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城門已閉,官道上已經沒了白日的宣囂。城門上星星點點的燈火與夜空中的朗月相輝映,絳州北門外,道路兩邊樹影婆娑,微風搖曳!
林間一輛馬車靜立,月光之下,一團暗影!馬兒微微輕嘶,車頂遊穗半搖。絲絨繪花的車簾微敞,半露出車內所坐的人微焦灼的面容!
“老爺,戌時已經過了!”車外一個低沉的聲音,輕輕的說着。
“再等等吧!”堅微微嘆了口氣,他何曾這樣等過人?只不過,今夕何夕。如今,已經不同往日了!
“少爺一定能熬過去,老爺不要太過擔憂了!”車外的勁,頓了一下,勸着!
“我相信他!他是我的兒子,當然不會如此脆弱!”堅倚着廂壁,似是自言自語般的說着。有如自我安慰一般!他正低語間,忽然官道上由遠及近一陣清脆的馬蹄,還有緩緩的車軸之音!悠閒自得的慢慢而來,有如閒庭信步!二人都不由的凝氣屏息,堅撩開車簾,微擡眼向道上望去。月光之下,白色的駿馬有如鍍上一層銀光,身後是一駕黑漆輕巧的二輪小車,團雲頂,八寶蓋!不見駕車之人,只是信馬由繮,漸行漸近!
馬兒行到堅所坐的車邊緩道之上,慢慢止住,微微曲蹄,柔柔擺尾。堅怔怔的看着這駕小車,頓了一頓,清了清嗓,低聲道:“伯宜?”這車內所發出的氣息,似是熟悉,卻又陌生!讓他,一時間,聲音也有些遲疑!
一團靜謐,堅一聲之後,雙方均未答言!堅看着那緊閉的車窗,手心卻沒來由的泌出汗來!他感覺到車內的氣息,這感覺來自於他馭靈三十多年的直感!有一種迫力,令他無法自如!並未見人,卻感其威!他的心底,似有些微紊亂起來!
“我爺爺,去年冬至。已經過世了!”車內突然傳出一聲微語,很輕,飄忽不定。但聲音稚氣未脫,猶有童音!這話一出,堅只覺得後脊一陣麻痛,一直連到後腦深處!伯宜,他,死了!?他不由自主的微搖了一下,躬站起身,鑽出車來!勁伸手過來撐他,他輕輕搖頭,自己跳下車來!看着這朗朗月色,又快到中秋!他不由想起曾經往夕,一時心中泛起悲意!人生百載,最終,也是一培黃土!
“你是伯宜的孫子?”他慢慢向着坡道而去:“那,那你就是…….”
“源秋俊則!”車內聲音剛出,車簾已經四散而來,在那車內,一張稚嫩的臉!月光之下,微微泛白,精巧的輪廓,拱現出一雙爍爍明眸。那眼中,是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成熟,完全沒有稚氣!脣角微揚,似笑似嗔,看着堅:“墨虛爺爺!”
“俊則!”堅看着這張小臉,恍惚間有着一絲伯宜的影子!俊則!是啊,他想起來!十前年,伯宜說,他有了一個孫子。起名爲俊則!一晃十年光陰,十年!面前這個,便是當年伯宜口中的,剛出世的孩子了嗎?聽到故人已亡之訊的悲傷,再看到故人之孫的欣喜,這些泛涌的情感在他的腦中交替。然後,突然的警醒令他一下怔愣住了!俊則,他,他不過十歲!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俊則看着堅變幻的神情,輕輕的笑了一下!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完全不像是一個十歲大的孩子。竟然帶着成年人的深意,他輕輕一撩簾子躍下車來!向着堅曲膝:“後輩見到爺爺,怎麼敢勞動您的大駕!俊則來晚了,爺爺莫要怪我!”
他一下來,那襲白色的輕衫翻起一層微波,月光之下,柔若飛櫻。他黑髮束結,髮絲如撫,眉目含笑,眉間卻是若蹙。令堅,一陣恍惚!
“你爹呢?他,怎麼沒來?”堅伸出手虛扶了一把,對着這個小兒講話,卻令他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自在。那股若有似無的氣息,總是盤恆不去,壓在他的心頭!令他,有千言萬語,卻是不知該如何相訴!
“家父六年前已經仙去!”他站起身來,輕撫過飄到臉旁的遊絲:“如今,源秋家,由晚輩執掌!”
“什麼?你?!”堅盯着他未足的身量,他再怎麼年少有爲。畢竟只有十歲而已!憑他如何,怎麼可能執掌偌大家業?源秋家,難道真是凋零如此了嗎?
“爺爺飛鴻來信,見了晚輩,失望了嗎?”他徑直出口,倒令堅無言以對!
