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宵憐月影侵
趙括眉毛一揚,一時沒明白月夕問得是什麼?
月夕見他不明,面上嫣紅,半晌才又膩聲道:“那日在火牢中,你說……你說……我們若脫身出去,你便立刻娶我爲妻。你那時說的話,如今可還算數麼?”
她滿臉飛紅,一副嬌弱之態,長髮飄拂,衣挾飛舞,淡淡的落日之光拂照在她白衣之上。她再也不是什麼將軍,她只是那樣一名美麗無倫的女子,含着無限的嬌羞,無限的溫柔,一心等着心上人的答話。
誰還能想到幾日之前,正是這一名女子帶人將趙軍逼入了山谷絕境之中?趙軍固然人人都恨足了白子服,可突然又都對這自稱月兒的姑娘心生憐惜;更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們在家中翹首而盼的妻子與情人。
這樣又恨又憐的心思,叫許多人都有些窘迫,不知該以什麼態度對待月夕。可仍有些人,眼含恨意,緊緊地盯着月夕不放。
趙括的神色卻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淡淡道:“當初不過一句笑談,在下都已經忘了。白將軍若只爲這一句話而來,便請回罷。”
他若譏她罵她,她或許都覺得好面對些。可他這樣淡淡說來,好似兩人至始至終,都不過是點頭之交,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月夕心中萬分委屈,眼睛微微一眨,一顆晶瑩的淚珠便滾出了眼眶,無聲無息地落到了她白色的裙子上,氳了開來。
趙括心頭一顫,一股熱流涌上了眼眶,幾乎想上前一把抱住她。可他轉眼一看,兩旁擠滿了趙軍將士。這些人一個個神情彪悍,氣概軒昂。這大好的趙國男兒們,不知還能不能回去邯鄲見他們的妻兒。他頓時按住了心中的激動,閉起眼睛。轉過了頭。
他實在不忍,也不敢再去看她。索性轉過身,大步回了營帳。
月夕的眼淚更是忍不住,沿着臉頰便不住地掉下來。馮亭手足無措,忙勸慰道:“不如,姑娘也進帳再說。”
好在還有一個馮亭,還能居中調和。月夕腆笑着抹去了淚水,馮亭看她宛若幼童,須臾間又哭又笑。訕笑着上前爲她掀開了簾子。
月夕跳下馬,拍了拍烏雲踏雪。烏雲踏雪緩緩踱到了一旁低頭吃草,她與馮亭進了營帳。趙括揹着身子,正負手站在几案前。
“老狐狸,我……”
“白將軍,你多說無益。還請回罷。”趙括打斷了她。
“我回去哪裡?”月夕抽泣道,“我同爺爺吵了一架,便跑出來了。他不要我了,你若再不肯娶我,我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好去了。”
她話裡究竟幾分真幾分假。趙括實在搞不清楚。可她這樣泣淚漣漣的說着,若不曉得,旁人大概都會以爲。她說的只是隔壁家教書先生的孫女,要同種莊稼的小夥私奔的事情。馮亭忍俊不禁,“嗤”地笑出了聲來。
趙括嘴角都已經揚了起來,可又緩緩落下。他轉回身道:“白將軍的厚意,在下心領了。只是在下已有妻室,此生亦無他娶之念。白將軍還是請回罷。”
“我不信,你騙我。”月夕叫道,“你從前說,但有我在。便不會另娶她人的。”
“此一時彼一時也,”趙括冷然道。“在下當初也不曉得白將軍的祖父,如此大名鼎鼎。”
“我不信。”月夕仍叫道。這三個字。月夕每說一個字,便前進一步,就這樣直直走到了趙括面前。她再往前走,趙括卻往後退開了三尺。他的臉色像鐵一樣青,冷笑道:“馮將軍亦在此,白將軍不如問問他,瞧瞧我是不是騙了你?”
馮亭本覺自己在此處甚是尷尬,正想尋個藉口離去。聽到趙括這樣說,忙敷衍道:“在下只是知道,上將軍與平原君玥公主訂有婚約,這個……大約……在下也不曉得成婚了沒有。”
他實在是不識趣,竟然也不幫趙括圓謊。月夕側過頭去看趙括微窘的面色,忍不住便笑了起來。
可趙括卻立刻又冷笑道:“婚約既在,在下一諾千金,又豈會反悔?莫說你我秦趙有別,只說玥公主賢惠良善,品貌端莊,我馬服君府上上下下都是交口稱讚。白將軍,你從前便欺辱我娘,譏諷菱兒,如此行事作風,怎可爲人妻子?如今我領兵在外,玥公主在邯鄲日夜翹首以盼,在下除非是鬼迷心竅,否則怎會舍她而另娶她人?”
他一向知道她的軟肋,幾句話便將她說得,只覺得自己半分用處也沒有。
是了是了,就算她心中一千個一萬個不服氣,可她自己也曉得,美貌她不及趙玥,賢良溫順更不及趙玥,趙老夫人和趙菱也都不喜歡她。但凡世上女子最爲人看重的那些品德,她是一點也比不上趙玥。
她心中刀扎般地氣苦,忽地一跺腳,轉身便衝出了營帳。
“姑娘,月夕姑娘……”馮亭叫嚷着跟着出去。
趙括立刻抽眼瞥了一眼外面。暮色降臨,四野俱黑,才這樣糾纏了幾句,便已是入夜了。
外面雖有不少對她恨之入骨的趙軍。以她的功夫和聰明,再有馮亭瞧在信陵君的面子上,要保她平安離開此處,大約不是難事。可她若發起脾氣來,再做出一些任性出格的事情來,鬧得不可收拾,又該怎麼辦?
