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歌??雲中歌(二) 比翼今生1
夜深唯恐花睡去,故點紅燭照高堂。
好似怕一個閃神,就會發覺雲歌已經消失在他的眼前,劉弗陵不許有一絲黑暗影響他的視線。
宣室殿內,火燭通明,將一切都映得纖毫畢現。
張太醫半跪在龍榻前,爲雲歌鍼灸。
劉弗陵怕驚擾張太醫的心神,所以站在簾外,眼睛卻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簾內。
於安和七喜、六順等宦官黑壓壓地跪了一地,殿內殿外都是人,卻沒有任何聲音,殿堂內凝着壓人心肺的安靜。
很久後,張太醫滿頭大汗地出來,疲憊地向劉弗陵磕頭請退,“臣明日再來。皇上不用擔心,雲姑娘傷勢不重,休養一段日子就能好。”
劉弗陵溫言說:“你回去好好休息。”
張太醫跟着一個小太監出了大殿。
劉弗陵坐到榻旁,手指輕緩地描摹過雲歌的眉毛、眼睛、鼻子……
他從前殿匆匆出來,剛趕到滄河,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倒掛在高臺上。
突然之間,冰臺坍塌,冰雪紛飛。
她如折翅的蝴蝶,墜向死亡的深淵。
她那麼無助,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墜落。
他拖她入險境,卻保護不了她。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如何失去她。
他只能看着……
劉弗陵在雲歌榻前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於安看皇上似想一直陪着雲歌,遲疑了很久,還是咬牙開口:“皇上,還有一個多時辰就要天亮了,天亮後還有政事要處理,皇上稍稍休息一會兒,雲姑娘這邊有奴才們照看。”
照看?劉弗陵擡眸看向於安。
與劉弗陵眼鋒相觸,一幫太監都駭得重重磕頭,於安流着冷汗說:“皇上,是奴才辦事不力,求皇上責罰。”
六順忙說:“與師傅無關,是奴才無能,中了侍衛的計,未護住雲姑娘,奴才願領死罪。”
劉弗陵淡淡問:“抹茶、富裕還活着嗎?”
於安立即回道:“富裕重傷,抹茶輕傷,都還昏迷着,不過沒有性命之憂。等他們醒來,奴才一定嚴懲。”
劉弗陵看着跪了一地的太監,幾分疲憊,“你們跪了一晚上了,都回去休息吧!”
六順愕然,皇上什麼意思?不用辦他們了嗎?
劉弗陵揮了揮手,“都下去!”
所有太監都低着頭,迅速退出了大殿,一會兒工夫,大殿就變得空蕩蕩,只剩於安一人未離開。
於安期期艾艾地說:“皇上,奴才以後一定會保護好雲姑娘,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劉弗陵凝視着雲歌,近乎自言自語地問:“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嗎?宮內的侍衛都是他們的人,你真能保證再無一點疏忽嗎?還有躲在暗處的宮女,你每個都能防住嗎?”
於安無語,這樣的問題……
就是問皇上的安全,他都無法回答,何況雲歌的?畢竟太監人數有限,他的首要責任是保護皇上安全,能分給雲歌的人手有限。如果霍光下定決心要雲歌的命,他根本不能給皇上任何保證。
於安看向雲歌,忽然覺得她的命運已定,只是早晚而已,心內痛惜,卻想不出任何辦法挽救。
劉弗陵笑着搖頭,的確如孟珏所言,自己能留下她,卻保護不了她,嘆道:“你下去吧!朕想和雲歌單獨呆着。還有,雲歌醒來,肯定會問起抹茶和富裕,不用責罰他們了,這件事情到此爲止。”
於安看到劉弗陵的神色,不敢再出聲,默默退了出去。
劉弗陵坐於地上,一手握着雲歌的手,一手順着雲歌掌紋上的生命線來回摩挲。
他不能再讓“意外”發生,不是每次“意外”都會幸運地化險爲夷。雲歌若因他而……而……
親眼看着雲歌摔下時,那種沒頂的絕望又淹沒了他。
劉弗陵的手緊握住了雲歌的手,用力確認着她的安然。
如何才能真正根除“意外”?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除掉霍光,可這根本不是三年五載內就可以辦成的,這是一場長期較量,一招不慎,就會是傾朝之禍,是天下動亂。二是……是讓雲歌離開。離開這個她本不屬於的宮殿,離開長安城的漩渦。
他該給她自由的。不是嗎?她本就屬於更廣闊的天地,不屬於這每個角落都充滿陰謀、鮮血的宮殿。
可是,自相逢,自擊掌盟誓,她就是唯一。
這麼多年的等待,就是米粒大小的種子都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何況他的相思?她已經長在他的心上,盤根錯節,根深蒂固。
若想拔去她,也許需要連着他的心一塊拔去。
誰能告訴他,一個人如何去割捨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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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歌恢復知覺時,只覺得五臟如火焚一般疼,不禁呻吟出聲。
劉弗陵忙問:“哪裡疼?”
