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靜靜的柔和的瞧着她,莫言的心裡也有根深蒂固的愛與恨吧!愛吧!恨吧!總比無愛無恨的空着好。
我沒有急於和馬子服相認,我請於逢春大夫爲他檢查了一番。臉上的傷想要痊癒是不可能了,但是,經過於逢春大夫的精心醫治,看上去不那麼猙獰可怖了。馬子服還是不怎麼說話,我真的不清楚他到底是清醒的還是糊塗的,他從不走出祖父的跨院,對我和越女表現得順從而親切。
至於馬子服的身份是要絕對保密的,如果被宮崎純一郎知道了,又會是一場無妄之災。我規定,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出入祖父的跨院,好在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平日裡多加小心便是了。
匆匆忙忙之間,距離宮崎純一郎規定的婚禮日期越來越近了。而我卻沒有任何辦法繼續拖延,如何是好啊?!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越女稟報,
“小姐,私塾裡的程先生求見。”
玉府內一直設有私塾,教授比較年幼的孩子。自從日本人佔領了北平城,學校裡便開始不再使用中國教材,改爲教授日本人規定的日本教材。我藉着宮崎純一郎不允許玉府中人隨意出入的規定,便不讓孩子們去學校上學了。從此,玉府的私塾裡,有人監視時教授日本課程,無人監視時教授中國課程。
我沒有擡頭,繼續處理着事物,“請他進來。”
“是。”越女退出去。
我從書桌後站起身子,走到門邊向外望去。程先生全名程志武,祖籍山東,原是北平城某女中的老師,兵荒馬亂失業後,來到玉府做起了私塾先生。程志武進玉府已經一年多了,我與他還是第一次正式見面。
此時,一個高個平肩身穿藏藍色長衫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他梳着平頭,生的濃眉丹鳳眼薄嘴脣國字臉,氣質儒雅沉穩,書卷氣很濃,外表看起來與關起遠的年齡差不多。
第一次見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直視他的眼睛,透過他的眼眸你可以看見他的靈魂。程志武的眼神平和乾淨,清澈而不淺薄,寬厚而不無知,深邃而不狡詐。
我對他溫和的微笑,“程先生,請坐。”
我坐在上座,程志武坐在我的左手邊。越女上茶,然後,恭立在我的身旁。
“程先生,請用茶。”
程志武欠了欠身子表示感謝,拿起茶盞,沾了沾脣。進門之後,程志武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視線沒有過多停留在玉玲瓏的臉上。他只是覺得玉玲瓏是位漂亮而整潔的女性,氣質裡有一股少見的清麗脫俗之氣。不過,他關心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見他不說話,覺得來者是客,還是我先開口比較好,“程先生,見我,何事?”
程志武正在恍惚之際,耳邊傳來玉玲瓏的問話,急忙收斂心神,認真作答,“我到府中已經一年有餘,府裡各人都待我親如家人。近來,我聽說姑奶奶正爲一事發愁,我倒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他說得直接,我便也問得直接,“不知程先生有何妙法?”
程志武坐直了身體,側對着我,目光落在我身邊的茶盞上,“我有一位好友,與此君交情匪淺,據我的這位好友說,此君在日本已有妻室,並育有一子一女。”
宮崎純一郎有妻室?我愣住了,對啊!他曾經對我提到過,只是,一直被我忽視了。
“您的這位朋友還知道什麼?”我有些急迫的追問。
“經過我再三請求,他終於答應把此君的全家福借我一用。”
一邊說,程志武一邊從袖袋中拿出一張照片,越女用雙手畢恭畢敬接過來,交到我的手裡。
照片很新很清楚,照片上是看起來很幸福很和諧的一家四口,母親懷抱着兒子坐在中間,父親和女兒一左一右的站立在她的身旁,無論從神情相貌還是從服飾打扮上看,都是日本最普通的一家人。
望着手裡的照片,我有一絲恍惚,照片上的宮崎純一郎給我很強烈的真實感,彷彿我認識的宮崎純一郎是假的虛幻的,照片上的纔是真的有血有肉的。我剛剛纔意識到,他也是一個父親一個丈夫一個家庭的頂樑之柱。倏然,我有一種被解脫的感覺。
“此女子的家族在日本是非常古老而顯赫的武士之家,”耳邊,繼續傳來程志武平和安靜的聲音,“所以,我料想此君是萬萬不可能離婚的。”
程志武注意到了玉玲瓏的沉默,擡起眼睛悄悄的觀察,覺得玉玲瓏臉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有一點笑意一點輕鬆一點迷離,一點慼慼然。
感受到了程志武的目光,我揚起笑容平視着他的臉,“多謝程先生相助,程先生可真是神通啊!”
