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長平 39 出岫復回還
只聽一陣衣襟帶風之聲掠過空際,趙括縱身一躍,一手抓住了胡衍,懷中青影驟出,青絲帶纏住了月夕的手臂。
三個人,一人接着一人懸在了懸崖上。
趙括垂頭瞧見下面黑漆漆一片,谷深不見底,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和胡衍懸在空中,無法使力。月夕卻垂眉低眼,彷彿根本不曉得自己命懸一線,一絲反應都沒有。
“月兒,別瞧下面。”趙括大聲呼道。
“可我明明聽到爺爺他們在叫我……”月夕遲疑着,喃喃道。
“你閉上眼睛,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瞧。我設法帶你上去。”
“我不要上去……”月夕怔怔地望着懸崖下面,“我要去陪着爺爺他們……”
她只微微一動,那纏在月夕手臂上的青絲帶,便滑動幾寸,她的身子便往下墜落幾寸。趙括心中着急,叫道:“月兒,你若去陪你爺爺,我怎麼辦?”
“你……”月夕茫然擡起頭來,瞧見趙括惶急的面容,他身後胡衍更是一臉焦急,她心中微動,卻見懸崖邊上紅色飄動,阿璃正趴在崖邊看下面的動靜。她突然心口一慟,苦笑道:“你與我又有何干?”“我怎會與你無干?”趙括什麼都顧不得了,急叫道,“你忘了你已經做了我的妻子;你還說過,要與我死生同路,福禍與共的麼?”
“我這樣說過麼?”月夕微微笑道。
那夜在長平谷底,她是說過那樣的話:“前面是生是死。是福是禍,我都同你一起。”可她便是說過又怎樣,如今他心中在乎的人。只怕早已不是她了罷?
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覺得意冷心灰,生無可戀了呢?
月夕淡淡一笑,竟然再也不想回應。
趙括見絲帶又滑落了數寸,在月夕的臂上只勉強縛住了一圈,可月夕卻仍是一幅死生由之的樣子。他心裡頭頓時冷了大半截,喃聲低聲道:“你忘了那一夜。可我沒有忘。我此刻若救不了你,我又何必一意要趕走你。”
趙括說完這幾句,突然間心頭清明。所有猶豫遲疑都消散開去。他低頭一看,西風穿谷而過,雲戲崖上的樹枝,抖落了簌簌白雪。發出陣陣清籟。月夕的白色羅衫。和她的齊腰長髮,都隨着冷風飄然而起。彷彿那日長平谷底,月夕隨烏雲踏雪而來的樣子。
他心志更堅,高聲叫道:“月兒,你將香囊送給了阿璃,可你的霜墨卻在我的身上,從未離身,我亦不會將它送給任何人。”
月夕一怔。擡起頭來,趙括手中緊緊揪着青絲帶。香囊系在絲帶中間,霜墨從他的胸口掉了出來,一青一黑,兩物都在風中不住地晃動。
趙括苦笑道:“月兒,我不敢去尋你,也不敢認你,還對你那樣冷漠,全都是因爲我……我……”他對着月夕仍是說不出口,只是悽聲道:“可我此刻才明白,我只活半月也好,再多活半年也好,我只想同你,再如從前一般歡歡喜喜的在一起。”
月夕心頭一顫,往事俱都上了心頭。
從前的日子,無論是笑的哭的,喜的悲的,只要是同趙括一起的,便是短短數日,也都是好的。趙括忘不掉,她怎麼又能忘掉?
她不禁喃聲喚道:“老狐狸……”。
胡衍低頭瞧去,見她怔怔地望着趙括,月光在她眼中閃耀,便是這樣的深夜,都能叫人瞧出她眼裡的柔情。他雖瞧不見趙括的神色,可聽他方纔的話語,想必他此刻的神色也與月夕一般無異。
只要趙括一句話,便能教她起死回生。胡衍突然間妒怒交迸,不知哪裡來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裡盤旋道:“就此一放手,便可以報了殺兄之仇。”而他緊握着趙括的左手,竟真的有了些鬆動。
可再一低頭,又瞧見月夕面上那似恨似怨、如慕如訴的神色,雖不是爲了他,可他心中終究還是捨不得。他手中一緊,厲聲叫道:“姓趙的,原來你說只要我隨你去救趙姬,便將性命交給我,是因爲你早沒幾日好活了。你竟敢又騙我……”
胡衍這樣大聲一呼,月夕頓時清醒了過來。再想起方纔靳韋說的“最短半月,最長半年”,全然明白了趙括方纔那話中的意思。
只見趙括又望着她,輕聲道:“月兒,你捨得再不見我了麼?你若不要我們到黃泉相見……你若捨不得我,便同我一起上去。”話語淒涼,卻滿含情意,正同那夜月夕到馬服君府救他時說的話一般無二。
他話音未落,絲帶“刺溜”一滑,從月夕的手臂上鬆了開。趙括瞧着月夕的身影下墜,心神俱裂,想也不想,掙開了胡衍的手,要隨着月夕去了。阿璃縱身一躍,一手握住了胡衍,一手抓住了趙括,叫道:“大哥,你別做傻事。”
趙括正要再推開阿璃的手,突然間一條白綢凌空飛了上來,和趙括手中的青絲帶緊緊絞纏。他凝目一瞧,月夕手持白綢,身子一晃,腳尖在壁崖的松枝上一點,有如驚鴻般騰身掠上了懸崖。
她手臂一震,白綢纏着青絲,將趙括帶得凌空而起。趙括忙緊緊握住了阿璃,胡衍亦手中一緊,一人帶着一人,如鎖鏈一般,俱都回到了雲戲崖上。
