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裡的玉府大宅,彷彿一隻在陽光下曬懶的貓,半睜半合的眼睛,似看非看,慵懶而高貴,柔和而寧靜。
我坐在後花園的鞦韆上,空空的眼睛裡是紅紅黃黃的秋。我的頭無力的靠在鞦韆架上,空空的心裡反反覆覆的一句詩,“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是我認爲最淒涼最無助的一句詩。
“玲瓏,來姑母的房裡,好嗎?”
無痕姑母淺淡的聲音裡,多出了幾分小心。我點了點頭,越女彎下腰,輕輕的扶起我,我是飄着來到無痕姑母房中的。最近,我總感覺一切事物都是飄在半空中的,我在飄,房屋樓閣在飄,連天地都是飄着的。
“越女,你就守在門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的,姑奶奶。”越女把我安置在牀上,並把我的姿勢調整舒服後,躬身退了出去。
“玲瓏,把它打開。”
無痕姑母遞給我一個紫檀木的長形盒子,因爲歷史的久遠,盒子的表面已經變成了黑紅色。我吃力的坐直身體,接過盒子,把它夾在兩腿中間,然後,小心翼翼的拉開盒蓋。
一團翠綠色的輕煙撲面而來,我的眼中倏爾失去了別的顏色。一位綠衣少女亭亭玉立,衣袂翩然的佇立在我的面前。耳邊,飄進無痕姑母淺淡傷感的聲音,
“玉如意,玉家的傳家之寶。”
無痕姑母的聲音,重重的撞進我的心裡,我倏然興奮起來,屏息靜氣的凝視着手中的玉如意。一種久違的真實感,慢慢爬進我的心裡,心裡有種東西在蠢蠢欲動。我緊張的捧着盒子,目不轉睛的盯着她看,我一寸一寸的看過去,她的每一個紋路,每一處凹凸,每一點變化,我都要刻進頭腦裡。汗,從鼻子尖上不停的冒出來,然後,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原來,你就是我的命呀!”
玉無痕的心裡輕輕的鬆了一口氣,玉玲瓏終於說話了。她坐在牀邊,淡淡的說,“從現在開始,玉家就交給你了。”
“姑母您……”
“你是玉家的掌家,要用生命守護玉家,守護玉如意!”
我茫然的呆看着無痕姑母,心裡亂糟糟的沒有一點頭緒。無痕姑母微笑着輕輕攬着我的肩,溫柔的輕撫着我背後的長髮,在我的耳邊輕柔的說,
“玲瓏,不怕,姑母在!”
無痕姑母還把玉氏的族譜和宗祠的鑰匙交給我,其中,還有一本小冊子《女兒醉》。上面記載了玉府歷代女掌家的出生、屬相、姓名以及哪年掌家,何時亡故。我不太明白,爲何要醉?又爲何事而醉呢?
《女兒醉》的第一頁上寫着,“女兒玉結綠;出生明永樂三年乙酉年,臘月二十三日、辰時;屬相雞;掌家明洪熙元年乙巳年;卒年明弘治十六年癸亥年;享年九十八歲。”
默默的讀着,我發現,玉家歷代的女掌家幾乎都很長壽,不過,也有很年青就亡故的。比如,“女兒玉冰玉;出生明天啓二年壬戌年、二月十二日、午時;屬相狗;掌家明崇禎十二年已卯年;卒年崇禎十四年辛巳年;享年十九歲。”
關於無痕姑母是這樣寫的,“女兒玉無痕;出生清光緒四年戊寅年、正月十八、亥時;屬相虎;掌家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年;”
翻過這一頁,是無痕姑母清秀的蠅頭小楷,寫着,“女兒玉玲瓏;出
生清宣統元年己酉年、四月初九、戌時;屬相雞;掌家民國十九年庚午年;”接下來,就是關於玉如意的傳說和秘密。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玉府的“掌家姑奶奶”,無痕姑母被稱爲“老姑奶奶”。實際上,掌家比想象中容易一些,最少,維持家裡的現狀並不困難。對於我,掌家的最大好處就是,我可以隨心所欲的穿褲裝了,再沒有人敢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然而,真正的考驗纔剛剛開始。
白依依用一種很淑女又相對舒服的姿勢,坐在琢器堂的議事廳裡,等候玉玲瓏。她知道,玉玲瓏一早就去了玉器行,晚膳都沒有回府吃。不過,今天她一定要等到玉玲瓏。白依依極其精緻的五官,都隨着她的心思變化着,她在想,“今天的這一步棋要是走好了,以後,我就可以橫着走啦!”
“大嫂,您找我有事嗎?”我掃了一眼白依依的表情,低頭喝着越女遞上來的茶。心底浮現出另一張臉孔,那是我今生第一個夢魘。
被玉玲瓏冷冷的,打斷了白日夢的白依依,滿臉堆笑的討好着,“玲瓏呀!大嫂知道你的辛苦,要不是此事關係重大,大嫂是不會來打擾你的。”白依依漂亮的大眼睛裡,倏而充滿了淚水,訴說着主人的一片情意。
我心裡暗自發笑,白依依的變臉絕活,還真是讓我不得不佩服她。恐怕連川劇變臉絕活的泰斗們,也要自嘆弗如啦!
“大嫂,您別客氣,有事您儘管說吧!”
