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二)
漢初蕭何建長樂宮和未央宮時,";每面闢三門,城下有池周繞";。之後武帝建建章宮,爲教習羽林營,也多建湖池,所以漢朝的三座宮殿都多湖、多池。
未央宮前殿側前方的人工河被稱作滄河,寬十餘丈,當年蕭何發萬民所開,與渭河相通,最後匯入黃河,氣勢極其宏大。夏可賞滄浪水花,冬天待河面結冰時,又可賞天地蕭索。
可今日的河面,卻無一點蕭索感。
河面上,一座六七層樓高,冰做的,像飛龍一樣的東西,蜿蜒佇立在陽光下。最高處好似龍頭,從高漸低,有的地段陡直,有的地段和緩,交錯不一,迴繞盤旋着接到滄河冰面。
飛龍在光暈下反射起點點銀芒,晶瑩剔透,華美異常。
雲歌很得意地問:";怎麼樣?是我畫的圖,讓於安找人鑿冰澆鑄的。
上官小妹呆看着河面上的";長龍";,美是很美,可修這個做什麼?難道只爲了看看?
一旁的太監早拿了雲梯過來,搭到";龍頭";上。
雲歌讓小妹先上,自己在她身後護着。
小妹顫巍巍地登到了";龍頭";上。冰面本就滑溜,現在又身在極高處,小妹害怕地緊抓着雲歌的手。
陽光下。
光溜溜的冰面,反射着白茫茫的光,刺得小妹有些頭暈。
小妹突然恍惚地想,這條龍是雲歌建造的,也是她自己要上來的,她若失足摔了下去,肯定不能是我的錯。一隻手下意識地緊握住了身側的冰欄杆,握着雲歌的那隻手卻開始慢慢鬆勁,改抓爲推。
此時雲歌身在小妹側後方,一隻腳剛踩到龍頭上,一隻腳還在梯子上。
一個身影忽地映入小妹眼簾。
那人披着黑貂皮斗篷,正從遠處徐徐而來,白晃晃的冰面上,那一抹黑格外刺眼。
他好像看到雲歌登上了高臺,驀地加快了行走速度,嚇得他身後的於安,趕上前護着,唯恐冰面太滑,他會摔着。
小妹的手顫抖着,只要這個女人消失,我和皇上就仍會像以前一樣。沒有別的女人,皇上遲早會留意到我的……
只要她消失……
小妹暗中用力將雲歌向外推去……
";雲歌,小心點!";劉弗陵仰頭叫。
小妹心神一顫,立時方寸大亂。
猛然一縮手。
";呀!";
雲歌手上突然失去小妹的攙力,身子搖搖晃晃地往後倒去。
生死一線間,小妹卻又突然握住雲歌的手腕,把她用力拽了回去。
雲歌忙借力跳到了龍頭上。
下面的人看來,不過是雲歌身子晃了晃,誰都沒有看出來這中間的生死轉念,只有當事人能體會出這一來一去。
雲歌定定看着小妹。
小妹如同驟遇強敵的貓一般,背脊緊繃,全身畜力,雙眼圓睜,戒備地盯着雲歌,好似準備隨時撲出,其實身體內是一顆毫無着落的心。
不料雲歌看了她一瞬,忽地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氣,笑着說:";好險!好險!小妹,多謝你。";
小妹身上的力量剎那間全部消失,用力甩脫雲歌的手,身子輕輕地抖着。
雲歌忙扶着她坐下,";別怕,兩邊都有欄杆,只要小心些,不會摔着的。";
劉弗陵仰頭靜看着她們。
雲歌笑向他招招手,驀然彎身把小妹推了出去。
小妹";啊";地驚叫着,沿着砌好的龍身飛快滑下,她的驚叫聲,伴着雲歌的大笑聲在滄河上盪開。
龍身砌成凹狀,感覺驚險,實際十分安全,人只能沿着凹道滑下,並不會真的摔着。
小妹害怕恐懼中,卻分辨不出那麼多,只是閉着眼睛驚叫。
耳畔風聲呼呼,在黑暗中,她的身子下墜、再下墜。就如她的這一生,沒有親人,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她的人,她只能一個人在黑暗中墜落下去,而且這個墜落的過程不能出聲。不但不能出聲,還要不動聲色,即使知道墜落後的結局悲涼無限,依舊要甜美地笑着,沉默地笑着。
可是至少,這一次的墜落,她可以叫,她可以把她的恐懼、害怕、迷茫、無助都叫出來,把她的悲傷、她的憤怒、她的仇恨都叫出來。
小妹拼了命地尖叫,覺得她這一生從沒有叫過這麼大聲,好似把她在椒房殿內多年的壓抑都發泄了出來。
小妹已經滑到龍尾盡頭,坐到了冰面上,可她依舊閉着眼睛,雙手緊緊握成拳,仰頭對着天,滿面淚水地尖叫。
橙兒和抹茶呆呆看着她,看着這個像孩子、卻又不像上官小妹那個孩子的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雲歌高聲笑着從飛龍上滑下,滑過之處,飄蕩着一連串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也滑到了龍尾,衝到了依舊坐在龍尾前尖叫着的小妹身上,雲歌大笑着抱住了小妹,兩人跌成了一團。
只看冰面上,兩個人都穿着皮襖,如兩隻毛茸茸的小熊一般滾成一團。
小妹睜開眼睛,迷惘地看着雲歌。我沒有死嗎?
