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女牽着黑馬,經過清香鎮的門樓,輕輕鬆鬆的走在貫通東西的石板路上,還充滿好奇的流目四顧,似是漫無目的。
這是個頗具規模的大鎮,屋舍林立道旁,聚居了數百戶人家,頗爲興旺。她雖以寬鬆的外袍蓋着緊身的勁服,但由於她異乎尋常的美麗,仍是引得人人側目。說真的,只是她纖美的動人體態,配着烏黑髮亮充盈健康美的秀髮,白嫩的皮膚,如此罕見的美女,不用做任何事已足以引起男人的饞涎、女人的妒忌。
對別人的注目禮,無雙女毫不在意,因爲她根本不怕任何人,她深信自己體內流動的是爹的血液,而夫猛正是一個一無所懼的人。
不一會她找到目標的店鋪,在店夥熱情的招待下,購買了一批乾糧和日用品,塞滿整個行囊。
離開前,上了年紀的店夥忍不住道:“姑娘,你是一個人上路嗎?”
無雙女含笑點頭,道:“有問題嗎?”
店夥忙道:“沒有問題。”接着欲言義止,又忍不住擔憂的道:“唉!麻子光那羣土霸在打姑娘的主意了,姑娘……”
無雙女見他先一瞥街上,才說這番話,明白過來,卻沒有循他目光望去,以免正在街上窺看她的流氓曉得他在提醒自己,令這好心腸的老店夥惹禍上身,截斷他道:“放心吧!我懂得如何應付。”
說畢提起重甸甸的行囊,走到門外馬兒身旁,掛到馬側處,綁個結實,卻一眼不看聚在對面幾個向她評頭品足,一看便知不是善類的年輕漢子。
無雙女先摟着黑兒馬頸,和愛馬說了句親熱話兒,牽馬朝鎮東的出口漫步而行,神態優閒。
有人從後方追來,無雙女不用看也分辨出對方有七個人。
忽然一個滿臉麻子的漢子搶在她前方,張開雙手,攔着去路,嘻皮笑臉的道:“姑娘是不是要投店,何不到我家去,既省錢又方便。”
另外六名地痞散了開來,把她圍在正中處,其中一人涎着臉笑道:“光哥對美人兒最體貼,保證伺候周到,若他不成,還有我們呢?”
衆漠齊聲起鬨,高呼怪叫。
鎮上的人均遠遠避開去,沒有人敢插手,由此可知這些人平時如何橫行霸道。
無雙女一點不動氣,但已收斂笑容,冷冷道:“滾開!”
麻子故作驚訝,指着鼻尖道:“美人兒你說甚麼?我的耳朵聾了,大聲再說一次。”
另一人以陰陽怪氣的語調道:“光哥兒你聽不到我在說甚麼嗎?你聽清楚了!奴家叫你滾下牀去,讓你其它兄弟上。哈!”
衆漢鬨然大笑,笑得人人捧腹,前仰後合。
無雙女冷哼一聲,就那麼牽着馬兒往攔路的麻子光直逼過去。
麻子光雙目兇光一閃,伸手要搶她拿着的馬繮。
無雙女喝一句“找死”,閃電一腳踢出,麻子光尚未曉得發生了甚麼事,胯間傳來撕心裂肺的劇痛,整個重達百斤的軀體竟被踢得離地後拋,掉往半丈開外,跌個四腳朝天,看得所有人都不相信眼睛,一個弱質女流竟有如此狂猛的腳力。
事情來得出乎任何人意料外,衆漢尚未想清楚發生了甚麼事,無雙女原地一個側翻騰,來到站在身後兩漢前方,同時往上躍起,兩腳凌空連環踢出,分別命中兩漢面門,兩人慘嚎聲起,口鼻滲血,朝後跌退,坐倒地上。
這羣地痞個個是會家子,每天打拳弄刀,否則不能橫行鄉里,見狀激起狠性,餘下的四人分從兩邊如狼似虎的往她撲過來。
無雙女終於有點笑容,倏地拔起,輕盈似狸貓,毫不費力的樣兒,就那麼翻個觔斗,從從容容的落在馬背上,又往腰間一抹,手上已多了條黑黝黝長達丈半的軟鞭。
四漢撲了個空,摸不着她影子的當兒,鞭影罩頭而來,慘叫聲中,在眨眼的工夫裡,每個都捱了至少一鞭,且是最脆弱的面門,令他們痛不欲生,再沒有反擊的力量。
旁觀的鎮民則看呆了眼,更感大快人心。誰都想不到如此楚楚動人,看似嬌滴滴的小姑娘,如此狠辣厲害、身手了得,且有一種表演般悅目好看的味道。
