼得,突然跳得飛快,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將他的鬍子撥拉開些。
李談伸手一擋,沉聲道:“姑娘,請自重。”
月夕輕聲道:“你是個絡腮鬍子麼?爲什麼不剃乾淨?”
李談卻正從眼角悄悄地瞥着她。他實在捨不得見她在外面受凍,才叫她進屋。她現在大概身上暖了些罷,面上白中透紅。她便是這樣,不笑都已經很好看了,總叫他情難自禁。何況她此刻的眼裡,好似還有些笑意。
他看得出了神,忘了答話。
不料月夕伸出手,想取下他的雪笠:“在屋子裡面,你帶着它做什麼?”
李談立刻伸手一擋,月夕手一晃一揚,避過了他,仍是徑來取那雪笠。她的手已然探到了雪笠的邊上,忽聽外面有人拍門道:“大哥,開門,我回來了。”
月夕聽出這是阿璃的聲音,手微微一頓,李談早已身子一縮,閃到門邊,抽開了門板:“阿璃,快進來。”
月夕卻在他說話這一刻,又欺身上前,雙掌一揚,又朝他的雪笠掃來。阿璃見了,急身攔到了李談面前,高聲道:“喂,你這女人。可是腦子有些不對,怎麼又跑來這裡欺負我大哥了。”
月夕被她一阻,雙手一袖,垂着頭在一旁不說話。李談微微一喟,將阿璃拉到一邊:“把福伯送走了麼?”
“嗯,送走了。”阿璃瞪了月夕一眼,對李談笑道,“大哥,幸虧你叫我去送福伯。那個趙王不曉得爲了什麼,硬是不讓趙老夫人他們走。我便在他身上順手牽羊……”她解下身上的斗篷,抿嘴一笑,抱住了李談的胳膊取暖。
李談對她說的這些,絲毫不顯驚詫,只追問道:“趙老夫人他們都出了邯鄲城了麼?”
“嗯,我偷了虎符。這個趙姬……”阿璃指了指月夕,撇嘴道,“這個女的,還算有點聰明,不知道怎麼地就哄走了趙王。胡大哥他們暗中制住了兩名帶頭將軍,舉着虎符便光明正大的叫他們撤走外面的趙軍。然後胡大哥朝南引開追兵,我和那個王恪陪着趙老夫人和福伯他們,出西門朝北,直到他們被李牧將軍的人接走。那個趙王現在想追也追不上了……”
“如此便好。”李談拍了拍阿璃的腦袋。阿璃揉着自己的肚子,又撒嬌道:“大哥,我餓了,你煮碗麪給我吃罷。”
“好。”李談笑着應了。阿璃見到月夕默然立在一旁,便去推搡她:“你來這裡幹什麼,這裡可不是快風樓,沒有胡大哥護着你。你快走。不然我便對你不客氣。”
月夕卻嫣然一笑,道:“我肚子也有些餓了,不如叫你大哥也給我煮一碗素面。好麼?”
她嬌聲軟語的對阿璃說話,笑起來如春花綻放。阿璃第一次見她這樣的嫵媚神氣,愣了一愣,低聲嘟囔道:“難怪胡大哥着了迷。”可立刻又大聲道:“你要吃麪,回你的快風樓去,我大哥的面是隻做給我吃的。”
“是麼?”月夕望着阿璃,見她年齡不過十五六。容顏中雖有稚氣,可說話間頰邊微現梨渦,眼下已是嬌憨可愛。若是再過兩年,直是秀美無倫。她冷下了臉,陰沉沉地道:“他對你這般好麼?”
她話音未落,絲帶已經朝阿璃襲去。阿璃猝不及防。躲避不過。李談卻閃身擋到了阿璃面前。可月夕手一抖,那絲帶在他面前一繞,又朝他身後的阿璃襲去。
李談嘆了口氣,一掌劈開門板,拉着阿璃退出了門去。月夕緊跟而出,絲帶仍是緊追不放,逼到了阿璃面前。
阿璃被她纏住,不曉得爲何她要針對自己。她躲在李談後面左支右絀。又見那絲帶如靈蛇一般不住朝她襲來,她氣惱不已。索性也不躲了,從李談身後閃了出來,指着月夕罵道:“你這個瘋婆娘,我本來還以爲你是個可憐人,原來你是個瘋子,難怪那趙括寧可去死也不要你。”
月夕被她這樣罵,卻仍是不停手。阿璃伸手在懷裡摸來摸去,摸到了一個東西,一看是那個虎符,二話不說便朝月夕砸去。李談卻一掌拍開了虎符,可他身子再來不及閃躲,月夕的絲帶前端的銀片已經在他的胸口割破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李談的領口一敞開,便露出他身上幾處傷痕,右胸心口之上還有一個已經癒合了的箭疤。他卻急忙朝頸上摸去,那裡掛着一條不知用什麼東西編成的黑色絲絛,下面掛着一塊黑色的玉珏。
他的頸脖之下的肌膚上,玉珏的圈中,露着一個暗紫色的小小月牙。
月夕面上似笑似怨,說不出是什麼神情。她怔怔地望着李談的胸前,半晌才顫抖着聲音道:“這霜墨,你哪裡得來的?”
李談伸手擋住了黑色的雨珏,默而不答,可胸口起伏不定,顯然是極爲激動。
“你身上的月牙印,又是哪裡來的。”
“姑娘你認錯人了。”李談一句出口,便後悔不已,而月夕的眼睛卻更亮了。
因爲月夕從頭至尾,也未曾問過他是什麼人。可他卻曉得她問得是什麼?
阿璃卻是真的不懂月夕這幾句話的意思,更不懂爲何李談說月夕認錯了人。可兩人一問一答之間,說的話雖然平淡無奇,她卻又聽得出來,他二人相互間有着極深的淵源。
甚至,還有化不開的濃情。
她一雙精靈的眼睛瞧瞧月夕,又瞧瞧李談,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
月夕笑得苦澀,她一步步上前,掀開了李談的雪笠,露出他帶着眼罩留着疤痕的臉面。可這次李談卻沒有躲避。
月夕顫抖着伸出手,癡癡地去撫着他臉上的傷痕,李談竟只是怔立着,絲毫也不能拒絕。直到月夕又緩緩伸手要去掀他的眼罩,李談這才醒悟過來,他身子一僵,伸手便握住了月夕的右手。月夕憐愛地一笑,左手輕輕取下了他的手,右手仍是緩緩地去揭他的眼罩。
眼罩除下,露出他一雙星眸閃耀奪目,正目不轉瞬地望着她。
她終於看見了這個人,這個令她魂牽夢縈、無論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就算他的鬍子遮掩了他薄薄愛笑的嘴脣,可她知道是他。
他不是什麼李談,他是他。
他是趙括。
是她的老狐狸。
他沒有死,沒有死在長平。
風雪漫天,雪花在昏暗的燈光中飛舞,好似星光般一閃一閃,照着趙括的臉。(……)
ps:今天聖誕節,祝大家聖誕快樂,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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