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明,建文四年“靖難之役”天下大亂。
雲南西雙版納的叢林中,這個地方,陽光是永遠都照不進來的,這裡到處都是溼的,天是溼的,地是溼的,連呼吸的空氣都是溼的。黃玉鵬覺得自己整個人如同被淹在餿水缸裡一樣,無法呼吸。酸臭的溼氣遍佈着全身,滲入骨髓,滲入五臟六腑,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散發着一股酸的、腐爛的味道。
看看身邊的這些爲了躲避戰亂而倉惶逃命的人,不管之前是商戶巨賈也好,是小康人家也罷,是達官顯貴也好,是普通百姓也罷,如今在這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也都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了。
黃玉鵬啞然失笑,自己還不是和他們都一樣嘛!許多日子以來,他一直都是如此恍恍惚惚的,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這個鬼地方來的,也不記得自己來了多久了,他不知道外面的仗還打不打了,更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於是他就這樣一天一天的,困了睡,餓了也睡,實在睡不着了,就望着這些不人不鬼的東西們發呆冷笑。腦子裡唯一清晰的是那個和父母分離的夜晚。
那個夜晚在記憶中和其他的許多個夜晚沒什麼不一樣。微風柔和的吹着,月又圓又亮的掛在天上,空氣裡飄散着絲絲花香。黃玉鵬像往常一樣,在入寢前去給父母問安。他輕叩房門,門裡並沒有如往常般傳來父親讓他進去的聲音,他等了一會兒,再叩,過了許久,才響起父親的聲音,
“是鵬兒吧,進來。”
黃玉鵬心裡一緊,父親的聲音不似以往的低沉,清亮,反而暗啞了許多,似有無數的疲憊和無奈含在其中。父親近來爲了朝廷的事情很是忙碌和着急,黃玉鵬是清楚的。
他輕輕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聽到父親說,
“鵬兒,過來,跪下!”
黃玉鵬有些無措而迷茫,但是,他還是依言跪了下去,父親的聲音從頭上飄了過來,
“鵬兒,今天爲父和你母親要吩咐你一些事情,你一定要牢牢的記住,一字一句都不可有絲毫的遺漏,你,聽清楚了嗎?”
黃玉鵬的心裡開始有了些許隱約的不安和恐慌,但他還是保持着平時的聲音,
“孩兒明白,請父親、母親吩咐,孩兒一定會牢記在心!”
可是,等了許久,父親並沒有再說話,黃玉鵬卻聽到了,母親那壓抑了許久的哽咽之聲,正要擡頭去看時,卻被母親突然的牢牢抱住了。
自從黃玉鵬六歲開始讀私塾以後,母親就沒有抱過他,他有些不自在,有點尷尬,但,他還是一動不動的跪着,任由母親越抱越緊。
母親用手撫摸着黃玉鵬的臉,“鵬兒,不要怪你父親和我狠心吶,畢竟你今年還不滿十三歲呢!鵬兒,我們對不起你,你原諒我們吧!”說完,沒等他反應過來,母親就哭着跑進了內室。
黃玉鵬從來沒見過母親哭成這個樣子,他是真的慌了,心裡的恐懼擴大着……擴大着……。他擡起頭,眼睛瞪的大大的,看着父親,卻看到父親眼裡有淚光閃過,父親感到了他的目光,急忙扭過頭去,悄悄的用衣袖擦去了眼角的那滴淚。黃玉鵬心裡大驚,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父親的臉色慘白,佈滿血絲的眼睛直視着黃玉鵬的眼睛,
“鵬兒,爲父要吩咐你的事情都很重要,你,一定要牢記在心!第一件,從今以後,不可和任何人說你姓黃,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說你姓黃!
第二件,一會兒你就和馮媽換上難民的衣服,混出城去。馮媽是你的奶媽,從小把你抱大,離開這個家門,你就是馮媽的兒子!
最後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包袱裡的那件玉如意,你是見過的,是咱家的祖傳之物,你要記住,不論以後你在什麼樣的環境中,在任何的條件下,哪怕是窮苦潦倒的當了乞丐,都不許你變賣它,也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手中有這樣一件玉如意!鵬兒,這三件事你要一字一句的刻在心裡,今生今世都要刻在心上!”
