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無論在陽光下還是在月光下,陰影都無處不在。尤其是夏日裡的陰影顯得格外的寬大豐滿。在如此霸道濃密的陰影下,面對面的站着兩個模糊的影子,彼此之間輕輕的低語彷彿幽靈的夢囈。
“主人說‘如此寒酸的婚禮委屈你了’,但是,希望你能夠識大體,明白嗎?”
“明白,請主人和大姐放心。何況和大姐比起來,這點委屈不算什麼。”
“嗯……你剛來,不要急於行動,老老實實的呆着。也不要來找我,需要時,我會找你的。”
一個影子轉身離開,迅速的消失在黑暗中。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影子也離開了。陰影裡的風擠在樹葉花瓣之間默不作聲,彷彿剛纔的一幕從來都不曾發生過。
商代、漢代、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千年前的玉鏟、玉璜、玉玦、剛卯……,百年前的青玉天馬、白玉人物帶板、青玉雲紋耳杯、白玉龍把盞、青玉飛天珮、白玉三羊壺、碧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瑪瑙葵花式托杯、翡翠蓋碗……,還有刻着琢玉大師陸子岡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白玉、碧玉、墨玉、翡翠、瑪瑙、玉髓、獨山玉、綠松子、壽山石、青田石沒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寶,沒有一件不是活物精靈,沒有一件不是玉家祖先的血淚凝結。
我一件一件的細細把玩,仔細擦拭。在我的手中她們婉轉溫柔、美麗溫潤,我開始明白爲什麼祖父會說,“玉石有靈。”
她們都在這兒,她們都有魂,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玉石魂。可是,在如此的亂世中,我要如何才能保全這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玉石魂啊?!我獨自站在幽幽暗暗的地堡中心,感覺到四周是乞求的目光。原來,我與她們之間心有靈犀,我與她們之間休慼相關,如摯友、如親人、如血脈。
“放心。”我說。
我打着燈籠走出地堡,關好閘口,推開房門,等在門外的越女接過我手裡的燈籠,熄滅。我擡眼望去,盛夏午後的醉夢齋滿滿的碧綠,平靜安寧、平和舒適,完全沒有受到外面世界的一點點的影響。我和越女能夠順利的出城到醉夢齋來,是松田青木的首肯,算是玉家接受田倉百合子的一點點回報吧。
我並不害怕松田青木知道醉夢齋裡的秘密,因爲,如果沒有我的指點和我手裡特製的玉石鑰匙,就算他把醉夢齋夷爲平地,也不會得到任何東西。
所有的人都在猜測,玉家如此大的家業,一定會積攢下不爲人知的秘密寶藏。但是,究竟如何?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連玉家自己人都無法參透,外人就更加無從下手了。
如今的玉家知道醉夢齋秘密寶藏的,只有無痕姑母和我。雖然如此,在變化莫測的亂世之中,沉浮無法隨意,聚散無力隨緣,我還是要想一個萬全之策纔好。
宵禁之前,我和越女回到玉府,梳洗卸妝之後,越女奉命把關起遠請進了我的房間。
關起遠是第二
次上了西小樓的二層,第一次被請進玉無痕的房間,第二次來到了玉玲瓏的房間。
房間裡燈光昏黃,昏黃的燈光下是滿滿的玫瑰花香,玫瑰花的香氣裡玉玲瓏穿着家常的繡花絲綢褲裝,倒騎在窗邊的椅子上,下巴輕輕的放在椅子背上,眼神朦朧迷離望着窗外,沒有焦點。關起遠確定玉玲瓏知道自己來了,她沒說,他沒動。
屋子裡帶着花香的空氣如同一隻好動的小鹿,輕快的流動旋轉,自由的跳躍躲閃,一會兒跳到她的身邊嗅一嗅她的臉頰,一會兒跑到他的旁邊蹭一蹭他的衣袖。但是,她沒說他依然沒動。不知道過了多久,
“唉……,”一聲幽幽長長的嘆息,“起遠,怎麼辦纔好呢?”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體,沒有回頭看關起遠,“這個家從來沒有過的風雨飄搖,朝不保夕,我真的是無計可施了,可是,難道我能夠散手不管嗎!”
“有何難爲之事,您說出來,或許……,”關起遠猶豫了,他真的可以幫她嗎?他行嗎?
