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長平 36 再見皆歔欷
月夕全身涼透,一心只想遠離三人,在樹間飛躍,朝着東北奔去。不曉得走了多遠,忽然聽到前面傳來“咯吱咯吱”的走路聲。她怕又是他們中一人,悄悄繞到一顆大樹之後,縮身樹叢之中,屏息凝望。
蒼茫大地,烏雲壓頂,前面一名白髮蒼蒼的矮個老頭,在雪地中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
荒山野嶺之間,迷離夜色中,這老人自北而來,全身竟帶着一種悽惶,還有說不盡的孤單寂寞。
一身的寥落,一身的孤寂,那白髮散亂,在寒風中飄零着。
月夕忽覺得那就是爺爺,來尋覓自己。她一陣激動,什麼都不及多想,便從樹後閃身出來,撲上去抱住了老頭,恍惚叫道:“爺爺……”
“喂,喂……放開,放開,你弄到我的傷口了……”那老頭乍被她抱住,唬了一跳,急着想要推開她。可月夕雙手抱得緊,他進退不得;再聽到她聲音哽咽,連連叫自己“爺爺”,竟然心頭一軟,和聲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
他側過身,用肩膀將月夕頂開了些,一瞧月夕的面容,似有些熟悉。仔細再看兩眼,想起正是五年前一個要燒他鬍子的刁蠻丫頭,頓時嚇得坐到了地上,大叫道:“怎麼又是你這個死丫頭?”
月夕低頭一看,這老頭似曾相識,身後揹着一個藥簍,原來是老掌櫃旁邊藥鋪裡的,曾被她燒過鬍子的陸老頭。
陸老頭想要躲開她,可雙足陷在雪中,右臂不能動,再如何掙扎,也無法起身。
一時之間。月夕又好像瞧見爺爺躺在席榻上,被病痛折磨。她心亂如麻,正想鐵了心不看。離這陸老頭而去,忽然聽到他“哎呦”兩聲。左手握住了右臂。
月夕回過神來,蹲下身去扶起了他,和聲道:“陸老……陸爺爺,你怎麼了?”
“你還叫我爺爺?”陸老頭一驚,他不曉得月夕搞什麼鬼,再瞧月夕的面色,似有些不太對勁,他吃過月夕的虧。自然不敢多嘴。
月夕扶着陸老頭站起身子,又爲他將身上的積雪拍去,甚至連他面上鬍子上粘着的雪片,都一一抹去。陸老頭見她親善,訕訕道:“你這丫頭……怎麼又來雲夢村了?你那個夫君呢?”
月夕低下了頭,不願說話,見到陸老頭右手掌被一條黑色絲綢厚厚包裹。她訝聲道:“陸爺爺,你的手怎麼了?”
“唉……上山採藥,摸到了一條正在冬眠的五步倒,被在手背上咬了一口。”陸老頭想着一牆之隔的老掌櫃好歹還有個阿牛夫婦幫襯。可自己卻無子無女,耄耋之年,風雪封山。卻仍要爲生計奔波,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
月夕也記得當年陸老頭同她說自己六十三了,如今時隔五年,他應該正是六十八,風霜磨礪,面容雙手更顯蒼老。他雖不是爺爺,可身材白髮,無一不似爺爺。
她心中惻然,眼眶一酸。可眼淚都似被凍住了一般,怎麼也流不出來。
轉眼間她見陸老頭手上的黑色絲綢染了血污。幾乎脫落,便從自己懷裡摸出了一條帕子。幫陸老頭重新包裹好,一邊問道:“五步倒的蛇毒發作極快,虧得你還曉得自救之法。”
“那是我運氣好,被人救了。”
“是什麼人?”月夕看着解下的黑綢,突然心中一跳。
“恰好有兩個人跟着我一起上了山,見我被咬了,那男的動作快,立刻在我手上點了兩下,又幫我把毒吸了出來,還指點他身邊的女子採了草藥,給我敷了。”陸老頭嘆氣道,“可惜啊,好人不長命,那男的年紀輕輕,我看他指認草藥,醫術比老頭我還好,卻活不長了。”
“一男一女?那男的怎麼了?”月夕心越跳越快。
陸老頭想了想,道:“我在山下遇上他們倆時,那男的就面色發灰,三十來歲的年紀,行動同老頭我差不多慢。那女的就一直偷偷地哭……男的衣衫瞧起來貴重的很,可他隨手就撕了幫我包紮,還大笑說虧得我是現在遇上了他,若是十日前,他只會由着我去死,睬也不會睬我,可現在……反正也活不上多久了……他還說若能救上一個人,師父曉得也會高興些。對對,他手上還帶了一個大大的翡翠戒指,哎……那戒指,我怎麼好象在哪裡見過……”
他還在絮叨,月夕卻面色大變,急問道:“他們是上了雲蒙山麼?”
