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子虛站在水榭臨湖的平臺上,憑欄眺望黑夜下的掛瓢池。他一邊欣賞湖岸的美景,一邊在審度形勢,巨捆無遺,默默記在心頭。
他置身的水榭名水香,雖比鄰書香榭,卻看不到書香榭,事實上這是西院九榭的特色,巧妙地嵌入池灣去,榭與榭閭遁植斑竹,使每一個水榭部變成一個獨立隔離的世界。
池的對岸是東九榭,他的風竹閣則是九榭外另一獨立的建築物,離他現在的位置約二百丈遠,距離絕不近,但以他的水底功夫,有把握在半刻鐘的時間內,橫渡掛瓢池,回到風竹閣。
他已擬定完整的計劃,大有一試的價值,關鍵在能否畫出七幅令百純讚美的作品,因此他必須出盡渾身解數。
搬東西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烏於虛想不通是怎麼回事,回頭看去,一羣小婢正擡着一張桌子進來,桌面和腳架分開捧着,其中兩人提着高背倚,往平臺浩浩蕩蕩而來。豔娘和蟬翼跟在搬桌團的後方,前者嘴角含春,未語先笑,風騷浪蕩,對烏子虛的態度完全不同;後者則仍是那副勉勉強強,不苟言笑的冰冷神色,可是對烏子虛來說,兩人的吸引力高低立判,蟬翼的誘惑力實遠比豔娘大。
搬桌團在廳堂和平臺交接處停了下來,豔娘則挾着一陣香風,直抵他身前,媚笑道:“今夜是郎先生動筆寫畫的第一夜,我們紅葉樓會以上賓之禮招待郎先生。郎先生喜歡把桌子安置在平臺上哪個位置呢?”
烏子虛大感新奇有趣,這個招待確實別開生面,小婢們全都姿容不俗,十六、十七歲的年紀,雖比不上蟬翼,已非常可觀,看她們擡得香汗淋漓,嬌聲喘息,燃燒着她們青春的歲月,何人看了酥了一半。嘆道:“可否再擡一張大牀進來。”
小婢們正以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聞言不但沒有人害羞,還齊聲嬌笑,登時滿榭春色。
豔娘兩眼上翻,任誰都猜到她心中在嗟嘆這色鬼死性不改。
蟬翼大怒道:“休要想歪你的心。”
烏子虛訝然審視她,欣然道:“這不是河東獅的咆哮嗎?蟬姐兒愈來愈像是我的娘子了。”
蟬翼正要發作,給豔娘截着道:“我們紅葉樓有我們的規矩,特別是我們的紅葉八美,更由百純姑娘親自定下規條,郎先生必須遵守。”
烏子虛興致盎然的問道:“愚生洗耳恭聽。”
豔娘神氣的道:“紅樓八美,全是賣藝不賣身,是真的賣藝不賣身,想一親香澤嗎?必須小姐她心甘情願才成,只要小姐她願意,嫁給你也行,夜度資贖身金全免,就看你的本事。”
烏子虛爲之叫絕。百純肯定是經營青樓的天才,掌握到男人愈難得到手的女人愈珍貴的至理,且享受到追逐裙下,真情真意的最大樂趣,哪還不前仆後繼。要買她們的藝當然不會便宜到哪裡去,如此紅葉樓勢必財源廣進,金子銀兩滾滾而來。
蟬翼冷冷道:“明白了嗎?”
烏子虛恭順的道:“娘子!我明白了!”
那羣小婢想笑又不敢笑,怕開罪蟬翼,忍得不知多麼辛苦。
豔娘怕蟬翼吃不消他的浪子無行,忙道:“憐影快來了,你不知胖爺爲此安排得多麼辛苦。憐影這十多晚的期全排得密密麻麻的,胖爺須說服客人才勉強騰出空檔,如果你今晚交不出好成績,胖爺會要了你的命。好啦!桌子放在哪裡?”
烏子虛的目光從豔娘移往氣鼓鼓的蟬翼,又移往那羣小婢,道:“當然是臨湖置桌,讓我與美人兒共享湖上明月。”
豔娘笑罵道:“說一句便夠,偏是這麼多廢話。”說罷指示衆婢把桌椅安放在平臺靠欄的位置。然後道:“郎先生還有甚麼要求呢?”
烏子虛笑道:“只有兩個要求,第一個求的是一葉輕舟,泊在水榭之旁,當養足畫情,便駕舟返回風竹閣,動筆揮毫,寫下第一幅美人圖。”
豔娘道:“這個容易,照先生的意思辦。還有一個要求呢?”