雲歌緩緩睜開眼睛,恍恍惚惚間,幾疑做夢,“我活着?”
劉弗陵點頭,“孟珏救了你。”
雲歌怔了下,微笑着說:“那你應該好好謝他。”
劉弗陵聽雲歌的話說得別有深意,心頭幾跳,不能置信的狂喜下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呆呆看着雲歌。
本以爲已經死別,不料還有機會重聚,雲歌有難言的喜悅,輕輕碰了下劉弗陵的眉間,心疼地責怪:“你一夜沒有睡嗎?怎麼那麼笨?我在這裡睡着,又不會有知覺,你陪着也是白陪,幹嘛不睡一會呢?”
劉弗陵順勢握住了雲歌的手,雲歌並未像以前一樣試圖抽手,而是任由他握着,只幾分不好意思地低垂了眼。
劉弗陵心內的不確信全部消失,只餘喜悅,如海潮一般激盪着。
屋外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媚天,屋內是一個多年夢成真的如幻境。
劉弗陵將雲歌的手放在臉側,輕輕摩挲,先是脣角微彎的微笑,繼而是咧着嘴的大笑。
雲歌心中也是抑制不住的喜悅,瞥到劉弗陵臉上的笑容,她也忍不住地想咧着嘴笑,只是腹內抽着疼,不敢放意。
原來人生的路,其實很簡單,前後不定才最痛苦,一旦下定決心向前走,那麼即使前方佈滿荊棘,也無所畏懼,也依舊可以快樂。
兩個人像兩個小傻瓜一樣,誰都不知道說什麼,只相對呆呆傻笑。
屋外。
於安試探地叫了聲“皇上”。
兩人從傻笑中驚醒。
劉弗陵說:“別來煩我,今日我誰都不見,讓他們都回家,陪老婆孩子好好過年去。”
於安剛想張嘴的話,全堵在了嘴裡。
雲歌小聲說:“小心人家罵你昏君。”
劉弗陵笑:“昏就昏吧!我本來就不清醒了,現在出去處理事情,鬼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皇上的說話語氣是從未聽過的輕快,聲音裡有濃濃的笑意。於安覺得,昏的人已經不是皇上一個了,他現在也很昏,昨天晚上還愁雲慘淡,壓得衆人連氣都不敢喘,今日卻……
這天變得也太快了!
於安擡頭看了眼天空,一邊踱步離去,一邊嘆道:“碧空萬里,清朗無雲,真是個好天。鬧騰了一年,是該好好過個年,休息幾天了!”
劉弗陵問雲歌:“難受嗎?要不要休息?張太醫晚上會再過來給你扎針。”
雲歌搖頭,“你不要逗我大笑就行,慢慢地說話沒有關係。”
“雲歌,我想和你說……”
“陵哥哥,我想和你說……”
兩人笑看着對方,同時張口想說話,又同時停止。
“你先說。”雲歌開口。
劉弗陵道:“你先說吧!”
雲歌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低垂着眼睛說:“陵哥哥,昨天晚上我想通了件事情。我落下的時候,很後悔遺憾,覺得好多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人生有太多不可琢磨,沒有人能真正預料到將來會發生什麼。我不想事到盡頭還有很多遺憾後悔,所以,如果喜歡的就該去喜歡,想做的就該去做,何必顧忌那麼多呢?”
劉弗陵凝視着雲歌輕輕顫動的眼睫毛,抑制着喜悅,輕聲問:“那你想做什麼?”
雲歌眼睛上的兩隻小蝴蝶撲扇了幾下,“陵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呀!”
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劉弗陵如聞天籟,整個身心都如飲醇酒,多少年沒有過的快樂?