無雙女低嘯一聲,座下駿騎接到命令,立即朝前疾奔。
此時麻子光正坐起身來,無雙女策騎奔過他身旁。
麻子光痛怒交集下勉力叱喝一聲,叫至一半,忽然脖子一緊,再叫不下去,原來已給軟鞭纏個結實,一股無可抗拒的大力扯得他再往後倒,就那麼給拖拉得擦地而去。
無雙女玉容乎靜,像不知道正拖着一個人般,到麻子光快斷氣,使個手法,收回軟鞭,飛騎奔往鎮門。留下麻子光蜷曲地上,捧着咽喉呻吟,只剩下半條人命。
丘九師與阮修真在花園內的小徑並肩而行,後者忽然止步,嘆了一口氣。
丘九師大有同感的道:“公子如果有龍頭二、三成功夫,就不用死得這麼不值。”
阮修真道:“我卻不是爲他惋惜。坦白說,龍頭太寵縱公子了,冰凍三尺,實非一日之寒。公子一向橫行霸道,如他不是皇甫天雄的兒子,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兩人長期合作,互相欣賞,關係極佳,所以私底下說起話來,沒有任何顧忌。
丘九師皺眉道:“然則你爲何一副憂心忡仲的樣子呢?”
阮修真壓低聲音道:“我憂心的是我幫的未來。在過去幾年,我們的威勢攀上顛峰,如日中天,所謂盛極必衰,物極必反。公子忽然橫死,對龍頭造成最沉重的打擊,你看他剛纔的神情,便知這件事對他的影響有多大。你跟隨他這麼久,看過他流淚嗎?”
丘九師道:“這是人之常情,無人能免,龍頭畢竟是個堅強的人,我相信他很快會恢復過來,一切將回復正常。唉!希望龍頭的衆多美妾中,有人能爲他再生個兒子。”
阮修真道:“若禍變在那之前發生又如何?朝廷因連年戰亂,處於弱勢,而我們最近幾年卻趁勢而起,不住壯大,我不信不招朝廷之忌。季聶提今天來見大龍頭,肯定不是好兆頭。”
丘九師點頭道:“龍頭現該在議事堂和季聶提說話,季聶提爲何而來,很快可以弄清楚。龍頭最信任你,只有你說的話他聽得入耳,現在正是龍頭最需要你的時候。”
阮修真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樣。
丘九師訝道:“情況真的這般嚴重嗎?可是我一點覺察不到,照我的看法,只要生擒活捉五遁盜,讓龍頭盡泄心頭之恨,一切會回覆過來。”
又冷哼道:“鳳公公若要除去我們,五年前或可勉強辦到,現在已錯失時機。惹翻我們,我們索性公然造反,看誰能奈何誰。”
阮修真仰望日落的天空,徐徐道:“我在公子橫死後,爲本幫起了三支卦。”
丘九師愕然道:“不是一支卦足可卜吉兇嗎?爲何連起三卦?”
阮修真苦笑道:“我有點不知該從何說起。我起的第一卦,竟然是三爻齊動。靈機兆乎動,故卜卦最重動爻,可是動爻過多,卻令卜者無所適從。令我更不安者,是三支動的都是鬼爻。三三不盡,六六無窮。我的老天爺!”
丘九師皺眉道:“我不明白。”
阮修真道:“不明白不要緊,簡單的說,是我沒法憑此卦斷事情的吉凶。過了一天後,我起另一支卦,竟然又是三爻齊動,且和上卦相同,動的都是鬼爻。”
丘九師心中生出寒意,他雖不明白卦理,但從阮修真猶有餘悸的神情,卦象的異乎尋常,肯定不是好事。
阮修真續道:“第三支卦我是在七日後起的,唉!”
丘九師訝道:“情況竟沒有任何改變。”
阮修真頹然道:“仍是三爻齊動,都是鬼爻。不要問我這代表甚麼,因爲我不知道。我再不敢起第四支卦。”
丘九師沉吟不語。
阮修真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很多事輪不到我們去想,只能盡力而爲。對嗎?”