黃玉鵬此時才真的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他鄭重其事的許下承諾,彷彿在一瞬間,黃玉鵬已經長大成人,
“父親,您放心,孩兒把您剛纔所說的字字句句都一筆一畫的刻在心上了!”
聽到黃玉鵬這樣說,父親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些,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黃玉鵬,用力的握了握他單薄稚嫩的雙肩,然後,緊緊的把他抱在懷裡。母親從內室出來,手裡拿着一個藍布的包袱,她已經止住了哭泣。她走到了黃玉鵬的面前,
“鵬兒,包袱裡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些銀子,路上用。你一定要聽馮媽的話!玉如意我放在了紫檀木的盒子裡,你一定要記住,不止是你,就連你的後世子孫都不可以打變賣玉如意的主意啊,切記、切記!”
黃玉鵬用力的點點頭,他很想和父母再說點什麼,可是喉頭就象打了結,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除了拼命的點頭,他什麼都做不了。
之後,黃玉鵬給父母磕了三個響頭,就被一直守在門口的馮媽領回了自己的房間。從那個時候起,他的腦子就沒有清醒過,任由馮媽給他換上了難民的衣服,領着他從後院平時傭人出入的門,出了家門。
出家門的一瞬間,黃玉鵬擡頭看了看天,月亮好大好圓好平靜的掛在屋脊上。平時他總覺得這個家憋悶,總是想方設法的溜出去透氣,可是此時,他卻感到了從心口傳遍全身的
疼,疼得他幾乎窒息,那樣的疼一生一次,刻骨銘心。
從那天開始,黃玉鵬就跟着馮媽隨着難民的隊伍混出了京城,他並不知道他們要去哪,他也不想知道他們能去哪,他只是麻木的跟着馮媽走,走,再走,還走,不停的走,馮媽讓他吃,他就吃;讓他睡,他就睡;讓他走,他就走。
最後他們就來到了這個鬼地方,最後連馮媽都永遠的離開了他。就是昨天吧,或者是前天,也或者是更早的幾天,馮媽睡在他的身邊就再沒有起來過,沒有人注意,沒有人難過。是他一個人把馮媽的屍體擡到稍遠些的地方,葬了。整個過程中他沒掉過一滴眼淚,黃玉鵬覺得自己的心冷了也硬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裡少了許多東西,又多了許多東西。
如今他更是無牽無掛了,可是他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想盡所有的辦法也要活下去。於是他開始找吃的,開始和那些不人不鬼的東西們去搶那些在家時,家裡的狗都不吃的東西,他也開始試着走出這片叢林去鎮子上乞討。
外面的局勢一點一點的穩定了下來,黃玉鵬從官府張貼的佈告上知道,現今已經是永樂元年了,他再也不用回那個鬼地方去了,他要在這個鎮子上找個活兒幹,先養活自己,再打算以後。
可是,黃玉鵬在鎮子上轉了幾天了,沒有人請他,也沒有人敢請;最後,他決定變賣那件玉如意,雖然父母臨別時百般的叮囑不可變賣,可是他現在就剩這一條路了,要不就只能等死了。
黃玉鵬心想,“等我有錢了,我一定想方設法再把它贖回來,父母大人會原諒我的,畢竟我是黃家唯一的骨血了,我不能死啊!”
以前乞討的時候,他注意到這個小鎮子上有一家玉器行,想必老闆應該是個懂玉的,黃玉鵬想,這樣或許能賣個好價錢。
他站在這家玉器行的門口,擡起頭看到門楣上掛着“玉家玉器行”黑底金字的招牌,在黃玉鵬的眼裡這個玉器行並不大,只有一層,面寬三間,門上和窗上的紅漆幾乎都辨不出顏色了,應該是家老店。
看到黃玉鵬站在門口遲遲未動,店裡的夥計不耐煩的出來轟他走,
“看,看什麼看,一個臭要飯的,看了也白看,走走走,趕快走!”
夥計看到黃玉鵬沒動,惱羞成怒的要上前動手轟他,
黃玉鵬趕緊打躬作揖,“這位哥哥,別這麼大的火氣啊!我是有事情想見見你家老闆。”
“去去去,別這哥哥哥哥的叫,我可沒你這樣的要飯花子弟弟。”
“這位爺,我是真的有急事要見你家老闆,麻煩了,要是這件事能成,我保證不虧待您!”
