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看向秋池宮,一個活潑的身影映入眼簾,那個無憂無慮的孩童正在院子裡奔跑着,嬉鬧着,大聲引着周圍的那些宮嬪氣喘吁吁地來追他。
他那麼開心,那麼可愛,看到他,我的心中卻突然一痛。
“回去吧,本宮今天晚上想要喝點酸湯。”我將手遞給身邊的侍兒,由一羣人服侍着向亭子下面走去。
這個月的月信如期而至,酸湯又白喝了。
我坐在榻上低頭沉思,這個月又沒有懷上,如果懷上了,我該怎麼辦?現在沒有懷上……接下來,我又當如何?
嬴政還在那些小姑娘的宮裡面兜兜轉轉,我卻已經打定了主意,只要他不主動來找我,我絕對不會主動去找他,因爲男人都是賤貨,貼上一兩次,他會新鮮,多貼幾次他就膩了,繼續再往上貼,只會讓他煩,如果再不要命地死纏爛打,只怕他不止會躲,還會在心裡咒着你趕快去死……
我寧可繼續呆坐着喝酸湯,也不會幹那麼無聊的事情。
繡了半天荷包,又吃了幾個桂花餅,我把頭髮攏了攏說:“走吧,去太醫館轉轉去!”
灰布長衫青紗帽,鐘太醫與上回見他的時侯沒有什麼不同。
唯一不一樣的是他今天那張圓乎乎的胖臉上的神情。
面前是一位尚衣,看服制應該是上尚,年齡大約五十多歲,一身衣服已經半舊,卻洗得很是乾淨,神情很是謙和恭順,就這麼靜靜地坐着等鐘太醫給他診病。
鐘太醫將手一縮,輕輕地舒了口氣道:“還好。”
那上尚卻笑了:“多長時日算是好的?”
鐘太醫低着頭略一沉呤,輕聲道:“運氣好的話,能過得了這個冬。”
那上尚又笑了:“能夠安穩活過這一冬,就是有福的了。”
鐘太醫的神色略一黯然,轉而又笑道:“你能這麼想就好。”
“都到了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那位上尚倒是笑得很是輕鬆。
“入宮這四十多年了,我見過五代秦王,這天底下最華貴美麗的布料,小尚我見過摸過,還親手裁過縫過。那一年大王新即位,我親手將那身黑色的朝服奉到他的面前,親自服侍他穿上,秦王好威武啊!別看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三歲,可是那個子卻比許多成年男子都要高了。他盯着那身朝服滿意地嘆了口氣,還回過頭來衝着我微微一笑。
又一年,呂相邦不知道從哪裡得了一匹珍珠錦進宮來獻給太后,那匹錦啊……啊喲喲,一展開,那是滿室生輝啊,哪怕是那東海的龍母娘娘見了都要羨慕的……也是我領着一百八十位女子,總總耗時一百多天,親手給裁了縫了,又服侍咱們的太后穿戴上。啊喲喲,不是老身說嘴,趙太后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了,那身華服一穿,便是那九天的仙子也比不了的了……老先生,我有這樣的福份,服侍過這世上最美的一對母子的穿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老尚衣的臉上露出了安祥的笑容,蒼白的臉頰竟然泛起了淡淡的紅色。
鐘太醫略一頷首,道:“您能這般想,才真是福份。”
老尚衣笑了,看着鐘太醫道:“你我還不都是一樣的嗎?大半輩子了,圖的不是榮華,攀的也不是個富貴。爲的,就是這份手藝啊……”
老尚衣意味深長地看着鐘太醫,鐘太醫擡起頭來看了看她,突然感激地一笑,輕輕地嘆了口氣:“是啊,圖的就是個手藝,是個正正經經的手藝,救人治病,治病救人啊……”
老太醫的臉上浮出了深深的無奈,嘆息了一陣,又自嘲地一笑,取了案几下的酒葫蘆又是一大口。
老尚衣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還是七文?”
鐘太醫笑了:“七文。”
“還是櫃上?”老尚衣又笑。
“還是櫃上。”鐘太醫又笑,卻隨手抹了一把眼角。
老尚衣由身邊的侍兒扶了,這才勉強地站起來,輕咳了幾聲,一步一挪地向着櫃上走去。
鐘太醫不回頭,取出酒葫蘆又是一大口,神色中略有悲慼。
我站在門外看了他們兩個人好久,天氣漸漸陰了下來,空氣裡一股潮溼的味道卷着亭畔那沉膩的花香拂過面頰,不一時,天空下起了牛毛細雨。
侍兒將一把油布做的花傘撐在我的頭頂,另一個侍兒在身後拾起我的長袍,我踩着木屐走過落滿花瓣的小徑。
前面是一個精緻的雅閣,門前一株玉蘭開得正燦,我住了腳步,靜靜地盯着一絲絲水珠凝在如玉的花瓣上,晶瑩得象女子思春的淚。
柔柔的雨絲溜過小花傘撫上衣袖,霧溼了袖口那朵精心繡制的如意雲紋,風柔和得象愛人在耳邊的呢喃,混着雨水的花香撫平了我那顆焦燥不安的心。
信步進了那間雅閣,張蒿已經鋪陣好了一切。
“請鐘太醫過來喝一杯吧。”
“諾。”
張蒿躬着身子走進雨裡,旁邊的侍兒已經將一罈陳年的好酒開了封,香醇的酒香瞬間飄了出來。
我正閉着眼睛養神,耳邊傳來一聲倉惶的問侯:“小人見過夫人!”