趙括忽然全身焦躁了起來,在營帳裡來回地踱着步,突地心裡一慌,也出了帳去。外面月冷山清,烏雲踏雪仍在吃草,還有不少修築工事的趙軍,可哪裡還有月夕的白色身影?
他幾句話點中她的心結,第一次罵得她那樣狠,她終究是受不住,離他而去了。
便連她的阿雪都不願帶走了。
這樣九死一生的危險境地,她卻就這樣笑盈盈地來了。他有時實在是拿她無可奈何,只能對她拉下臉來,要叫她識趣離去,莫要陪着他送死。
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她置之於不顧的。
趙括擡頭仰視天上,殘月躲在烏雲之後,月色黯淡。山林悽迷,前面暗林黑影憧憧。像是正在向趙括訴說他的前途,亦是重重艱難。
他默然良久,朝着暗林緩緩行去。馮亭正從暗林裡帶了幾個人出來,見到趙括,揮手示意那幾人離去,迎上前來:“上將軍,借一步說話。”
“好。”他只當馮亭要告訴他月夕的去向。馮亭將他往林子裡一拉,壓低了聲音道:“上將軍。這林子裡的人已被在下驅逐乾淨,此刻你我的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想問上將軍一句話。”
“馮將軍請說。”
“那夜趙鄢帶了幾人到了上將軍帳中,上將軍與之深談了一夜,那幾人是什麼緊要之人?”
“不是什麼緊要的人,”趙括心神一凜,淡笑道,“只是我娘叫人同我說一說家中近況。”
“上將軍說笑了,”馮亭道。“我記得上將軍初到長平,無論趙王幾番下令,仍是以廉老將軍之法。堅壁以待。可自那幾人到了之後,上將軍便悉更約束,易置軍吏,號令全軍出擊,這又是怎麼回事?”
“馮將軍多心了。”趙括嘆氣道,“當初家母在邯鄲與衆人便說過,在下言過其實。所謂知子莫若母,在下對用兵,本就是一知半解。纔會將衆人拖入險境。趙括之罪,實在是百死莫贖。”
“上將軍何必這樣說。這幾年上將軍爲長平督糧。與在下來往頗多,在下深曉得上將軍的本事。故而今日纔有此問。那幾個人……”
“馮將軍,他們只是我府上家將。”趙括微微一嘆。
馮亭見他無論如何也不肯答他,曉得他口風甚嚴,只好轉口道:“林子裡……”
“我想一人在林子裡呆一呆,想些事情。”趙括打斷了他。馮亭訕訕點了點頭,拱手而去。
一陣風吹過,吹開了烏雲,霎時間明月當空,清輝遍地。
趙括一人負手站在林間,凝視着林間突然明亮起來的月色,心裡竟不知在想些什麼。
其實他此刻心緒紛亂如麻,根本也不知該從何想起。
他自小到大,人人都誇讚他聰穎過人。無論是功夫、兵法,他學起來都比旁人容易些,便連那樣聰明的月夕,都會調笑他是隻老狐狸。可此刻間,他只覺得,若是他能少一些聰明,對眼下的境況少了解一些,這樣他心中的恐懼便會少一些。
聰明人比庸常人痛苦,因爲他能夠以智慧預見到自己的將來。
他本就曉得,長平會是他一去不回頭的地方。
他出生名將之家,是馬服君趙奢的兒子;他雖然沒有沒什麼功名利祿之心,但他有着天生的燕趙慷慨之氣。他是趙國人人推崇的馬服子,趙國給予他的一切,叫他對這個上將軍之位無可推卻。
國家有難,責無旁貸。
當仁不讓的,是家國的安危。
自那日趙丹力排衆議,拜了他爲上將軍的那一刻起,長平之勢再是騎虎難下,爲國爲家,他也要迎難而上。
可這幾日之間,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都脫出了他的控制。他明曉得那夜大雨中月夕一去,白起便會病癒;他見到秦軍擺開的陣勢,便有幾分擔憂是圈套,更懷疑白起就在秦軍帳中。可他除了勸說,全無它法,最後竟眼睜睜地看着這裡的二十萬趙國精銳陷入了秦軍的包圍圈中,瞧着一切滑入深淵。
他不但無能爲力,卻要叫他爲此承擔一切。
事到如今,他還能做什麼呢?
歷史從來成王敗寇。死,本不足惜,他也不在乎。若他死在長平,世人對他是懷着怎樣的情緒?惋惜,同情,憎恨抑或是兼而有之?
一切,冥冥中都有天定。他只需盡力而爲,無愧於心便是了。
可他仍是感到恐懼。
他第一次感到恐懼,是那次他一掌擊中了月夕。那一次,他怕的是此生再見不到月夕。而這一次截然不同,他覺得恐懼,是因爲此刻陷在這山谷裡的二十萬大軍。
二十萬趙國兒郎的性命,邯鄲父老的安危,都交託在他的手裡。
他清楚秦王與白起,要得不是這上黨十七郡,不是爭這一口氣,而是趙國千里的河山。眼下有如此大好良機,他們秦國君臣怎會生生錯過?從此刻起,他但凡出一點點差錯,都會叫趙國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樣不堪的重負,他一人如何承擔得起?
他更怕此生再見不到月夕。
若他撐不下去……月夕會怎麼樣?
她會哭,會鬧,還是會與他一起……
既然他怕,爲何他又要趕走月夕?若月夕此刻仍在,他可會沒那麼恐懼了?
他突然後悔極了方纔那樣狠心地趕走了月夕,他的月兒……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他不想只借這林間時明時暗的月色思念她;他想抱住那個軟玉溫香、會惱他咬他,笑一笑便叫他都醉了的月兒。
此時此刻月夕若肯再回來見她,他絕不會忍心再那樣無情地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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