丘九師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不想死。
這句話不斷在烏子虛心內重複。
他自小是個具有堅強鬥志的人,不論任何挫折都沒法削弱他爲生存而奮鬥的意志。他出生於一個保守封閉的大家庭,自懂事起他便不喜歡“家”,特別是他是第五房側室所出,爹暴虐專橫,親孃體弱多病,兄弟姊妹衆多。當親孃失寵,被大娘與二孃、三娘連手逼死,當時只有十二歲的他斷然離家出走,從此沒有回頭。
他做過小乞丐,當過各種不同行業的學徒,幹過無數的工作。不論學甚麼東西,一學便上手,甚至超過教他的師傅,在學習的天分上他從未遇過比得上他的人。他更發覺自己從不肯耽於某個行業超過半年,很快他會厭倦。隱隱間他感到自己在追尋某種東西,但他卻不清楚那是甚麼。
只以功夫論,他跟過十多個師傅,但只幾個月的時間,連師傅都要甘拜下風,也令他成爲最不受歡迎的徒弟。
到十八歲時,他學得周身技藝,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有一雙靈巧的手,超乎常人聽力的神耳,不過最令他引以爲傲的,還是他的眼力。任何人、宅院的佈局結構,甚至最精巧的鎖頭,他一眼即可準確掌握。
他也染上賭癮,他愛賭桌上勝負立決的刺激,這也令他一貧如洗,欠債累累。幸好他終於想出辦法。
他花了五年的時間作準備的工夫,鑽研盜竊的技巧,製作各式工具,鍛鍊身手。當他二十三歲第一次出手盜得應天府首富金亨的著名寶物五色黃金馬,他曉得已扭轉自己的命運。他雖變成一個賊,但卻非一般鼠竊狗盜,而是有自己風格的超級大盜。
銀兩到乎後,他會失控的花天酒地,盡情狂歡享樂,直至散盡錢財,不得不進行另一次盜寶行動,極度刺激後是極度的鬆弛、放縱。可是他滿足嗎?他弄不清楚,在內心深處他曉得自己正追求某一樣東西。或許是一件寶物,又或是個孃兒,他不知道,只知道心中渴求的,極可能是他永遠得不到的。
又或只能在夢中尋得。心中不由浮現那駕着古戰車的絕色女子,仍是那麼清晰。
太陽沒進西面的丘陵地。
吃了掘來的黃精後,他的精神體力回覆過來,又再充滿永不言敗的鬥志。
就在此時,他看到遠方似有一點亮光,定神想看清楚點時,已消失了。
想到那裡或有人家居住,登時心中大喜,連忙跳起來,往亮光出現的方向走去。這時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儘快離開這個鬼域似的荒野。
季聶提碩長瘦削,四十歲上下,永遠予人泰然自若的印象,與別人不同的是他這種從容不追的神態,並不是裝腔作勢,而似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不是通過訓練獲得的。而他的冷靜,配上他沒有甚麼感情變化的眼神,能對任何和他接觸的人構成莫以名之的壓迫感。你永遠不知道他心內的想法,不知他是不是在暗中算計你。若他只是個普通人,他愛想甚麼,是他自己的事。不幸的季聶提卻是鳳公公外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他怎樣想是任何人都不敢忽視的。即使以皇甫天雄的身份地位,對他仍不敢怠慢,怕招來後禍。
皇甫天雄完全回覆了平時的風範,沉着冷靜,一點看不到兒子的死亡對他造成的打擊,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般。他在大門處迎季聶提進入議事廳,分賓主坐下,婢女送上香茗退下後,皇甫天雄微笑道:“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呢!可喜季大人仍是風采如昔,還像比上一回見面更年輕。”
季聶提嘴角掛着淡淡的笑意,在皇甫天雄眼中他卻似是永遠戴着一張面具,把他的真我掩藏起來。皇甫天雄自問看人很有一手,但卻知自己看不透這個人,也看不穿他武功的深淺。根據傳聞,季聶提造型獨特的龍首刀,可能是天下間最快的刀,從沒有人能在他十招之內仍不負傷的。
季聶提啞然笑道:“大龍頭說笑了,我們沒碰頭足有九年,就算我的人沒有老,心境也老了很多。”接着舉起手上熱茶,喝了一口。
皇甫天雄看着他把茶杯放到几上去,欣然道:“季大人這次從京師遠道而來,不知有甚麼用得着我皇甫天雄的地方,我皇甫天雄必全力以赴,希望不會像上回般令季大人失望。”
季聶提搖頭道:“當年的事怎能怪大龍頭,只是因我們的對手太厲害了,而大龍頭的幫忙,公公和我一直銘記心頭,非常感激。”
接着眉頭一皺道:“貴幫這十多天來大舉動員,似在尋找一個人,不知出了甚麼事呢?我們廠衛是不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大龍頭儘管說出來。”
皇甫天雄心裡一緊,又心中懍然,亦曉得這方面沒可能瞞過耳目遍天下的季聶提,更知紙包不住火,被揭穿撒謊日後碰面時大家都不好過,只好避重就輕的道:“家醜不出外傳,只是家事吧!多謝季大人關心,這事我尚有能力處理,還是說回季大人的事吧!”