鐘太醫伏地深施一禮,一頭華髮在微微打顫,我走過去雙手扶起他:“此處沒有外人,老先生不必多禮。”
“不敢,不敢……”鐘太醫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瞥了我一眼,滿臉通紅地說道“小人此前不知道是夫人您,所以口出狂言,萬望夫人恕罪。”
我微笑不語,張蒿已經扶着鐘太醫於案几前坐定。
我於鐘太醫對面款款坐定,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老先生不必拘禮。”
鐘太醫扭捏着入座,一雙眼睛還是倉惶不定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神態依然拘謹。
“今天有請先生來,本是有一事相求的。”我看着他語氣誠懇。
鐘太醫依然垂着頭連聲答道:“小人不才,不知道有何事可以幫到夫人。”
我將一杯酒奉到他的面前,輕聲道:“前幾日有人送了一罈好酒給本宮,卻故意不說這酒的名字,本宮範難。素聞先生見識廣博,可否幫本宮品上一品?”
鐘太醫聞言略感意外,雙手奉了那杯子到面前,先是閉着眼睛一聞,又尖着嘴脣淺嘗了一口,那酒香入脣,這老先生的面色一軟,臉上似喜似悲,瞑目半晌方纔嘆道:“好酒啊……”
“果然是好酒嗎?”我微一蹙眉道“本宮只覺得這酒入口很是香醇,有果子的甜味,又有木頭的醇香味,似乎又有些青草樹葉的青澀味道。卻不知這到底是什麼酒。”
“夫人在所不知啊!”一口美酒入了脣,鐘太醫的神情爲之一震,將那杯酒雙手奉於案上,道“這罈美酒喚作猴兒春,又叫百果酒!話說是那山中諸猴採集百果,放於一個樹洞之內爲儲冬之糧。可若是當季不缺冬糧,這猴兒便會忘了這一樹洞的果子了,冬去春來,一洞百果逐漸發酵,於是就成了這百果猴兒春了!”
“哦,受教,受教……”我是真的第一次聽到這麼有趣的事情,不由得低頭看向手邊那罈好酒,前幾日讓張蒿替我去尋好酒,他尋來尋去就給我尋到這麼一小壇,我還有些不樂意,心裡暗怪他爲什麼不買壇大的來,不想……就這麼一罈不起眼的酒,竟然會有這麼神奇的來歷。
見我饒有興趣地看那酒罈,鐘太醫更加得了精神,繼續開口道:“夫人不知,這般美酒可是千金難得,可遇不可求的啊。”
“此話怎講?”我好奇道。
鐘太醫微一拈鬚,得意洋洋地又開口道:“話說這猴子取果只爲越冬,他能留下幾處來?再說,這用來存果子的樹木須是上面空下面封,生成一個天然大甕的形狀才能用來釀酒,這樣的樹木又有幾棵?哪怕真有,這猴兒如何又剛好能尋着它來?還有啊……”
鐘太醫一時得意,把着那酒盞又是一口,酒一入喉,竟是美得連那鬍子都快翹起來了,眯着眼睛又道“或者是機緣巧和,由得這好酒生成,又存了下來,許是一場雨水便沖淡了它,又許是年深日久,這酒自己就沒有了味道!所以說這個酒啊,是千難得萬難得的,可不是那機遇造化才能成就的嗎?夫人啊,您能取得這樣的酒來可真是福氣啊!”
我和張蒿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得全都笑了起來。
鐘太醫一見好酒,也顧不得許多,低頭又抿了一口,這酒進了嘴巴,滿臉的皺紋全都展開了,兩道眉毛中間足足舒開了一寸遠,那神色竟然是比當了神仙還要得意。
“此一番聽了先生的話,才知道此酒難得。即是如此,先生便替本宮多飲幾杯,也不使此酒埋沒。”
“小人謝過夫人。”鐘太醫滿面紅光,低頭又飲一大口。
我自含笑不語,只讓張蒿一味給他倒酒,又夾了幾顆百合到他碟內。
鐘太醫初時拘謹,幾杯好酒下肚,這膽子也大起來了,竟然不知不覺地給我侃起了酒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