趙括身子一落定,目光便四處搜尋月夕。只見月夕遠遠立在雪中,身軀搖了兩搖,幾乎又要暈倒在地。他忙縱身掠了過去,一把摟住她的腰。兩人四目一交,月夕眼含怨恨,她猛地一發力,將趙括重重地推開,便朝山下奔去。
她奔的快,可趙括比她還快。
她只不過跑出了幾十丈遠。便被後面的一雙溫熱的手臂緊緊地抱住。
月夕知道那是誰,他一抱住她,她就知道是趙括。他箍緊了她。不讓她走,她聞到他的氣息,聽到他在自己耳邊不住地叫自己的名字:“月兒,月兒……”
她曉得是他,她曉得他後悔了,後悔了那樣折磨她,可她就是發了瘋似的要推開他。
她奮力甩開趙括的手。又想要跑的遠遠的。趙括再次追過去,將她緊緊抱住,他是決不會再讓她走掉了。
月夕想哭想喊想叫。可她的喉嚨乾啞,無法發出絲毫聲音。她只能無聲地喊着,撲到趙括的身上,她掐他扯他。幾乎將他的衣襟都扯破了。她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頭。咬的自己牙齦都疼了,可她就是不鬆口。
她恨死了他,卻一輩子都離不開他。
趙括只是抱着她,讓她掐,讓她咬,讓她懲罰自己。他唯一會說的便只有三個字:“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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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想要去親她,可他的嘴脣剛剛接觸到月夕。月夕卻竭力掙扎,猛地推開了他。
可這一次。月夕卻沒有跑走,她怔在了原地,瞧着趙括,瞧着他被扯開的衣襟裡,那個在晃動着的霜墨,還有他胸口上,那若隱若現的月牙印。
他說,他從來未取下過霜墨。就算他趕她走時,那小月牙也一直在他心尖上。
靜靜的,月夕眼中突然流出兩行淚來。趙括心中一陣痠痛,他剋制住自己的情緒,走上前去,抱住了月夕,親着他的頭髮:“月兒,是我不好,對不住。”
“你放開我,你別碰我。”月夕流着淚,一邊掙扎,啞着嗓子喊道。可趙括卻不容她掙開,他死死地扣住了月夕的手:“從今往後,我再不自以爲是,再不自作聰明。半月也好,半年也好,我再不離開你,叫你一直歡歡喜喜地。就算是死,我也只死在你的身旁。”
趙括盯着月夕,嘴角抿得緊緊的,是她從未見過的嚴肅樣子。
月夕直着身子,凝望着趙括,再也忍不住激盪的心情,突然一下撲了過去,失聲痛哭了起來。她不再掙扎了,只是伸出雙臂,緊緊地樓住他,手指都深深地抓進他的背裡。
“爺爺死了。老狐狸,我再沒有爺爺了……他們都死了,桑婆婆、小師兄、呂盈,他們爲什麼都丟下我,不管我,都走了?”她在他懷裡痛哭着,叫着。
爹、娘,她生而便失去了,她也一早就放下了。可她相依爲命的爺爺,兄妹情深的靳韋、呂盈,外冷內熱的桑婆婆,愛惜着她的祖奶奶與師父,每一位與她命運相連的親人,她又怎能輕易放下?
這二十餘年來,爺爺與衆人對她的愛護與關切,讓她無法解脫,難以自遣,就像一條毒蛇,緊緊的咬着她的心。
她一路撐了那麼久,決不肯在胡衍與阿璃他們面前示弱。可此刻在他面前,只有在趙括面前,她才終於發泄了出來。
她哀哀地哭着,眼淚溼遍了趙括的胸膛。他緊擁着她,沒有移動一下,他曉得月夕的痛苦,他更明白她的無助。
他讓她蜷伏在自己的懷抱裡哭着,不說一句安慰的話,也不做一個安慰的動作,他只是輕輕地擁偎着她,直到她哭聲微弱下來。
月夕的哭聲沉寂了,鼻息卻漸漸沉重起來,趙括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他微微動了一下,月夕的手立刻緊緊地揪住了他。他嘆了口氣,俯身抱起了她,低聲道:“月兒,睡罷。我再不會走了。”
嚴冬深夜,雪地寂寂,西北風吹過,又吹落了樹上的積雪,又似要將月夕的眼淚凍成冰晶。好在趙括輕輕的,將她面上的淚珠,都吻幹了。
月夕的手鬆開了,卻勾住了趙括的脖子,往他的懷裡縮了縮。
痛哭之後,總會讓人覺得發冷,又讓人容易入睡。只要趙括在,月夕便曉得自己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趙括抱着她,頭也不回,朝山下走去。
驀地裡左首一劍刺到,寒氣逼人,劍尖直指胸口。他抱着月夕,身子一斜,閃到了一邊,幾縷頭髮已經被削斷在了風中。
他瞧也不瞧身後出劍之人一眼,只是低聲道:“胡兄,是我言而無信,待我同月兒交待清楚,再來同你請罪。”
他的身後還有阿璃,一直默默地瞧着眼前的這一切,他本該回身交待一聲,可他此刻,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說。他只想和他的月兒,好好地依偎在一起。
只因他的時日,實在是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