烏子虛來到緊繃着俏臉的蟬翼身前,一揖到地,道:“請蟬翼姑娘屆時陪愚生一起登舟,順道遊湖,歸家去也。”
蟬翼猛一踩腳,大嗔道:“你這人!我們走!”說畢拉隊走了。
豔娘掩嘴笑道:“蟬翼如給你氣壞,奴家會找你算帳的。”伸手在他手臂上重重扭了一把,再送他一個媚笑。
忽然絲竹管絃之聲在榭外響起。
豔娘笑道:“憐影來啦!奴家走了。”
阮修真坐在小亭理,丘九師來到他對面坐下,道:“見過錢世臣,他答應立即送出飛鴿傳書,要他在京師的人調查郎庚,該在十天內有迴音。”
又道:“辜月明來了!”
阮修真一愕道:“辜月明。”
丘九師道:“錢世臣親口告訴我他剛見過辜月明,真奇怪,他是不該告訴我的。表面看錢世臣沒有甚麼,但我卻從他的眼神看出他心緒不寧。”
阮修真不解道:“爲了一個薛廷蒿,勞煩權傾朝野的廠衛大統領南來,已屬事不尋常,現在還出動皇上的御前獵手,真令人難以理解。”
丘九師神色凝重的道:“會不會是鳳公公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真正的目標是我們呢?特別是你老兄。”
阮修真點頭道:“這正可能是錢世臣暗中通知你的原因,於錢世臣來說,如果江南出亂子,他是首當其衝。辜月明既是當世最出色的懸賞獵手,也可以變成可怕的刺客,且他一向獨來獨往,神出鬼沒,令人防不勝防。”
丘九師冷笑道:“但卻有個好處,殺了他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阮修真道:“在生擒五遁盜前,我們不宜節外生枝,只須提高警覺,加強防衛。諒辜月明不敢公然行刺我。”
丘九師雙目殺機大盛,沉吟道:“出入要小心點。”
阮修真道:“當務之急,仍是五遁盜。我剛纔在想,紅葉樓畫師的身份,爲何比賣蛇膽更吸引呢?其中必有我們不明白的理由。”
丘九師點頭同意。事實上他憋得非常辛苦,像個滿溢的池塘,卻無宣泄的渠道,恨不得衝進紅葉樓內,把那氣人的傢伙生擒活捉,押去見皇甫天雄。苦笑道:“除非他肯告訴我們,否則我們無從知曉。”
阮修真神色古怪道:“當然不是這樣子,只要讓我清楚他在紅葉樓的活動情況,我有把握憑此推測出他真正的目的。而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是志不在天女玉劍,而是另有目標,否則他會繼續賣蛇膽,這個身份更有利於他在城內活動,不會像現在般引我們懷疑。”
丘九師終於明白他的神情爲何如此古怪,嘆道:“你是要我去見百純。”
阮修真聳肩道:“你不是親口說過要去向她解釋今天的誤會嗎?還有爲爽約喝罰酒的事呢?兩件事一併解決,你是佔便宜了。”
丘九師頹然道:“神又是你,鬼又是你。去見百純是不是代表我們屈服了呢?”
阮修真道:“我真希望有別的選擇,總不成我們在此呆坐十天,枯等錢世臣的喜訊。去吧!或許這就是命運,不論將來情況如何發展,我是不會怪你的。破不了祂要你和百純糾纏的環節,我們可破祂別的環節,只要找到那小子的把柄便成,勝利仍是屬於我們的。”
丘九師發了半晌呆後,壓低聲音道:“真要命,我忽然感到生機勃勃,你現在想攔着我也不成。由此可知祂的確要我去見百純。老天爺救命呵!”
百純輕移玉步,來到錢世臣身旁,爲他斟酒,然後到他對面坐下,邊爲自己的杯子注酒,訝道:“大爺今夜爲何心事重重?有甚麼難以解決的事?”