“起遠,你應該知道,咱們玉家有一批古玉,我想讓你幫我想一個萬全的法子。”
我明白關起遠,明白他心裡的委屈心裡的苦。我的出走,玉珀的死,戰爭爆發,家園零落,還有許許多多無法預知的事情,他無力改變無法阻止,這一切狠狠的、嚴重的打擊了他,使關起遠由往日年少得志時的躊躇滿志,英氣勃發,變成了今天有些瞻前顧後,唯唯諾諾的中年總管。
但是,他對玉家的心沒有變,他對我的感情沒有變,他的聰明智慧,他的犀利矯捷沒有變。我突然有些可憐他了,可憐的關起遠啊!今生遇到我,該是你的大不幸啦!
“起遠,你有法子嗎?”見他默不作聲,我追問了一句。
關起遠擡起頭,深邃如同古井一般的眸子無限溫柔的望着我。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搬了一把椅子,坐到我的面前,
“您看,造假,如何?”
關起遠一字一頓的說出六個字,我沉默了,細細琢磨,似有所悟,但,還是不甚明白。
“能再說清楚一些嗎?”
“二爺是業內公認的玉石行家,既然是琢玉的高手,便一定也是造假的高手。要想保全古玉,不如先讓二爺照葫蘆畫瓢,把古玉都複製一份,把真的藏好,至於贗品嘛……萬不得已的時候,把贗品獻出去。”
“是個好主意,就怕有真假難辨的一天。”
“讓二爺做個記號。”
“嗯,”我用力的點了點頭,新的問題接踵而來,“這可不是個小動作,如何能瞞得過日本人?”
“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以讓二爺稱病不出,就算是她有心打探,以她的身份也不好進二爺的屋子啊!”
“我怕的不是她,是……三爺。”
“啊!這就難辦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我忽然感覺到夏日裡固
體的炎熱,使人窒息、煩躁,“你先回去吧,我再想一想。”
關起遠無奈的站起身子,把椅子搬回原地,腳步遲疑的向房門走去,沒走幾步,他站住了,側過身子,回過頭,
“玲瓏,別怕,我一直都在。”
小心翼翼的語氣裡蘊藏着無限的柔情與堅定。我仰起臉,對他甜甜的、溫柔的笑了,
“我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反反覆覆的衡量着此事的可操作性,仔仔細細的琢磨着每一個細節,我按兵不動,等待時機。
幾天後的早晨,一個日本軍官帶着一對日本兵,很客氣的出現在我的議事廳裡,軍官恭敬的遞上一張名帖,名帖上寫着“宮崎純一郎”,我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平靜的瞧着眼前的日本軍官,他用生硬的中國話對我說,
“請您隨我走一趟。”
我微笑的點了點頭。我將府中諸事交給了關起遠,帶着越女上了日本軍官的汽車。
汽車行駛了不久,停了下來,日本軍官依然恭敬的爲我打開車門,“日本國駐京憲兵司令部”的牌子赫然出現在眼前,我扶在越女手腕上的手,猛的抖動了一下,越女用另一隻手緊緊的按在我的手背上,
“小姐,小心腳下。”越女的聲音出奇的平和舒緩。
我悄悄的反握着她的手,我倆對視,笑意寫在眼底。我明白,如果有必要越女會與我並肩戰鬥,抗擊一切強敵。走進大樓,我的四周都是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我的耳邊充斥着若隱若現,忽遠忽近,撕心裂肺的喊叫聲,空氣中瀰漫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站在宮崎純一郎的辦公室裡,我看到,寬大的辦公室,寬大的沙發,寬大的書桌,除此之外沒有半點裝飾。全套的紅木傢俱冷冷的站立着,沒有半分人的味道。
整齊筆挺的軍官服,刻板的罩着身體;腳下一塵不染的馬靴,反射着寒冷的暗光;過肩的長髮整齊的紮在腦後,罩在刻板的軍帽下;蒼白而冷漠的臉孔上,沒有了金絲邊的眼鏡,沒有了斯文的笑容。宮崎純一郎如同一件紅木傢俱一般,站立在屋子的中央,渾身上下透出野獸兇狠貪婪的氣息。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到底哪一個是真的宮崎純一郎?是記憶中那個口中念着《鳳求凰》的風流書生?還是眼前這個鐵板一般冰冷生硬的軍人?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我想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會完全清楚吧。
宮崎純一郎的目光牢牢的釘在玉玲瓏的身上,黑絲絨高齡無袖的暗花旗袍,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體,腳上穿一雙同樣材質同樣顏色的繡花鞋,頭髮被梳成“S”型的髮髻,高高的一絲不亂的盤在腦後,垂絲般的劉海輕柔的罩着光潔的前額,髮髻、耳朵、脖子、手腕上裝飾着全套的粉色珍珠首飾。整個人如同白玉雕像般散發着清冷孤傲的光澤,圍繞在她身邊的一切,剎那間,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