一邊說一邊還拍了拍手中的包袱。夥計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黃玉鵬,心想,
“也許,還真不能小看了這花子,我幹這行時間雖不長,但是還真說不準這塊雲彩就下雨了呢!再說就是不成,咱老闆也是個沒大脾氣的,罵兩句也就是了,可,要是成了,興許能發點小財呢!”
想到此,他對黃玉鵬說,“讓你見老闆是可以,但是如果事不成,你不能和老闆說是我放你進來的;可,要是事成了,我的那份謝銀可是不能免的,你可不要過河拆橋啊!”
黃玉鵬一聽此話是有所轉機,趕快滿臉堆笑着說,
“一定,一定,如果事成,我是不會忘了哥哥的大恩大德的!”
“嗯,這還差不多,等着啊!我進去看看老闆在不在。”夥計轉身進了店門。
門外的黃玉鵬早就氣的咬牙切齒了,心中暗罵,“狗!一條癩皮狗!!一條看門都不配的癩皮狗!!!”
可是現在自己的樣子也只好忍了這口氣。
不大一會兒,夥計回來了,“進去吧,老闆在後堂呢。我領你去,別亂看亂碰,這店裡打碎了哪一件你的命都不夠賠的,知道了嗎?”
“知道,知道,我一定規規矩矩的。”黃玉鵬使勁的點着自己的頭。
“嗯,跟我進來吧!”
夥計從鼻子裡哼出了這句話,就帶着黃玉鵬進了店,沒在店堂裡停留,領着他直接去了後堂,黃玉鵬沒敢多看,低着頭跟在後面。夥計停在了一個房間的門口,輕輕的敲了敲門,對着屋內輕聲的說,
“老闆,人給您帶來了。”
“讓他進來,你看店去吧。”
屋內的聲音讓黃玉鵬一愣,恍惚間他以爲自己回到了家中,而屋內,正是等待自己前去問安,並準備考問自己功課的父親大人。
夥計轉身去了前店,黃玉鵬輕輕的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屋內擺設得十分簡單,靠窗有一張寬大的書桌,整齊的擺放着文房四寶,牆壁上沒有任何的裝飾,只是那幾乎佔據了半個屋子的書架,讓黃玉鵬覺得親切極了。
書桌的後面坐着一位老人,其實說老也不老,四十歲上下的樣子,和父親的年齡差不多,只是和父親比起來,父親更威嚴一些,而眼前的這位老人更慈祥一些。黃玉鵬覺得老人更像是自己在書上讀到過的智者。
黃玉鵬正在胡思亂想呢,沒發現老人也在打量自己,
“夥計說,你要見我,小夥子找我有什麼事嗎?”
老人開口了,黃玉鵬覺得心裡又是一緊,淚突然的涌進了眼睛裡,他趕緊低下頭,把眼裡的淚水逼了回去。這才收斂心神,對着老人深深的鞠躬,
“老人家,是這樣的,我
有一件祖傳的玉器,想請您鑑賞鑑賞。要不是這場仗,恐怕說什麼我都是不會賣的。”
老人點點頭,“你把它拿出來吧,我‘玉家玉器行’在這個鎮子上是有些名氣的,保證童叟無欺啊,孩子!”
黃玉鵬遲疑了一下,就走到書桌的旁邊,輕輕的放下手中早就髒得發黑的藍布包袱,慢慢的打開,從裡面拿出了那個紫檀木的盒子,雙手畢恭畢敬的遞給老人,老人小心翼翼的打開盒子,並沒有着急把玉如意拿出來,而是捧着盒子,仔細的端詳起來。
良久,老人若有所思的放下了盒子,黃玉鵬很緊張的看着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屋內靜極了,靜得黃玉鵬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孩子,這件東西怎麼會在你的手上?你父母知道你要變賣嗎?”
老人終於說話了,黃玉鵬下意識的抖了一下,“老人家,這件玉如意真的是我的家傳之物,至於我的父母親,恐怕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
黃玉鵬說完,低下頭去,眼中已是淚光盈盈。老人看着黃玉鵬,深深的嘆了口氣,
“孩子,這樣東西我不能收,你也不能賣。你的父母把它交給你的時候一定是囑咐過你,無論如何都不可變賣的吧!”
