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沒言語,等着孟頌華開口問她。
剛剛孟頌華和軍醫孫耀文持續交換着意見,她在一邊聽的也清楚。這兩位顯然對諸葛慶的傷情判斷有些分歧。孫醫生認爲眼下最主要的是快些給諸葛慶做手術截肢,以免惡化下去,會有生命危險的。孟頌華卻不這麼看。他不想動這麼簡單粗暴的手術。
孟頌華看了靜漪一會兒,說:“我還是覺得先不要貿然截肢。他的手沒有了,對他來說,恐怕是不能接受的……現在我也不想討論爲什麼會拖到這個地步才發現。就想不但能保住他的性命,還要保住他的手。”
“可萬一出現意外呢,事已至此,我們也不能冒這個險。”孫醫生沉着聲音說。
孟頌華轉眼看了他,又看靜漪,說:“我堅持我的方案。先替他切除壞死部分,馬上轉移到醫院去繼續觀察。如果要截肢,這裡條件就是不好,孫醫生也能做,完全不必讓我們來。是不是?”
孫醫生顯見是被孟頌華的態度弄的下不來臺,但他也是修養很好的人,忍了忍,看向靜漪,說:“程院長,我不希望拿戰友的生命冒險。諸葛參謀是希望日後還能作爲軍人繼續報效國家,但是比起這個來,我更想讓他生命無虞。況且右手沒了,還有左手。”
靜漪見他脾氣也來了,忙說:“孫醫生,彆着急。我們都是爲了儘可能達到最好的治療效果,對嗎?”
孟頌華道:“是的,孫醫生,如果我剛剛的話有讓您覺得不入耳的地方,我向您道歉,但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方案。”
孫耀文盯了孟頌華幾秒鐘,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憋了這一會兒,才說:“孟醫生,你還真是……你能負責嗎?”
“我有這個信心。”孟頌華低頭,望着諸葛慶。
“你有信心頂屁用!任何手術都存在風險,何況這種創傷,你才能做過多少例這種創傷手術,就敢這麼說?我……”孫醫生忽然開始脫下他的手套、醫生袍,身後的護士急忙攔住他。
“孫醫生,孟醫生,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如果在平常,可以由着你們二位爭論個夠,現在咱們恐怕連麻藥都不夠用,時間更是緊迫。如果說負責,孫醫生,我可以負責的。您先鎮定些,讓孟醫生再解釋給您聽聽他的方案,好嗎?”靜漪邊說,邊往後退着,事實上擋住了孫耀文的去路。
她的語氣並不像她人那麼柔,雖然是商議的態度,卻也由不得人不冷靜下來聽。孫耀文本意也並不是甩手離開,他也就站下,說:“程院長,我也堅持認爲,還是果斷些,不留後患。”
靜漪看了看孟頌華,對孫耀文道:“孫醫生,我們是來支援的。論治療創傷經驗,我們確實沒有您多。不過依我看,也還是希望有一分的可能保住傷者的手臂,就做十分的努力。請你們二位都再考慮下對方方案的可行性和優點,馬上做出決定。傷員等不得。”
靜漪聲音輕柔,也只是他們幾位能聽到她的話。但這時,護士喊了一聲孫醫生,他們忙回頭去看,護士說:“諸葛參謀有話要說。”
孟頌華距離諸葛慶最近。他轉身過去,還沒等他說什麼,諸葛慶便開口說:“請你們保住我的手臂。一定要。”
孟頌華聽到,俯身看着諸葛慶,說:“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
諸葛慶點頭。
他臉色已經灰的全無血色。
“孟醫生,謝謝你。”諸葛慶轉頭尋找着什麼,當他看到孫耀文時,說:“孫醫生,有你們在,是不會讓我的情況惡化到沒命的。那就試試……我不能沒有右手。”
“左手一樣可以寫字、打槍。”孫耀文過來,面目表情地說。
諸葛慶看了他一會兒,說:“那陶司令就不能留用我了……我是傷殘軍人……孫醫生,現在正在用人之際……”
“諸葛參謀,”孟頌華打斷他,“保持體力。手術過程會很長,現在也不要想多了。”
他說着,望了望靜漪,最後看着孫耀文。
孫醫生像是下了決心一般,也先看看靜漪,才轉頭對護士說:“準備手術……孟醫生,請你主刀吧,我來做輔助。這裡條件有限,麻醉藥也很少。我想你們來的匆促,也不會準備的很充足。”
“雖然不充足,但是應該這場小手術還是可以應付的。這全賴我們英明的程院長,我每日處置突發事件,隨身總帶着這個藥箱,阿司匹林不見得有,手術刀麻醉劑這些必需品還是備齊了的……孫醫生,我們開始吧。”孟頌華伸手過來,孫耀文同他握了握手,轉身重新消毒換手術服去了。
孟頌華看看靜漪,靜漪瞪了他一眼,說:“鬼見愁。”
聲音低的不能再低,孟頌華聽了也沒什麼反應,只說手術不需要你,出去等着好了,回身也做他的術前準備去了。一旁的*見狀,悄聲道:“難得孫醫生妥協。在我們這裡,很少有人能說服孫醫生。”
靜漪笑一笑,說:“在我們那裡,孟醫生也是一樣。不過他們兩人都是爲了病人着想呢。”
“也是。”*笑笑,鬆口氣的樣子,又對諸葛慶點點頭,要他不要緊張,說:“孟醫生和孫醫生在準備手術,你放心好了。要不要我拿你太太和女兒的相片給你看?”
