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就連星星也比平日裡少了許多,稀稀落落的分佈在廣袤的天空中,顯得淒涼而無助,黯然而無光。夏日裡的蟲鳴之聲,攪得我無法入睡。於是,我起身,換好衣褲,沒有驚動任何人,輕手輕腳的走了出來。我漫無目地的在府中游走,猶如一個死不瞑目的遊魂。最後,我靜靜的坐在了“琢器堂”門口的石階上,默默的望着面前的影壁。我的目光已經穿透了眼前的磚石影壁,看到了影壁前高高的門樓之下,緊閉着的兩扇紅漆大門。
“我真的想離開嗎?我真的能離開嗎?我真的捨得離開嗎?”
我嘆息般的喃喃自語,四周只有寂靜的夜和夜裡透明的黑,無人應對。突然,
“嗨,什麼人?”
一束光照射在我的臉上,突如其來的光亮讓我無法睜開眼睛,我用胳膊擋住了臉龐。
“姑奶奶,對不起,小的不知道是您。”
是一個冒失的值夜小廝,
“這麼晚了,您怎麼在這兒啊?”
“我睡不着,出來坐坐。不礙事的,你到別處去吧。”
“是,小的告退。”
值夜的小廝走遠了,一切又恢復了原來寧靜。我繼續癡癡呆呆的坐着、想着。一件衣服從肩頭披了下來,
“雖說是夏天了,但是晚上還是很涼的。彆着涼了。”
是關起遠。我猛地一把把那件衣服拽落到地上,也將他的氣息他的溫柔拽離我的身體。
“你能不能別對我好,也沒再跟着我了。”
我的聲音冷冷的、拒人以千里之外。關起遠遲疑了一下,還是俯身撿起了地上的衣服,伸手把它遞給我,
“別和自己過不去,穿上。”
“你命令我,你憑什麼?”我扭過頭去,不理他。
關起遠拿着衣服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很久,才頹然的放下。在不知不覺中我與關起遠之間,竟然橫陳了一條寬大的、無法跨越的鴻溝。
“玲瓏,求你。求你別鑽牛角尖,行嗎!”
聲音是哀求的,傷感的,無精打采的。我的心裡忽然涌出許多的不忍,我猛地把他手裡的衣服拽了過來,像是和誰賭氣似的穿在了身上。
“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下了逐客令,但是,關起遠並沒有離開,而是坐到了我的身旁,
“玲瓏,我們談談好嗎?”
“和你,我沒什麼可談的,也沒有再談的必要了,你、我今後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在同一個屋檐下,你我總是要見面的呀!難道要繼續尷尬的相處下去嗎?”
“那可不一定,也許過幾天,我就會離開了。”
“離開?你要去哪兒?”
關起遠緊張的用手狠狠的攥着我的胳膊,把我捏得很疼。可是,我沒有叫,咬牙忍住了。黑暗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直視着我,眼中裝滿了焦急和心疼。這一次,我沒有逃開他的眼神,我也直視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對,天地皆失。天上人間,我只願與君長相隨,你可知道?你可明瞭?我依着他的手勁兒,靠進了他的懷裡。
“起遠,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兒。”
關起遠沒有說話,只是更緊更緊的抱着我,緊到我都快要窒息了。我知道,我明白,他是不可能帶我走的,只是,我真的不甘心呀。
“如果,你無法帶我走,那麼請你放手吧!”
我用力的推開他,掙脫開他的懷抱,雖然,我那麼那麼的眷戀着他懷抱裡的溫暖和安全。
“玲瓏,別這麼任性,別這麼自私,好嗎?”
“我任性?我自私?”我忍無可忍的爆發了,
“關起遠,你竟然如此說我,如果我任性的話,我早就離開這個家了。如果我自私的話,你也早就是我的了。不是嗎?我爲了你忍耐了所有的一切,我爲了你承擔了所有的指責,我爲了你忍受了所有的痛苦。今時今日,你竟然說我任性,說我自私,哈!哈!哈!”