黃玉鵬驚訝的擡起頭看着眼前的這位老者,心裡想,“難不成他真的是書上寫的智者嗎?他怎麼會知道父親大人與我說的話啊??”黃玉鵬無限的詫異的想着。
老人看着黃玉鵬臉上的表情,笑了笑,
“孩子,這樣吧,我什麼都不問了,想你也是實在沒辦法了,纔出此下策。從今以後,你就在我這店裡做工吧,先從學徒做起,你可願意?”
黃玉鵬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遇到貴人了,立刻跪下,“老人家對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我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
“哈哈哈哈,快起來,”老人伸手扶起黃玉鵬,“好孩子,記住我一句話,這件東西今後千萬不要再視於他人。”老人很慎重的囑咐着。
“我記下了,今後不再視於別人了!”
“但是,你要把他送給你的第一個女兒!”
“這又是爲何?”黃玉鵬慌忙問。
老人搖了搖頭,“這樣能保你一家平安,其他的嘛,就是天機不可泄露了。”
老人的臉上閃過一種表情,似不捨,似惋惜,似無奈,也似欣慰。這個表情黃玉鵬一生難忘。但是他並沒有追問下去,因爲他知道再怎麼追問,老人也不會再吐露半個字了。
“說了半天,孩子你叫什麼啊?”
“不敢欺滿老人家,姓,我是不能說的。我的名字叫玉鵬。”
老人點了點頭,“好,從今以後,我收你爲義子,你就隨了我的姓氏,姓‘玉’名‘鵬’吧!”
直到此時,玉鵬才知道原來老人姓‘玉’。
老人接着說道,“‘玉’這個姓氏在我們這個地方是很長見的一個姓,我收你爲義子,你理所當然的要和我一樣姓‘玉’了”。
玉老闆看出了玉鵬的疑問,解釋道。
玉鵬趕緊跪下,“玉鵬拜見義父,謝義父賜姓之恩!”
從此,玉鵬就跟着義父學習玉器知識,學玉,識玉,辨玉,雕玉,還有賭玉。義父把自己一生所學,傾囊相授,玉鵬也沒有辜負義父的期望,成爲方圓百里小有名氣的玉器行家。
之後,義父又把自己的親生女兒許配給了玉鵬,玉鵬也依義父之言,把玉如意送給了他的第一個女兒,只是這個女兒命運多舛,出嫁的當天丈夫就死於非命。最後義父做主,把她接回家中,奉養終身。
永樂十五年,鄭和第五次下西洋,朝廷命民間選奇珍異寶送入皇宮,入選後,隨鄭和的船隊送入西洋,以顯示我中原大國國富民強。
玉鵬雕刻的一對白玉的雙耳玉瓶被地方官選中,送入京城,不想皇帝見後愛不釋手,賜“玉家玉器行”爲世代朝廷玉器供奉,玉鵬舉家遷到了當時的陪都北京。
之後的玉家生意興隆,人丁興旺。只是每個得到玉如意的長房長女,都是未嫁先守寡,終身爲處子之身,也一代一代的逐漸成長爲玉家的掌家人,這似乎已經成了徘徊在玉家長房長女頭上揮之不去的宿命。
後來,玉鵬在臨終之時定下了幾條家規,後世子孫務必遵守,如有違背將被逐出玉家,剝奪‘玉’姓,後代也不可再入玉家門,
玉家雖爲賭石起家,後世子孫不可再入此行;
二、在同輩的兄弟已有子嗣的情況下,不得以子嗣爲理由納妾;
三、玉家的傳家之物——玉如意,只可傳長房長女,得此物者不得以任何的理由,任何的方法變賣,務必終身守護;
四、玉如意的所有人,如遇任何天災人禍,玉家其他子孫務必奉養終身,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託;
五、“玉家玉器行”世代相傳,經營者務必做到不壓價,不瞞價,童叟無欺,誠信爲本;
六、“玉家玉器行”的經營者可在兄弟中公選,務必做到賢者當權,公選中不得私相授受,徇私舞弊;
七,後世子孫應居安思危,勤儉持家,不可奢靡浪費。
以上七條家規,玉家後世子孫無不聽命遵守,這也許就是玉家這個名門望族能興旺了一代又一代的原因吧,不然,怎麼只見紫禁城裡的皇帝更換,不見玉家有絲毫的衰敗之象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