錢世臣看着她嬌笑的容顏,暗歎一口氣。書香榭仍是那個水榭,掛瓢池迷人依舊,可是比起上回,他的心情實有天壤之別,危機已臨身,更有可能是大禍臨頭。辜月明厲害得教人害怕,敲響他的警號。戈墨要殺他是正確的決定,只可惜沒法幹掉他。痛苦在想找個人商量時,唯一的人選戈墨又去而未返,憂懼交襲下,想到只有百純能令他暫時忘記一切,無主孤魂般便到紅葉樓來。搖頭道:“我沒有甚麼,只因官務繁忙,今晚喝兩杯便要走。”
百純不依道:“奴家還想聽故事呢!錢大人怎可說故事只說一半。”
錢世臣怎還有說故事的心情,更後悔上回說了不該說的話,乘機提醒她道:“記着我說的故事,絕不可以告訴別人。”爲引開她的注意力,道:“那個新來的畫師,是不是很可疑呢?”
百純露出迷人的笑容,像想到甚麼似的若有所思的模樣,櫻脣輕啓道:“原來大人因五遁盜的事心煩。是不是丘九師告訴大人有關畫師的事?”
錢世臣心忖自己的煩惱還不夠多嗎?哪有興趣去理甚麼五遁盜。不過有百純陪伴,心情確大有好轉,談甚麼都好,只要她不追問故事便成。道:“那畫師是個怎樣的人?”
百純的眼睛漾出笑意,然後漫不經心的以纖指撩撥鬢髮,聳聳肩胛,像從內心深處涌出沒法遏止的情緒,柔聲道:“他是個色鬼、瘋子,浪子和天才的混合體,奴家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般令人不耐煩,惹人討厭,同時又沒法不去欣賞他。如果他真的是五遁盜,那將成完美無瑕的結合。”
錢世臣從未見過百純這般的神情,隱隱裡,他感到丘九師外,又多了個情場的勁敵。
樂音變得暸喨起來,吹奏着明快輕鬆的調子,引得烏子虛手舞足蹈,隨樂起舞。他就是這副德性,青樓會令他變成個沒有自制力的人,而他更是破天荒第一次把享受和工作結合在一起,兼且紅葉樓不論格局、氣魄和提供的樂趣,都是他從未嘗過的,對他的衝擊力可想而知。在這一刻,他徹底忘記了爲何要在這裡,只知享受生命的時刻又到了。
紅葉樓迷客的手段是別出心裁的。
水榭樓分兩層,下層是儲物室和廚房,全爲享用水榭的賓客而設,二樓分前後兩廳,以垂簾分隔,伺候的婢僕在前廳候命,演奏的樂隊就在那裡奏樂。後廳連接平臺,是烏子虛所處的地方,專用來接待付得起錢的貴客。如此排場,多付點錢都覺物有所值。
兩個俏丫頭左右拉開垂簾,出現一個身長玉立,體態動人的年輕姑娘,她不是烏子虛見慣那種濃妝豔抹的孃兒,只薄施脂粉,淡雅得來卻是恰到好處,盡顯她清秀的氣質。垂額的劉海,予她一點稚氣,看上去既青春又出衆。如此美女,雖比不上百純,但已是他從未在青樓遇過的上上之品。她根本不像青樓名妓,而是個大家閨秀。
烏子虛腦際轟然一震,靈魂兒飄上了半空。
她穿的是剪裁合體的絲質垂地裙裳,白花藍地,配着絲質的腰帶,驕傲地展示她動人的曲線,苗條的體態,更突出了漂亮的臉龐。耳珠掛着的兩顆明珠搖搖晃晃的,說不盡的風流嬌俏。
她以受過訓練的曼妙姿勢,儀態萬千的經過垂簾,當簾幕在她後方合攏,烏子虛不由屏住了呼吸,瞪着這位似是從仙界闖破仙凡之隔降臨塵世的仙子。
憐影巧笑倩兮的直達他身前,盈盈福身道:“奴家憐影,請郎先生指教。”
烏子虛清醒了點,籲出一口氣道:“我們現在是爲一共同的目標努力,就是要把美人兒你最迷人的神韻表現出來,讓我們忘記了過去,忘掉將來,留下這一刻的美好時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只有放開懷抱,才能享受到生命的真諦。”
憐影歡喜的道:“先生說得真動人,我們八個誰不想畫一幅最美麗的畫像。先生教憐影怎麼做吧。”
烏子虛微笑道:“很簡單,美人兒你須向我施盡渾身解數,展露你最能迷死男人的手段,展露你最動人的一面,我保證看到我畫出來的東西后,美人兒你永遠不會後悔。”
憐影忽然擊掌三下。
烏子虛一呆道:“美人兒你幹甚麼?”
憐影微聳香肩,若無其事的道:“奴家教人把箏送進來,那正是奴家最能迷死男人的手段。”
烏子虛無言以對。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