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猶憶昔時路
天邊又霏霏地落下了雪來,李談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他在邯鄲的時候,從來未見過十月份會有這麼大的風雪。
怒雪威寒,天地肅殺。邯鄲城又瀰漫在了漫天雪花中。
他又轉頭朝東走了。阿璃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無論她怎麼叫喚,李談都像沒聽到似的。
他一定有心事。
自從到了邯鄲,大哥就一直古古怪怪的,可沒有關係……阿璃狡黠地笑着,反正她會跟着他,瞧瞧他到底還要做什麼。
就算李談將所有的事情都埋起來,不告訴她,她也可以設法挖出來。
李談一直走着,邯鄲城裡的路,他太過熟悉,熟悉得他不需要思考,都能在其間穿行無礙。只是一路行來,但見到處不少斷垣殘瓦,滿眼蕭索,這三年戰亂,邯鄲已經不復昔日繁華景象。
他本該在前面便向左拐到另一條巷子裡去的。可他竟不知不覺走遠了,走到了邯鄲城東。前面路上積雪平整如鏡,埋沒了道路。這冰雪中的世界,雖然和春風中大不相同,但他仍是識得這條路。
只是當他走過這條路的時候,心裡忍不住又開始刺痛。
這條路上,曾有他那麼多的回憶。那些甜蜜的回憶,拋不開,甩不掉,此刻卻象是滾燙的火烙,烙得他心口煎痛。
直到他看到了那破舊的駐馬橋。
他記得這裡四面都栽滿了梧桐,他曾在這裡袖手望月。他亦曾在這裡悲傷欲絕,可他終究只記得他曾和一個人牽着手,笑着走過了駐馬橋。
如今駐馬橋上都是白雪。上面幾道車轍馬蹄,還有幾個輕輕的腳印落在積雪上。他從腳印上再朝遠處望去,才見到了那倚在橋邊的一條孤獨的白色身影。
那身影幾乎都淹沒在了風雪中。可他只要瞧一眼,他便曉得她是誰。
他的胸口像是被朱亥大俠的大錘,重重地猛敲了好幾下,一顆心被砸出了胸腔。他幾乎要叫出聲來,幾乎要衝上去抱住那條身影。可突然見到那條白色的身影,軟軟地倒了下來。
他立刻衝了上去,將那身影抱住。再緊緊地摟到了懷裡。阿璃跟着他,一見到他懷裡的人,便叫道:“大哥,她就是那個在渡頭邊上。叫那婦人去死的女子。”
可李談卻茫然不聞。他的雙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懷裡的女子。他顫抖着手去摸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脈搏。她好像失去了知覺,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只有脈搏仍在緩緩跳動。李談心神全都亂了,什麼都不曉得做,只是喃喃叫道:“阿璃。救她,救救她……”
“救她?”阿璃與李談相識兩年。平素見李談無論遇到甚麼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然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慌亂之色。心想若世上還有李談不能解決的事情,那必然是非同一般。她以爲這女子定然出了極大的事情。阿璃腦子一轉,想着誰還能幫手,突然雙手一拍,叫道:“大哥,你等着我。我去叫胡大哥,叫他來瞧瞧,他一定願意幫忙。”
她輕輕一躍,在雪地中轉瞬便滑出了極遠,顯然輕功極佳。而這邯鄲城的道路,她不過只跟着胡衍與李談走過一兩次,似都印在了她心裡一般,早已經認清了快風樓的方向而去。
李談卻什麼都聽不見曉不得了,他只是不停地撫着眼前白衣女子的臉,喃喃地喚着:“月兒……月兒……”他的聲音突然間不再嘶啞,變得又清又亮。那麼好聽,襯得他的鬍子邋遢的面貌都一下子體面了起來。
他怎麼也叫不醒懷中的女子,又覺得她全身冰寒,只知道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依着人的本能,以自己的體溫溫暖着她,整個人就好似傻了一般。
他又將自己的臉,緊貼着懷中女子的臉,在她耳畔輕輕呼喚。忽然感覺懷裡女子動了一動,他驚喜非常,這纔回復了一點神智。他再摸了摸,她脈搏平緩,便應該不是大事,也許只是暈厥了過去。
他精神一振,連忙抓過她的左手,正要運功爲她驅寒,可一見到她左手上三道斑駁的傷疤,心頭一陣震顫,又是徵愣了許久,才以自己右掌抵着她的左掌,源源不絕地輸入真氣。
不過片刻,他便覺得懷內女子的身體慢慢地有了些暖意。他放下了手,凝目注視着眼前的人。白衣女子微微動了動身子,輕囈道:“老狐狸,我好冷,你抱着我……”
李談眼睛一酸,淚水頓時奪眶而出,便連左邊的眼罩下面,都成了溼漉漉的。他緊抱着女子,低聲叫道:“月兒,我在……”
一陣淅淅簌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李談連忙擦去了面上溼漬。只覺得一陣疾風掠過,有人已經從他懷裡接走了那女子,輕聲喚道:“趙姬,趙姬……”
趙姬?她怎會叫趙姬?莫非是他認錯人了麼?