我從石階上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走下石階,仰頭長笑,蒼天無語,我亦無語。
“玲瓏,你不要這樣,你以爲這些天來,我就好過?我就不難受嗎?”
關起遠走到我的身後,我聽出了他語氣裡的無奈和疲憊。我卻狠下心腸,偏偏要說一些話,來傷他的心,
“你難受?你難受什麼啊?妻賢女孝的,又將有添丁之喜,關大總管,恭喜!恭喜啊!”
我轉過身子,皮笑肉不笑的對着關起遠拱手。顯然,我的言語和動作都傷害了他,因爲我看到了他眼睛裡,有情感被扭曲之後的苦痛與不被理解的憤怒。我卻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躲開了他的傷心。我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他說,
“你走吧,別再跟着我。你我兩清了,走吧。”
再如此的糾纏下去,我只會不斷的傷害他,讓他痛苦,讓他疼。因爲,我很痛苦,我很疼。所以,只能讓他陪着我,一起痛苦,一起疼。關起遠用力的扭過我的身子,讓我面對他,
“玲瓏,你讓我怎麼辦?只要你說,我就去做。”
我知道,
他說的是真心話,可是,我能嗎?我能嗎?
“玲瓏,求你,別離開我。”
他狠狠的把我拉進懷中,用兩隻胳膊狠狠的把我箍住,不讓我有任何掙扎的餘地。我所有的脆弱徹底的決堤,我無力的靠在關起遠的懷抱裡,大顆大顆的眼淚宣泄而出。
“起遠,何苦?我們走吧,離開這兒,好嗎?”
我感到關起遠箍住我身體的胳膊鬆開了,同時退後了一步,與我拉開了距離。我不解,我真的糊塗了,既然他深深的恐懼我的離開,他爲什麼不能和我一起走呢?既然他如此強烈的想要我,爲什麼不能爲我捨棄一些東西呢?
“起遠,我們走,離開這兒,好嗎?”
我向前一步,他後退一步。
“起遠,難道你還不明白,在這個家裡,你我的關係是不會被承認的,在這個家裡,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在這個家裡,你我最終只能成爲罪人,在這個家裡,你我是沒有自由的。”
我又向前一步,他再退後一步,
“起遠,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到一個沒有人認得我們的地方,建立一個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家,擁有一份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幸福,生活在完全屬於我們自己的日子裡。起遠,不好嗎?”
我再向前一步,他繼續後退一步,
“只有離開這裡,我們才能真正的擁有彼此。離開了這裡,我們纔會真正的快樂。離開了這裡,我們才能無拘無束的相愛。離開這裡,只要離開這裡。起遠,你不想嗎?”
“不!”
關起遠大喊了一聲,我停住了腳步閉上了嘴,淚也在瞬間幹了。關起遠蹲在地上,他雙手抱着頭,手指不停的神經質的揪着頭髮,
“不,玲瓏,我求你,求你別說了,別再說了!你說得一切我都想要,可是,我不能。我是個男人,我要承擔對家庭的負責。我是個丈夫和父親,我不能拋棄我的妻兒。玲瓏,我不能!”
他蹲着,我站着,黑色的夜繼續在一片一片的磚瓦上,在一根一根的樹梢裡,在一個一個的牆縫中蔓延着,蔓延着,蔓延着。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黑夜中的黑暗與冷漠,恐懼與徘徊,吸入腹中。我輕輕的嘆氣出口,把黑夜裡的詭異和嘲笑,魅惑和迷茫,呼出體外。可不是嘛!關起遠是個好男人,是個好丈夫,他要做人,要做好人。而我呢?我是什麼?我算是什麼?是壞人嗎?是壞女人嗎?是嗎?!