“俊則生在漠原,對綴錦的風光,一直嚮往的緊!”他忽然笑起來,這一笑,卻是孩子般的天真爛漫,一臉的無邪真篤。令人無限愛憐,令人難以設防!堅,心裡卻是一緊!這個小孩,古怪的緊呢!當年伯宜舉家外逃,一別已經十多年了。十多年啊!草木又是一新,而人,已經舊貌換新顏!他真是老了啊!如果說,碧丹傾絕可以二十多歲的年紀駕馭百年強靈。已經令他刮目相看!那麼這個孩童,所散發的氣息,就簡直令他有些駭然了!
他是個孩子,身形未成,容顏尚稚。他凝神靜思的時候,有如一個遊歷半生的成年人!但他笑語嫣然的時候,更是天真的令人無法對他橫眉!他一個人,單人單車,行走千里之遙。卻是毫無疲態,一如剛出門口,一臉好奇的神情!
“你,所馭何物?”堅突然開口道,看着他滿眼笑意,在他面前,竟顯得拘促起來!
“晚輩在爺爺面前,不敢掩氣!”他歪着頭笑着:“爺爺瞧不出麼?”他說着,眼睛便向着前望去,堅不由自主的隨着他的目光,慢慢的偏過頭去。最後,落在那駕車的,白馬身上!
“王爺,平州行令袁展平到了!”門外低聲稟着,在聽到裡面輕輕‘唔’了一聲之後。書房的門被輕輕的推開了,一個身着暗紅綴熊圖案官服的男子垂着頭躬身而入。曲膝跪倒在地:“屬下袁展平,恭請國公大安!國公千歲!”
“行了,起來回話吧!”上面傳來懶懶的聲音,展平謝過之後站起身來。還沒開口,突然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坐在大案後頭高椅上的,不僅僅是傾絕一個人,還有一個女人!此時正握着一杆筆,滿臉通紅的低着頭!傾絕正歪靠在她的身後,一手還握着文折,眉眼不擡的正在看!但他另一隻手,卻在桌下牢牢的扣着小白的腰。讓她根本沒辦法從他腿上跳下去!
展平怔愣了半晌,一時連要說的話都給忘記了!剛纔進來根本沒敢擡頭,連眼角餘光都沒敢掃。這下連他都窘了,每年來報請一次,從來沒想過這裡頭還能有別人出現!一進來咣咣三個響頭,倒更像是拜面前這個女人了!
“平州最近可好?”倒是傾絕先開口相問,他一開口,一下把展平的魂給嚇回來了!他撲嗵一下又是跪倒:“屬下該死!”一向平時奏報,等王爺開口問話,那就是有罪!腦瓜子積了鏽了,這會子發呆,生生是活膩歪了!
“行了!”傾絕丟下手中的折文:“撿要緊的說!”
“是,是!屬下南來起行之時,正遇上西遲來函。得知王爺歸來,想再度前來昭平!前時使者剛歸,屬下不敢相應,特帶報來此!”他忙忙說着,也不敢再擡眼。將信從懷中取出,高舉過頂:“屬下駐守平州,今年無患行,不曾行兵。退役兵屬,屬下已經照例發餉。名錶已經列好,交給凌大人了!今年大試,屬下守地,選拔出優勝者三十六人,已經奉命上京。名錶也一同奉上,請王爺參詳!”他再不敢發呆,一疊連聲的說着!
“我讓你派人去西遲,可有消息回來?”一旁侍者接過他奉上的表文,放到傾絕的案前。他並未拿起翻看,繼續問着。
“是,屬下派遣副將前去。還未有消息回送!”展平應着。
“嗯,行!”他聽了,隨口應了一句。便不再出聲。展平知道他的意思,又拜了一拜,便跟着侍從退出門去!
他一直跟着侍從拐出穿堂,到了遊廊外,這纔敢伸手去抺腦門上的汗漬,直覺兩腿發軟。輕輕噓了口氣:“嚇死我了!”他不由自主的出了聲,剛奏事的時候發了呆,真以爲就此完蛋!
邊上的內侍聽了他的話,不覺得笑出聲來。他一向管引領這些各州軍行,跟他們關係也算處的融洽:“袁大人今年頭一回來,怪道有些愣了!這兩日過來的軍行都這樣,王爺也記較不過來的!”
“哦?”展平一聽,遂鬆了心:“剛也不敢看,陳兄,那一位,可就是……?”雖然對方只是一位引路的內侍,無品無職,但畢竟是王爺身邊的人。他們一向對這些人都格外客氣,禮讓有嘉!
“正是王妃啊!能給她行大禮,算是大人您的福氣,你可別覺得虧生的慌!”他輕笑着:“請吧,袁大人!”
“不敢不敢!”他說着,便忙着往他手裡塞銀票:“只是煩勞兄臺,下回再來,好歹先行支會一聲。下官也好帶些珠翠之物,討王妃個喜歡纔是啊!”
“呵呵,大人說笑呢!小的天天外頭守着,哪裡能見得屋內的情況!以後大人多留神也就是了!”他說着,並不接那銀票,只顧着將他向外領。討喜?想討喜的多了去了,讓王爺或者凌大人知道他用這個發財,那就是腦袋不想要了纔是正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