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爭奈伊憐惜
趙括瞧着月夕,微微嘆氣:“信陵君大德,竟不顧安危,前來上黨。在下實在佩服。”
馮亭亦朝信陵君拱手施禮,平原君卻只是摸着自己的短鬚笑着。馮亭又道:“可待我到了上黨,才發現靳韋曾去過邯鄲。”
他本已略略平靜了些,這時又激動起來:“若他只是去向趙國求援,我馮亭無話可說,還要對他感恩戴德。可他竟然以韓王的名義,將我上黨一十七邑送給了趙國,這……這還罷了……”
“我以此事詢問靳蘣父,他矢口否認。可被我在靳蘣的鞋中,出了他倆父串謀秦國的書信,我一怒之下,便殺了靳蘣……”
“什麼?”衆人齊齊吃了一驚。月夕轉過身來,緩聲道:“馮郡守,你莫不是胡說的麼?靳蘣若私通秦國,何必叫我小師兄去趙國求援?”
“在下絕無虛言,靳蘣通秦的書信在此,諸位請看……”馮亭從袖中取出一份帛布,遞了過來。月夕正想取信,信陵君一揚手,卻先一步接到了手中。他匆匆一閱,轉手遞給了平原君,平原君又轉給了趙括,趙括卻不再遞給月夕,就手還給了馮亭。人看完,面色都有些凝重。
靳蘣身爲韓臣卻通秦賣國,其靳韋又送上黨於趙國,馮亭向魏國求援,趙國卻派了平原君和趙括來接收上黨。而秦國一旦拿不下上黨,又豈肯善罷甘休?這小小的一個上黨,眼下卻將四國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
“馮郡守就是因此才捉了我小師兄麼?”月夕見衆人都不出聲,雖未見到書信,該是確有其事,便又冷冷問道。
“他與靳蘣出賣上黨。靳蘣已死,我自然要向他問個清楚。”馮亭道,“可方纔這位姑娘偷入郡守府,還另有刺客將靳韋劫走了,眼下沒了人對證……”他話裡特地將月夕和刺客分了開,想是感慕信陵君的恩德,刻意爲月夕開脫。
“對對,方纔我們過來的時候,那幾個刺客與姑娘正相談甚歡,莫非與姑娘是舊識?”平原君隨口便也問道。只是他這話,卻又將月夕和刺客扯到了一起。
自他坐了下來,便如牆頭草一般,旁人說了什麼,他便隨着問上一句,彷彿一點主意都沒有,可每一句都含着深意,每一句都似有所指。
月夕明明記得方纔救人之時,平原君根本未在跟前,可眼下卻說看見自己與刺客相談。他詢問月夕的身份是假,其實只是怕信魏國與他相爭上黨是真。將月夕與刺客扯上關係,便是扯上了信陵君,魏國便失了幾分底氣。
她清楚平原君的心思,只淡淡一笑,再不說話。果然便聽到信陵君笑道:“我這侄女年幼不懂事,不分青紅皁白便動起手來,其中只怕有誤會。”
平原君嘿嘿笑着擺手,正想說話。趙括卻揚聲道:“今夜我遇到這位姑娘時,她正與捉走靳韋的刺客過招。是在下莽撞,誤以爲姑娘是賊人,才動起手來。”
平原君聞言一怔,信陵君卻微笑道:“月兒一向刁蠻,常常稀裡糊塗做錯了事情也不曉得。月兒……”
他順水推舟,招呼月夕過來:“月兒,你衝撞了趙將軍。趙將軍不曾怪罪你,還爲你出言解釋,還不向趙將軍行禮賠罪。”
月夕擡起頭,瞧着趙括。他的臉上又是那樣懶洋洋地笑着,這廳堂中波濤暗涌,他卻似根本沒有瞧上一眼,只是回望着月夕,坐直了身體,正等着她向他行禮賠罪。
他真要自己賠罪麼?還是在捉弄自己?