“對,雲蒙山上面是好地方,尤其是雲戲崖上,好藥材多。”
“雲蒙山上如今沒有了人,任誰都可以上雲戲崖麼?”月夕喃喃道。
“早沒人了,”陸老頭嚷道,“五年前……那是四月還是五月,不知哪裡來的一把大火,把上面燒了一個乾乾淨淨,直到去年纔剛剛長出些草來。”
“大火?”月夕手一緊,抓在了陸老頭的傷口上,陸老頭大叫一聲。一睜眼,面前的月夕卻已經不見了身影。他心中失落,喃喃唸叨了一句:“這丫頭,大冷的天穿得這麼少到處跑。她爺爺也不管着她點,要是老頭我也有個這麼漂亮的孫女,可不知要多寶貝她……”
他長嘆了口氣,自我解嘲道:“你哪有人家那樣好的福氣,還能有個孫女……”說着搖了搖頭,起了身,又在雪裡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雲夢村走着。
月夕急趕到了雲蒙山的山腳下。山下的那棵梨花樹下正系著兩匹馬,雪地裡幾行凌亂足印,筆直上山。
她曾在這路上上上下下十年,便是閉着眼睛也能上山,更何況如今不過是大雪封路。月夕沿着足跡,一路奔到了中峰。
這中峰是她與師父、靳韋常年居住之地。從前的雲蒙山,草色如花,花色如環;中峰更是靈秀特出,晚間被月色所洗。遠遠望去,便如青玉一般美麗。
如今月光雖在,前方卻只有一片空地。大雪鋪地,便無半點雜物。她雖從陸老頭口中曉得有大火燒了上面的屋舍。可此刻親眼所見,心中仍是禁不住地驚駭。
她怔愣半晌,又朝西面的雲戲崖而去。
雲戲崖下臨深谷,上面山峰筆立,峰頂深入雲霧之中,不知盡頭。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愈發費力。月夕心急如焚。放足飛奔,忽然聽前面有喁喁私語之聲,在這雪夜深山,異常清晰地傳來。
她加快腳步,見到前方崖邊一株梨花樹旁,靠着一黑一藍兩人。那黑衣之人稍微動了動,手指間一隻翡翠戒指,在月光下發出了晶瑩之色。
月夕忽然熱淚滿眶,高聲叫道:“小師兄,呂盈……”
那藍衣之人立刻站了起來。哭聲道:“月兒,你快來,靳大哥他……”
她話音未落。月夕已經掠身到了兩人面前。靳韋靠在樹上,面色慘白,嘴脣黑紫,明顯是中了劇毒。呂盈全身簌簌發抖,又跪下去攙着靳韋。
“政兒呢?”月夕環視一圈,不見呂政,便有些慌了。呂盈忙道:“我將他留在質子府,卉姬答允了我會照看他……”月夕長吁了口氣,對着靳韋道:“小師兄。你這是……”
“沒什麼大不了的,中了紅信石之毒。”靳韋喘着氣。笑道,“千方百計留住這條命。想回來能死在師父身邊,可……”他回望着中峰,慘笑道:“是誰燒了這裡?”
“想必是信陵君,小恪說是他爲師父料理後事。他同師父多年至交,大約師父早對他有所交待。”月夕輕聲道。
“心意執持,徒獲悲苦;生死了無痕跡,確實像是師父的作風。”靳韋聞言釋然一笑,“可惜我從前總想不明白。如今曉得,卻晚了……”
月夕扶住了靳韋,急道:“不說這些了。小師兄,從前有人兩次中了紅信石之毒,我都以我的血救活了他,我現在就……”
“不頂用的,”靳韋笑着截住了她的話,“你已經多年不服蘼心丸了,身上的血早就沒了功效。不信,你聞聞自己身上,可還有蘼蕪香味麼?”
月夕一愣,仍道:“話雖如此,不如試一試再說?”她四處搜尋利刃,見呂盈頭上插着一把銀簪,正要去拔,卻被靳韋一把抓住了手:“何必費這個勁?若能救,我怎會不愛惜自己的性命?”
月夕望向呂盈。呂盈面色慘淡,搖了搖頭。月夕哽咽難言,半晌才道:“小師兄,你不是在燕國麼?怎麼會……”
“我聽說秦王這次派了重兵,不取下邯鄲誓不罷休,便想來親眼看看,趙國要如何亡國……”靳韋謔笑道。卻被呂盈一把打斷了他的話:“你明明是擔心我們的安危,想來帶我們離開邯鄲,才中了應侯手下人的毒。爲何到了此刻,還要如此口是心非?”
靳韋被她說破,卻未如從前般嘴硬逞強,反而哈哈大笑,咳嗽了半晌,才低聲道:“我這個脾氣,你同死丫頭最清楚了。到了這個時候,爲何要揭穿我呢?”
月夕心中明白靳韋已是死在頃刻,心想以他的醫術,若有辦法又怎會不設法求生。她不通醫術,想來想去也想不出辦法,半晌才黯聲道:“小師兄……你可見過政兒了麼?”
“見過了,聰明穩重,比我強得太多。你們……將他帶的很好。”靳韋面上的謔笑漸散,他望着呂盈,第一次面上有了悵惘之色,“我一念之差,害死趙國四十萬將士的性命,我這樣的人,本不配有子嗣。虧得有你,爲我留了一個如此乖巧的娃兒。我真不知如何感謝你……”()
ps:剛纔發佈錯了,真抱歉,現在修改過來了。最近一般就一日兩更,努力做到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