可她的裝扮,方纔還分明叫着……李談心中微微一愣,擡眼一看,胡衍正將那白衣女子抱在懷裡,一掌貼在她頭頂百匯穴,正在爲她輸入真氣。一旁阿璃也氣喘吁吁地趕到,撲到了李談的身邊,高聲道:“大哥,你沒事罷?”
李談淺笑着搖了搖頭,他盯着胡衍懷裡的動靜,卻見那叫趙姬的女子緩緩轉了一下身子,伸出手抱住了胡衍,輕聲道:“老狐狸,你終於肯來見我了麼?”這聲音同阿璃在南郊渡頭聽到的全然不同,又軟又膩,話裡簡直含着千般依戀,萬種柔情。
胡衍柔聲道:“趙姬,你……”趙姬聽到了他的聲音,突然將手縮了回來。她坐起了身子,四周掃視了一眼。見是胡衍抱着自己,立刻一掌拍在胡衍肩上,將自己落到了地上。
她踉蹌着倒退兩步。還未穩住身子,卻又一擡手,便朝胡衍面上甩來,斥道:“誰叫你碰我的?”
她的聲音又恢復了冰冷,對胡衍的態度前後更是天差地別。胡衍已被她打了一掌,眼看這一巴掌便要甩在臉上,卻只是連連苦笑。既不動怒,也不還手。
“你這人怎麼這樣蠻不講理?”阿璃義憤填膺,高聲喊道。“胡大哥一聽到你出事了,立刻過來救你,你卻還要動手打他。”
趙姬一怔,那手立刻停在了半空。她呆了半晌。許是想起了方纔昏迷前的事情。覺得冤屈了胡衍,雙目一垂,面上露出了歉然之色。她低聲道:“我只是有些累,方纔誤會了你,對不……”
胡衍面上滿是驚喜,不待她說完,便笑道:“打上一掌也無妨,我這皮粗肉糙的。也不怕……”
她只露了這一點兒軟,胡衍便有受寵若驚之感。可見以往趙姬對他是何等冷淡,而胡衍對她又是何等千依百順。趙姬怔怔地望着胡衍,欲言又止,突然一轉身,便從前方掠走了,不過兩個起落,便不見了身影。
“這個人……”阿璃指着她消失的地方,氣得說不出話來。胡衍不以爲意,只是對着李談和阿璃拱手行禮,道:“方纔的事情,實在是多謝兩位了。若兩位今夜還未尋到住處,便去我們快風樓委屈一晚,再喝點酒如何?”
“不行,我大哥不能喝酒,他身體……”阿璃道。
“恭敬不如從命。我多年也未喝過快風樓的酒了,那便多謝胡兄。”李談悶聲截斷了她得話。胡衍一聽大喜,忙在前面帶路。
李談默默地跟在胡衍身後。阿璃盯着李談,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半晌才輕快地跟上了兩人。
三人一前一後上了快風樓的二樓。
阿璃一眼便見到那名叫趙姬的白衣女子,正坐在角落的几案邊上,望着窗外。昏暗的燭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反而爲她的臉渲染上了一層紅暈,這才顯得她像是一個活着的人。
阿璃扯了扯李談,故意高聲嚷道:“大哥,我跟你說,就是這個趙姬。方纔有人要跳水,她不救也罷了,卻還慫恿人家去送死。這樣的人,就該讓她嘗一嘗死了是什麼滋味,你方纔還救她做什麼?”