他不是曉得自己有一副倔脾氣麼?他不是一向會哄着自己麼?爲何此刻要這樣來捉弄自己?
還是瞧見了自己在他面前低頭,他才歡喜麼?
“月兒……”信陵君又和聲催促道。他聲音柔和,月夕卻不能不聽。
她強忍下了一肚的不歡喜,上前兩步,兩手合攏,屈膝低頭,行了一個揖禮。一起身,卻狠狠地瞪了趙括一眼。可這樣輕顰薄怨,卻越爲她增添了幾分韻致。
平原君頓時又哈哈大笑,站起來拍着趙括的肩膀,對着馮亭與信陵君笑道:“這小一貫憐香惜玉,最見不得姑娘家受委屈。不過他眼下這一番好意,看起來這小姑娘沒領情!”
他這話不啻於火上澆油,月夕心中頓時又莫名其妙地惱怒了幾分。
“公……”趙括對着平原君,苦笑地起了身。
“咳!你總叫我公,”平原君大笑道,“你該稱呼我岳丈……咦,月兒姑娘,你……”他愣了一下,衆人隨着他的目光看去,見到月夕臉上氣鼓鼓的,推開了門。
誰都曉得年輕的姑娘一發脾氣,便會不顧一切地跑出去,堂內四人立刻都將目光集中在了門前。可月夕又停下了腳步,緩緩地轉過身來,笑道:“原來這位趙將軍是平原君的乘龍快婿麼?”
“正是,”平原君笑道,“馬服君在時,爲小女玥兒與括兒定了親,後來老將軍故去,括兒須守孝年。等到孝期一滿……”
他忽而又訝聲道:“哎呀,姑娘名字也叫月兒,和我那玥兒倒像是同名。”
“我怎敢與平原君的玥公主同名,不怕折了福麼?”月夕頓時想起了那夜駐馬橋上頭戴白玉簪絕世麗容的女,笑道,“我聽說那位玥公主貌美如花,如珠如玉,趙將軍能娶到這樣的夫人,真是好福氣。”
難怪那日趙賢對趙括十分無禮,又說會爲他在玥公主面前掩飾。他本在邯鄲城本就是落着一個風流浪蕩的名聲,若再被他的未婚妻曉得他帶了女深夜出遊,豈不是要掀起軒然大波?
而那位玥公主那夜那樣大動陣仗,究竟只是爲了尋回一根簪?還是爲了要再見那借走了簪之人一面?
平原君聽月夕誇自己的女兒,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這世上的父親,在旁人誇自己寶貝女兒的時候,大概都會是這樣的得意。
“可我聽說,這位趙將軍,有許多的紅粉知己。”月夕又笑道。
“多情未必不丈夫,這世上哪個男兒不是妻妾成羣?”平原君揮手笑道,“此乃小事,無傷大節。我的玥兒也不會在意。”他一幅不以爲意的神情,一力爲趙括在衆人面前辯白,可見對趙括喜愛之甚。
而趙括,仍是一言不發,只是凝視着月夕。
月夕卻一眼也不瞧他,只是輕輕笑道:“平原君果然好氣量。可我這個小姑娘的心眼卻小得很,再不想留在這裡被人支使了。”說着,扭動着身便飛奔而出。
窗外天色越來越陰沉,好似要下起暴雨,她這樣跑出去,可又會遇上危險?趙括心裡突然變得有些亂。
可眼下滿堂貴客,卻不容得他立時追出去。他嘆了口氣,一擡眼,卻瞧見信陵君眼中若有所思,正看着自己。
她明明是笑着跑出去的,可趙括卻瞧到了她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她的嘴也噘得老高,象是在跟誰生着悶氣。
在這樣一個又亂又糟的夜裡,她是在跟誰生着悶氣呢?
是信陵君還是自己?趙括的心裡,第一次一點把握也沒有。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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