“這……”白依依仔細的查看屋裡屋外,然後,蓮步款款的走到我身邊,俯下身子,對我耳語。
“大嫂,此事可有證據?您不要誤聽讒言。”驚訝無比的我,用指甲摳着掌心,勉強保持着表面的冷靜。
“玲瓏,大嫂可是親眼所見。”
“您親眼所見?”
“是啊!你要是不相信,我現在帶你去。”
“不必,此事,我自會處理。”
“玲瓏,你可不能……”
“大嫂,對於我掌家有何不滿,大可以明言。”
“沒有、沒有,那……大嫂就等着你消息吧!”
白依依扯動着一臉的假笑,匆匆收場。望着她的背影,我心裡的惶恐洶涌而出。事情如果真如白依依所說,還真是難辦了。
我和關起遠面對面的坐着,我開始費勁的和他兜圈子,“關起遠,你知道京城裡,可有賭玉的場所嗎?”
“回姑奶奶,有。”
“有幾處呀?”
“回姑奶奶,小的知道的有四、五處。”
“咱們家,可有人賭玉嗎?”
“回姑奶奶,我……”
“關起遠,你從來不對我說謊的。”我忽然失去了兜圈子的耐心,直接問他,“二爺賭玉的事,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關起遠立刻站起身,低聲對我說,“回姑奶奶,小的知道,老姑奶奶也知道。只是,老姑奶奶一直壓着,也警告過二爺。”
我狠狠的將茶盞墩在桌子上,茶盞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我高八度的聲音,帶着岔音衝出口,“關起遠,這麼大的事情,你竟敢隱瞞我!”
“回姑奶奶,是老姑奶奶吩咐的。”
我失神的發着呆,與其說憤怒,不如說恐慌。我如今該怎麼辦呀?難不成,真的把承智
二哥一家趕出玉府?剝奪“玉”姓嗎?可是,如果不按祖制辦,白依依一定會,不依不饒的鬧個雞犬不寧。而且,要鬧的絕對不止白依依一個人。我,既無無痕姑母的威儀智慧,也無李淑媛的假仁假義,恐怕是壓制不住了。
我心煩意亂的走進,父母親原來居住的院落,現在,這裡是我的花圃。又是落霞滿天的時候,挺無痕姑母說,我就出生在落霞滿天的時候。北平深秋的黃昏,帶着迷惑人心的慵懶。落霞灑脫、夕陽婉約、落葉已黃、楓葉已紅。花圃裡絢爛的花朵,成了秋天裡最後一抹妖冶的瘋狂。
我對着一朵凋謝了一半的小黃花出神,糊里糊塗的念着,“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雖有碧雲天、黃葉地,卻無寒煙翠,不對景。”無痕姑母淺笑着打量着我的穿着,問,“是不是現在的女孩兒,都穿成這樣子啦?”
我一身深深淺淺的紫色,淺紫色高領長袖綺羅的上裝,暗紫色的直筒褲,配一雙深紫色的矮跟皮鞋。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便挽起無痕姑母的手臂,歪着頭巧笑嫣然,
“纔不是呢!大哥說,京城裡,還沒有幾個女孩子敢穿成這樣子呢!”
“你啊!從小就喜歡穿得這麼奇奇怪怪的!”
“那也是姑母您慣的呀!”
看着無痕姑母的笑臉,我的心底默默的祈禱,“無痕姑母,給我勇氣吧!只要有您,我就不會害怕。”
聽到院子裡傳來玉玲瓏歡快的笑聲,站在門外的關起遠也不自覺笑了,有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笑聲了?彷彿直接刺破雲層的陽光,帶着新鮮而張揚的力量。
玉府琢器堂裡,一場生死攸關的對質正在進行中,玉家的老老少少悉數到場。我第一次以掌家人的身份,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我努力的學着無痕姑母的口氣說話,
“今兒,請各位到此,是有一件傳聞需要證實,希望各位做個見證。”
我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身上掃過,他們或木訥、或疑惑、或竊喜的神情清晰的印在我的瞳孔裡。我沉了沉氣,把心慌揪到一旁,淡淡的說,
“二哥、大嫂,我有話要問二位。”
白依依的得意,對着承智二哥的懵懂不知,讓我的心裡越來越沒有底兒啦!
“玲瓏啊……”
“大嫂,請您稱呼我‘姑奶奶’,二哥,您也一樣。”我不帶任何語調的打斷了白依依的話,從她微張的嘴裡,我看見貪婪的黑洞裡,冒出的一絲驚訝。
“二哥賭玉一事,是否是您親眼所見?”
“是。”
“何時?何地?何人爲證?”
“上個月初五,在京郊賭石場,丫鬟梅朵爲證。”
“來人啊!傳梅朵。”
擠滿了人的琢器堂裡鴉雀無聲,我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猶如我和他們身處在兩個時空中。丫鬟梅朵是從門外直接撲跪在地上的,縮成小小一團的梅朵,抖得我直感覺眼花。
“梅朵,我問的話,你要據實而答,聽明白了嗎?”
“是、是,姑……奶奶,奴、奴,婢明、明白。”
“上個月初五,你去哪兒了?看到了什麼?”
“回、回,姑奶奶,上、個月初、五……奴婢去了京郊賭石場,看到二爺正在賭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