胡衍聽了,又是連連苦笑,不住地朝着阿璃打手勢,示意她住口。可李談卻好似凍僵了一般,全身動彈不得,只是怔怔地望着趙姬,整個人好似迷迷茫茫的,彷彿是在夢中。
直到阿璃拉着他,隨着胡衍到了另外一邊。胡衍招待兩人坐下,又拿來了酒樽。李談終於不再望着趙姬,可眼神仍是在她的身旁徘徊。
這快風樓的二樓,只在一旁點起了一隻火燭,所以才顯得那趙姬的身邊,全是暗影。可他卻覺得,便是點起了再多的火燭,也照不亮她身下的黑暗。
她只那樣坐着,就好似天下所有的傷心絕望都在她一人的身上。她的眼神是死寂的,連着她的人也是死寂的,快風樓便也變成了死寂的,甚至整個邯鄲城都是一片死寂。
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她是爲了誰呢?
胡衍輕咳了一聲,爲三人分別滿上了酒,道:“她叫趙姬。”
“我聽見你叫她趙姬了。她姓趙?還是她是趙國人?”阿璃輕叫道,“胡大哥,她怎麼又在你這裡?”
“我不曉得她姓什麼,我也不管她從前叫什麼,我只知道她現在叫趙姬。”胡衍道。
“什麼?”阿璃沒聽明白。見胡衍沒有回答之意,她又轉問道:“胡大哥,她是你的家人麼?你怎麼認得這樣古怪的女子?”
胡衍凝望着手中的酒樽,沉思了半晌,一口乾完,才道:“三年前,我在秦國做完生意,急着想趕回陽翟。路上遇見了一男一女,女的身懷六甲,受了點輕傷,男的卻是奄奄一息。我見這兩人可憐,一時心軟,便救了他們。可沒想到,待那男的好了些,這女的便求我帶他們去長平。”
“當時秦國同趙國剛剛打完戰,不過一個多月。白起在長平坑殺了四十萬的趙軍,那裡便是人間地獄一般,我雖然有點功夫,實在還是害怕。可這女的不停求我,說她猜她的妹妹一定是去了長平,她怕她妹妹出事,要去尋她回來。我這人實在心軟,禁不住她這樣求我,便僱了馬車,帶着它們兩人一路朝長平而去。我記得那日,天上也正下着大雪。”
李談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曉得阿璃的輕功是很好的,可方纔胡衍與她並肩趕來,且先她一步而到。他有這樣的輕功,身上的武功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所謂藝高人膽大,這樣的人,就算客套一下說自己功夫一般,可他怎會害怕去長平?
他對着自己兄妹兩人,萍水相交,既然肯將從前之事情坦然相告,也不必刻意隱瞞些什麼。除非……他是多年來都習慣了這樣自圓其說的說辭,這纔對着任何人都是脫口而出。
李談不動聲色,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我戰戰兢兢,趕着馬車,只怕遇到秦兵,更怕遇上趙軍的冤魂,真是後悔自己爲何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前面大雪封山,四處白茫茫的,積雪又厚,馬車再也走不了了。那女的急了,跳下了車非要繼續走,她懷着孩子,我怕她出事,就想去攔着她。我倆拉扯着,才瞧見前面的白雪之下,隱隱露了血漬出來。”
胡衍似陷在回憶中不能自拔,又連喝了兩杯酒,才道:“我上前去看,扒拉了幾下,才發現那雪下面,埋着一名白衣女子,她埋在雪裡,整個人都已經僵了,披散着頭髮,一灘鮮血凝固在她的胸口,那場景現在想起來,仍覺得觸目驚心。”
“那女子便是趙姬麼?”阿璃聽得入了神,忽覺李談全身發顫,忙抓過他手裡的酒樽,埋怨道,“叫你別喝酒,非要喝。不會是又犯病了罷?”
“方纔受了凍,現在覺得有些冷罷了。”李談搖了搖頭,追問道:“她身上有血,是受了傷麼?”
“她沒有外傷,只是吐了不少血。後來大夫說她是心脈受損……她的身子就是到了現在也一直沒大好過,時而暈厥吐血,我們也都習以爲常了,”胡衍微微嘆了口氣,招手叫人生起了暖爐,又道,“我將她抱到了馬車上,才曉得她就是那女子的妹妹。我帶着他們三人尋了一個小客棧,請了大夫。好幾天後,她才醒了……”胡衍說到這裡,忽然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她睜開眼,第一眼見到我,就似方纔那樣,一把便抱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