諸葛慶精神很差,*說話,他還是儘量撐着。
靜漪看那*果然從旁邊桌上拿起一個很小的皮夾子來,給諸葛慶打開看——皮夾子裡有張不大的相片,看得出來是新照的。相片裡的女子姿色普通,圓圓的臉、圓圓的眼,懷裡抱着的嬰孩也是圓滾滾的。然而她們的神情卻讓人看着打心眼兒裡覺得欣喜的。那是一種充滿着希望的、幸福的樣子……靜漪忍不住嘆了句:“真是好極了,是諸葛太太麼?”
“是。”諸葛慶灰敗的面色上,瞬間有一絲紅潤。
靜漪和護士看了,都有些動容。這是隻有看到最心愛的,纔會有的神氣。
“你要快些恢復,這個胖娃娃,眼見着就長大了,等着你回去抱她呢。”靜漪微笑着說,“這麼大的娃娃,正是最有趣的時候……我女兒也是。”
似乎這個時候,她就能聽到咕嘰咕嘰的嬰孩特有的聲音,那是在跟她說話呢;還有那笑臉,怎麼看也看不夠的……她輕聲和諸葛慶說着話,聽他說道:“……我還沒能看到女兒呢……得堅持到能看到她,眼下知道她們母女平安就好……”
“會的。你們都會。”靜漪立即說。
她聽着手術器械叮叮噹噹的響,心跳隨之加快。她今日不需要參與手術,可還是同她要主刀時一樣,聽到這些微的聲響,全身上下立即緊張起來。
諸葛慶點點頭。
“程院長,要給諸葛參謀打麻醉藥了。”護士在一旁說。
靜漪退到一邊去,剛站下,就聽孟頌華說:“咦,你還不出去,在這裡礙事麼?”
她張了張口,皺眉道:“我發現今兒請你來,真是失策。”
孫醫生恰好聽到,反而爽朗一笑。
孟頌華咧了下嘴,示意靜漪出去,說:“我管你失策不失策的,反正這會兒這兒我說了算——請吧。”
靜漪無奈退出。
艙門沉重,在她身後閉合。她從舷窗裡再往裡看時,就見孟孫兩位已經分別站在這臨時手術檯兩側了……她仔細再檢視一番,這臨時手術室,還是像模像樣的。孟頌華的醫術當然沒的說,她該對他有信心……她轉身在走廊裡踱着步子。
衛兵隔十幾步便是一個,靜靜的立着。
她走到船舷邊站下。
夜深了……
肩上一暖,靜漪擡手一摸,是件軍裝外衣。她深深一嗅,有股很清潔的味道。
“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陶驤問。
他過來,站在靜漪身邊。
靜漪沒出聲,低了頭,將外衣攏了下。他的外衣寬大,她的人完全藏住了似的,只露了臉在外頭——但她的人是會發光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光彩四溢……美,但眼神可有點兒不對勁兒。
陶驤清了清喉。
靜漪反問:“這會兒不嫌我來的多餘了?”
她語氣淡淡的柔柔的,一絲酸澀,簡直直戳人心口窩兒。
陶驤一時無話,只看着她。
“打量誰想來呢……你忙,我就不忙了麼……”她輕聲抱怨着,因聽到細微的腳步聲,頓了頓。果然陶驤一招手,一個女軍官小跑着過來,先是對他們敬了個禮,問候一聲太太好,立即將手上的電報夾子遞上來給陶驤。
陶驤看電報時,她拿了手電筒替他照亮。
靜漪站遠些,等那女軍官走了,也沒回身。
“小氣鬼。”陶驤過來,替她整了整外衣。
靜漪擡手將外衣除了,露出雪白的手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