關起遠的痛苦是真實的,他的不捨是真實的,他的矛盾也是真實的。他那麼真實,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妻有女,他的真實是可以被觸摸可以被擁抱可以被保存的。我呢?我卻一直是虛幻的,虛幻的夢境中,我愛了一回,虛幻的現實裡,我恨了一次,我是虛幻的,我的愛恨是虛幻的,我的尊貴是虛幻的,我的掙扎也是虛幻的,就連我的傷痛和苦惱也全都是虛幻的。我的虛幻和他的真實,總是在彼此尋覓彼此錯過永不相見。
“起遠,起來吧!別爲我痛苦,不值得。我原本就是個不祥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就註定了與真實的情感,與真實的人生無緣。其實,我並不貪心,我想要的,也不過是天下的女人們都想要的,一個家庭,體貼的丈夫,聽話的孩子,傾注一生也無怨無悔。可惜,可惜啊!我與所有的真實情感無緣,與面前的真實世界無緣。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一件事物、一個人是完全的、真正的屬於我,今後,也不會有的。所以,起遠,爲了我這樣一個虛幻的,不祥之人難過、痛苦、矛盾、掙扎都是不值得的。真的不值,何苦呢!”
關起遠站起來,面對我,從他的臉上我依然能看到痛苦來過的痕跡,他的內心一定是疼的,是掙扎着的,
“玲瓏,你不是……。”
“關總管,小的可算是找到您了。”關起遠的話被一聲驚呼打斷了,“姑奶奶,您也在,太好了。”
“何事如此慌張?”我不耐煩的皺起了眉頭。
“回姑奶奶,三小姐要生產了。”
“什麼?怎麼回事?”關起遠一把抓住報信兒小廝的胳膊。
“小的也不太清楚,後院都亂套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沒等小廝的話說完,關起遠就拔腿向後院跑去。我馬上戴起了面具,換了一張臉孔,說,
“請於大夫了嗎?”
“老姑奶奶已經派人去請了。”
“嗯,你下去吧!”
我看向關起遠跑走的路,路上早已經沒有了他的身影,那一刻,我的心裡涌起了不祥的預感,或許這個男人會從此走出我的心靈,他或許永遠都不會屬於我了。
關起遠沒命的狂奔回他和妻子居住的東小樓,樓裡,已經忙亂成了一團。關起遠要直衝上樓,卻被玉無痕攔住了,
“起遠,你先別慌。於大夫馬上就到了。”
“怎麼會這樣?不是還沒到日子嗎?”關起遠此時方寸大亂,一臉的驚慌失措。
“說是在樓梯上滑倒,動了胎氣。”
“怎麼、怎麼會?這麼晚了,她下樓來做什麼啊?”
“起遠,別慌,不會有事兒的。”
此時,玉無痕也只
能如此安慰關起遠,她的心裡也慌張的很呢!好在,穩婆是早就請好的,已經住進玉府多時了,此時正在樓上玉珀的房間裡,幫助她生產,希望玉珀和她腹中的胎兒能平安無事。
玉無痕的心裡不停的念着,“阿彌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保佑啊!”
“啊!”
樓上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我被這聲喊叫擋在了東小樓的門外。我盯着門內如困獸一般,陷入瘋狂而來回亂走的關起遠,心裡突然涌起想笑的衝動,同時,心裡的另一股力量,重重的砸了下來。我不能也不想進去,
“越女,搬把椅子,咱們就在門外等吧!”
“是,小姐。”
不多時,於逢春大夫腳步匆忙的走進了東小樓,沒多說話,直接上樓去了。
漫長的如同一個世紀的一天一夜裡,我的耳邊是玉珀姐一聲一聲悽慘而無助的喊叫聲,一聲比一聲的弱了下去。我的眼前是關起遠一張驚慌而無措的臉,一點一點的蒼白起來。最終,玉珀姐的喊叫聲停止了,聽不到了。關起遠的臉慘白着,走上樓去。無痕姑母和我,一個坐在門裡,一個坐在門外,同樣失神的眼睛看着對方,呆傻而無語。
關起遠跪在妻子的牀前,望着妻子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美麗的臉,耳邊迴響着於逢春大夫剛纔在門外說的話,
“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尊夫人恐怕也熬不過今夜了。對不起,我盡力了。”
天啊!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短短的一天一夜,他卻失去了幾乎全部的人生。關起遠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雙手緊緊的抓着妻子的手,輕輕的呼喚着,
“玉珀,玉珀,你醒醒啊!你看看我,我是起遠啊!”