季聶提沒再追問,從袖內掏出一個長約二尺的竹筒,雙手恭敬的遞給皇甫天雄。
皇甫天雄雙手接過筒子,在季聶提的指示下拔開筒塞,取出內藏的紙卷,張開一看,原來是一個和尚的肖像畫。訝道:“這個和尚是誰,非常眼熟,我認識他嗎?”
季聶提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答道:“大龍頭當然認識他,他就是九年前我請大龍頭追查的兩個欽犯之一的薛廷蒿。”
皇甫天雄心中想的卻是季聶提,這個廠衛的大頭子會不會是個沒有七情六慾的人,又或必須徹底壓抑自己的感情,否則如何可成爲鳳公公殺人的工具。點頭道:“原來是他,難怪這麼眼熟,真虧他想得到,竟扮作僧人,使我們沒法找到他。不過若我是他,會逃往海外或塞外,絕不會留在中原,這臭小子還是缺點道行。”
季聶提不以爲意的道:“他不是扮作僧人,而是真的遁入空門,還比任何僧侶更刻苦砥礪,研習佛法,修的更是最難捱的枯禪。正因他變成了一個有道行的高僧,所以沒有人能認出他是薛廷蒿,即使面對面也會錯過,因爲他連氣質都改變了。”
皇甫天雄凝視着捲上的薛廷蒿,不解道:“可是以這畫像論,橫看豎看,仍只是扮作和尚的薛廷蒿,只要是有心人,肯定可把他認出來。”
季聶提道:“這幅畫像,是依據他十年前的畫像,改爲和尚的裝扮,現在的他完全是另一副神氣。讓我說清楚點,他再不是以前的薛廷蒿,而是化身爲一個法號色深的有道高僧。由於飲食習慣上的改變,他的外貌也變得異於往昔,清減了很多。”
皇甫天雄心不在焉的道:“變肥變瘦沒有問題,只要他仍有幾分以前的模樣,高度沒變,我們肯定不會看漏眼。”
又忍不住問道:“你們是如何識破他的?”
事實上皇甫天雄根本沒有心情去管別人的事,只因對方是季聶提,故不得不裝作熱心幫忙的模樣。不過季聶提語焉不詳,令他這個老江湖習慣性的提出疑問。
季聶提雙目閃過令皇甫天雄沒法明白的奇異神色,沉聲道:“大龍頭請恕我要在這裡賣個關子,因爲事情太過離奇,我直到現在仍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皇甫天雄擺開雙手錶示不介意,道:“季大人究竟要我如何幫忙?”
季聶提雙目神光電閃,肅容道:“大龍頭一向與佛門關係良好,如果由大龍頭向各大小佛寺打個招呼,要他們不要包庇此人,當會收效,將來若成功逮着此人,我季聶提必有回報。”
皇甫天雄明白過來,廠衛固是權傾天下,可是如由他們直接向佛門發出指示,佛門中人當然曉得不會是好事,於是陽奉陰違,還會警告薛廷蒿。而他自己則一向建廟修廟不遺餘力,在佛門中人眼中是友而非敵,只要找個堂皇的藉口,將可尋得薛廷蒿。
由此可見季聶提對找尋薛廷蒿已失去了信心,懷疑他不知躲到了甚麼荒山野寺去,故而遍尋不獲。佛門弟子遍天下,據聞皇上也是佛家弟子,任廠衛如何霸道,仍不敢逐廟搜人,對佛寺的和尚個個驗明正身,季聶提的爲難處他是明白的。
若有選擇,他絕不會插手此事,如惹翻了佛門,對自己有損無益。
季聶提道:“只要我們曉得他在哪裡,一切由我們處理,保證手腳乾淨,不會驚動佛門,貴幫亦可置身事外。”
皇甫天雄裝出樂於從命的樣子,道:“季大人有令,怎敢不從,這件事我保證給季大人辦得妥妥當當的。”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