劉弗陵握着雲歌的手掌,低頭,吻落在了她的掌心,“雲歌,昨天晚上我也想通了一件事情。人生說長,其實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過數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長,沒有人真正知道。我這一生的遺恨、無奈已經夠多,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過。雲歌,還記得你小時侯給我的許諾嗎?你說過願意和我去苗疆玩,願意陪我去走遍千山萬水?”
雲歌有點不能理解劉弗陵的意思。如果他只是“陵哥哥”,那麼所有諾言的實現,都會很容易,可他不只是她的陵哥哥,他還是漢朝的皇帝。雲歌傻傻地點頭,“我從沒有忘過。”
劉弗陵微笑:“雲歌,今後,我想只做你的‘陵哥哥’。”
雲歌大瞪着雙眼,一時間不能真正理解劉弗陵的話。
半晌後,才張口結舌地說:“那……那……可是……可是”最後終於磕巴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那誰……誰做漢……漢朝皇帝?”
劉弗陵看着雲歌吃驚的傻樣子,故作爲難地問:“是呀!誰做漢朝的皇帝呢?”
在巨大的喜悅中,雲歌略微清醒了幾分,伸手想打劉弗陵,“你那麼聰明,定是早想好了,還不趕緊……”無意牽動了內腹的傷,雲歌皺眉。
劉弗陵再不敢逗她,忙握着她的手,在自己手上打了下,“雲歌,你覺得劉賀和劉病已哪個更好?我覺得這二人都不錯,我們就從他們中挑一個做皇帝,好不好?”
雲歌此時真正確定劉弗陵所說的每個字都認真無比,甚至他已經有一套周詳的計劃去實現他的決定。
雲歌本來抱着壯士斷腕的心留在劉弗陵身邊,雖然無可奈何,可她臨死時的後悔遺憾讓她覺得,這個無可奈何也許比離開陵哥哥的無可奈何要小一點。
卻不料劉弗陵竟然願意冒險放棄皇位,雲歌只覺得她的世界剎那間明亮燦爛,再無一絲陰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後每一天的快樂幸福。雲歌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快樂的感覺,擠得心滿滿的,滿得像要炸開,可即使炸開後,每一塊碎屑都仍然是滿滿的快樂。
劉弗陵看雲歌先是癡癡發呆,再傻傻地笑,然後自言自語,嘴裡嘀嘀咕咕,聽仔細了,方聽清楚,她竟然已經開始計劃,他們先要回家見她父母,把三哥的坐驥搶過來,然後他騎馬,她騎着鈴鐺,開始他們的遊歷,先去苗疆玩……再去……
她要蒐集食材民方、寫菜譜。漢人不善做牛羊肉、胡人不會用調料、不懂烹製蔬菜,她可以邊走,邊把兩族做食物的好方法傳授給彼此,讓大家都吃到更好吃的食物……
劉弗陵心內酸楚,他把雲歌禁錮在身邊,禁錮的是一個渴望飛翔的靈魂。雲歌在皇宮內的日子,何曾真正快樂過?
不過幸好,他們的日子還有很長。
皇位,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卻要爲了保住它,失去一切。把它給有能力、又真正想要的人,他們會做得更好。
放棄皇位,他可以和雲歌去追尋他們的幸福。
劉弗陵慶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確的決定,他也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飛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雲歌,你有錢嗎?”
雲歌還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聞言呆呆地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沒有,不過我會去賺錢。”
劉弗陵嘉獎地拍拍雲歌的腦袋,“看來我這個媳婦討對了。以後要靠你養我了。”
雲歌笑得眼睛彎彎如月牙。
“是哦!某個人只會賣官,以後沒得官賣了,好可憐!將來就跟着我混吧!替我鋪牀、疊被、暖炕,服侍好我,我會賞你一碗飯吃的。”
劉弗陵聽到雲歌的軟語嬌聲,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蕩,不禁俯身在她額頭親了下,“我一定好好‘服侍’。”
雲歌臉紅,啐了他一聲,卻不好意思再回嘴,只悻悻地噘着嘴。
劉弗陵對雲歌思念多年,好不容易重逢,雲歌卻一直拒他千里之外。此時雲歌就在他身畔,近乎無望的多年相思全成了真,心內情潮澎湃,不禁脫了鞋子,側身躺到雲歌身旁,握着她的手,靜靜凝視着她的側臉,心內只覺滿足安穩。
雲歌感受到耳側劉弗陵的呼吸,覺得半邊身子酥麻麻,半邊身子僵硬。有緊張,有陌生,還有喜悅。
只願她和他安穩和樂、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