直到此時此刻,關起遠的心裡才真正的意識到,妻子對於他是多麼的重要,他是多麼的離不開她。
躺在牀上的玉珀沒有反應,她的意識飄忽在雲端,散落在茫茫的天際,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的。她的身體從來沒有過的輕巧、輕盈、輕鬆。剛纔的劇痛全體消失了,她感到如此的清爽舒適。寂靜,屋內屋外死一般的寂靜。
“玉珀,我是起遠,你看我一眼啊!”
關起遠慌張的搖動着妻子的手臂,心裡向各方神佛虔誠的祈禱着,求你!請你!千萬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們的女兒!
很久很久,玉珀纔有些動靜,她緩緩的虛弱的呼出一口氣,說話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起……遠,是……你嗎?”
“是我。”
“我……要死……死了,是……嗎?”
“不,你不會的,你只是很虛弱罷了。”
玉珀艱難的搖了搖頭,“別……騙我,我的……丈夫……從來……都……不……不會說謊。”玉珀的脣角淺淺的上揚,一絲微笑爬上了她如月光般聖潔的臉龐。
“玉珀,”錐心的痛苦使得關起遠臉上的表情完全扭曲了,他把臉深深的埋進妻子的掌心裡,淚無聲的滴落在玉珀的手掌心裡,“你不能離開我,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啊!”
聽到丈夫說出如此深情的話語,玉珀的心中覺得死亦瞑目了。丈夫從來沒有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也許,真的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玉珀,夜深了,你下樓要做什麼?”關起遠擡起臉望着妻子,這是他一直難以明白的事情。
“我……不放心……你,想到……門口……等……等你回來。”
“玉珀……。”
關起遠無語哽咽,堂堂七尺男兒,竟然連自己的妻兒都無法保護周全,自己無能,枉爲男人!關起遠低下頭,緊咬着牙關,太陽穴上的青筋一突一突的跳着。
“起遠,孩子……好嗎?是……男孩兒嗎?”
關起遠猛地擡起頭,直直的看向妻子,然後,又馬上收回了目光,“孩子很好,是個男孩兒,漂亮極了。”
關起遠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控制自己發抖的聲音,他的心裡似被利刃狠狠的劃開了一道傷口,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起遠,你……離我……近些,我有……話要說。”
玉珀越發的虛弱了,聲音聽起來似嘆息一般。關起遠順從的坐到牀邊,把耳朵儘量的貼近妻子的脣邊,“起遠,我快……不行了,我……希望你……不要……打斷我,好嗎?”
關起遠用力的點了點頭,他不能說話,他怕自己會失控的哭出來。
“起遠,我知道,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你的心裡只有玲瓏一個人。可是,我不服,我要和她鬥一鬥,才向你要了這個孩子。可惜,我還是輸了。我曾經對玲瓏說過,就算我不在人世了,你也不會是她的。起遠,我知道,你是不會做對不起我,對不起女兒的事的,但是,起遠,我希望你能夠快樂,你能幸福。我死後,你要忘了我,完完全全的忘了我,好好的去愛玲瓏吧。玲瓏也是個苦命的人啊!她一定會好好的待孩子們的。起遠,來世我還要做你的妻子,只是那時,你一定要只愛我一個人,好嗎?”玉珀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清晰而完整的表達着最後的心意。
“好,玉珀只要你別離開我,我什麼都答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