雲歌笑得樂不可支,伸手去刮小妹的鼻子,";羞,羞,真羞!竟然嚇得哭成這樣!哈哈哈……";
雲歌躺在冰面上笑得直揉肚子。
上官小妹怔怔看着雲歌,心裡腦裡都是空茫茫一片,有不知道怎麼辦的迷惘,可還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好似在叫聲中把一切都暫時丟掉了,丟了她的身份,丟了她的家勢,丟了父親、祖父、外祖父的教導,她現在只是一個被雲歌欺負和戲弄了的小姑娘。
小妹的淚水管都管不住地直往下落。
雲歌不敢再笑,忙用自己的袖子給小妹擦眼淚,";別哭,別哭。姐姐錯了,姐姐不該戲弄你,姐姐自己罰自己,晚上給你做菜,你想吃什麼都行。";一面說着話,一面向劉弗陵招手,要他過去,";皇上,你來安慰一下小妹,這丫頭的眼淚快要把龍王廟衝跑了。";
劉弗陵沒有理會雲歌,只站在遠處,靜靜地看着她們。
於安想上前去化解,劉弗陵輕擡了下手,於安又站回了原地。
上官小妹嗚嗚地哭着,把眼淚鼻涕都擦到了雲歌的袖子上。
雲歌賠着小心一直安慰,好一會後,小妹才止了眼淚,低着頭好似十分不好意思。
雲歌無奈地瞪了劉弗陵一眼,叫橙兒過來幫小妹整理儀容。
機靈的富裕早吩咐了小太監去拿皮襖,這時剛好送到,忙捧過來交給抹茶,換下了雲歌身上已經弄髒的襖子。
雲歌走到劉弗陵身側,笑問:";你要不要玩?很好玩的。";
劉弗陵盯了她一眼,看着冰面上的飛龍沒有說話,雲歌湊到他身旁,小聲說:";我知道你其實也很想知道是什麼滋味,可是堂堂一國天子怎麼能玩這些小孩子的玩藝?在這麼多宦官宮女面前,怎麼能失了威儀呢?咱們晚上叫了小妹,偷偷來玩。";
劉弗陵沒有搭理雲歌,只問:";這是你小時候玩過的?";
雲歌點頭:";聽爹爹說,東北邊的冬天極其冷,冷得能把人耳朵凍掉,那邊的孩子冬天時,喜歡坐在簸箕裡面從冰坡上滑下。我聽到後,嚷嚷着也要玩,有一年我過生日時,爹爹就給我做了這個。我當時就想着,可惜你……";
劉弗陵微笑:";現在能玩到也是一樣的。";
雲歌滿臉欣喜,";你答應晚上來陪我和小妹玩了?";
劉弗陵未置可否,雲歌只當他答應了。
上官小妹低着頭,不好意思地過來給劉弗陵行禮,";臣妾失儀在先,失禮在後,請皇上恕罪。";
劉弗陵讓她起來,淡淡說:";性情流露又非過錯,何罪可恕?";又對雲歌叮囑了一聲:";別在冰面上玩太久,小心受涼咳嗽。";說完,就帶着於安走了,雲歌叫都叫不住,氣得她直跺腳。
劉弗陵來後,周圍的太監和宮女如遇秋風,一個個都成了光桿子樹,站得筆直,身上沒一處不規矩,劉弗陵一走,一個個又如枯木逢春,全活了過來,躍躍欲試地看着";冰飛龍";,想上去玩一把。
雲歌笑說:";都可以玩。";
抹茶立即一馬當先,衝到梯子前,";我先來。";
橙兒有些害怕,卻又禁不住好奇,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在抹茶鼓動下,玩了一次。
上官小妹站在雲歌身側,看着衆人大呼小叫地嬉鬧。每個人在急速滑下的剎那,或驚叫,或大笑,都似忘記了他們的身份,忘記了這裡是皇宮,都只能任由身體的本能感覺展現。
很久後,小妹對雲歌說:";我還想再玩一次。";
雲歌側頭對她笑,點點頭
衆人看皇后過來,都立即讓開。
小妹慢慢地登上了最高處的方臺,靜靜地坐了會兒,猛然鬆脫拽着欄杆的手,任自己墜下。
這一次,她睜着雙眼。
平靜地看着身體不受自己控制的墜落,時而快速、時而突然轉彎、時而慢速。
平靜地看着越來越近的地面。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雲歌。
沒有叫聲,也沒有笑聲,只有沉默,而甜美的笑容。
雲歌怔怔看着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