程志武的神情不卑不亢,祥和溫暖,他正要起身告辭,門外風一般刮進來一個人。馬子服目不斜視的衝到我的面前,直接抓住我的手向門外跑去,自心底翻騰而來的恐懼使我對着身後大喊,
“越女,請於大夫。”
祖父的跨院裡,站着滿滿一院子的人。父親的病榻前,坐着無痕姑母,跪着我和莫言。
於逢春輕輕的搖着頭,用暗啞的聲音說,“節哀順變。”他退出屋外。
屋外驟起一片哀哭悲喊之聲,屋內卻靜得出奇。我看見,兩行清淚從無痕姑母渾濁的眼中無聲的滑出,靜靜的流淌在她乾癟枯黃的臉上。跪在我身邊的莫言一直沉默着,突然,天崩地裂般的嘶叫起來,力竭而昏倒。
只有我,沒有流淚也沒有嘶喊,無知無覺的跪着。我不痛苦也不疼痛,麻木鎮定的跪着。在心裡,我拼命的告訴自己,
“這不是真的,絕對不會是真的,我在做夢,一切只是我的幻覺。父親原本沉默寡言,現在他只是累了,他睡了,睡夠了便會起來的。”
我不知道我跪了多久,我完全失去了對身外世界的感知。關起遠用雙臂強行將我架了起來,我的雙腿已經沒有知覺伸不直了,他將我安置在椅子上,蹲在我的面前,不停的用手來回(揉)搓着我的小腿和膝蓋。
“父親,醒了嗎?”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問。
“老爺……怕是不會醒了。”關起遠沒有看我,我的目光搜索着他的目光,而他躲開了我。
“連你也這麼說。起遠,我知道,就算世上的人都騙我,你是不會騙我的。”
我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擡起頭看着我,眼中有淚光閃爍,
“玲瓏,你哭吧,我在這兒,你哭吧。”
我的身體從椅子上滑落,軟軟的滑進他的懷抱。關起遠密密實實的將我攬在懷中,對於此刻的我來說,沒有比他的懷抱更安全的去處了。我的雙手抓牢他的衣服,終於肆無忌憚的慟哭起來。
一夜之間,玉府上下一片素白,記憶中,無始無終無縫無隙的素白。白色的魂靈在隨風飛舞旋轉,白色的鬼魅則隨夜潛行躲藏,白色的暗影裡妖魔在猙獰的嬉笑。玉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亭臺樓閣流水小橋,都在一片白色的魅惑之下,變得錯位了扭曲了,光怪陸離了。
今天,是宮崎純一郎選定的婚禮日期,我卻一身孝服端坐在琢器堂正廳。
宮崎純一郎慵懶的腳步邁了進來,我很久沒有見過他不穿軍服的樣子了,齊肩的長髮被梳到腦後,一絲不亂油光可鑑;白色立領繡花襯衫配金色揹帶白色西褲;腳下一雙棕白相間的皮鞋;乾淨華貴而奢侈。
“我已經同意推遲婚禮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宮崎純一郎吊兒郎當的坐到椅子裡,翹起二郎腿輕輕的上下晃動着。
“有。”我目不斜視望向遠處。
“哦?我洗耳恭聽。”
“第一,我要爲父守孝三年;第二,您沒有誠意。”我神情冷淡語氣冷靜目光冷漠,斜斜的掃了他一眼。
“第一,三年,不行;第二,我很有誠意。”
宮崎純一郎放下二郎腿,在椅子裡坐直身體,玩世不恭的目光盯在我的臉上。
“好,先不說第一說第二,您在日本有妻室,並育有一子一女,對嗎?”我的目光直視着他的眼睛,依然面無表情。
宮崎純一郎不安的欠了欠身子,有些口吃的說,“對……不對又如何?”
“如何?”我霍然站起身子,盯住他的眼睛,聲音高亢,“宮崎先生,雖然在您的眼裡我命如草芥,但是,玉家的女兒即使再淪落也決計不會爲他人做小。”
沉默,在一點一點的變得錯位變得扭曲變令人窒息的空間裡,蔓延。
“你想怎樣?”沉悶的聲音從低着頭的宮崎純一郎口中發出。
“很簡單,婚約不變,但是,要等到三年之後。”我小心翼翼的呼吸,努力使聲音平靜。
“三年之後,情況沒有變化又如何?”宮崎純一郎仰視着我,注意着我的臉上最細微的變化。
我用力的抿了抿嘴脣,用力的吐出一口氣,用力的說出,“只要,您能成全我,我就成全您。”
“好,”宮崎純一郎雙手一拍大腿,站起來,與我臉對臉,“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絕不反悔?”
“絕不反悔!”
“啾……”宮崎純一郎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單腿在原地轉了個圈兒,“看在你表現還不錯的份兒上,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你。”
宮崎純一郎一臉的玩世不恭,高高的舉起手臂,響亮的擊掌,隨着他的擊掌聲一位衣衫不整的少年被扔了進來。變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愣住了,有些發呆的看着少年。少年費了很大的勁兒站穩了身形站直了身體,大眼睛直視着我,眼中光華閃動。
“他說,他是玉家的人。”
宮崎純一郎不正經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但是,我知道,宮崎純一郎看似不經意的語氣中,隱藏着懷疑和警告。只要我行差踏錯半步,少年便會萬劫不復的。
他和我一同看向少年,面前的少年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濃眉大眼鼻直口方,身材端正魁梧,身高比我要高出半個頭。稚氣未脫,可愛中略帶魯莽。此時,少年的神情裡盛滿了慌張和失措,發呆的看着我。我很肯定我沒有見過他,可是,我又必須見過他。今天,如果我不能留下少年,日後,就算有再多的解釋和理由,宮崎純一郎怕是不會再讓少年出現在我的眼前了。我定了定神,腳步輕盈的走近少年,輕輕的對着少年笑出了一朵花。
少年望着眼前玉一般的女子臉上,盛開着綠茶一般清新舒展的笑容,緊張到有些失常的神經,不知不覺的放鬆了下來。
我擡起雙手,慢條斯理的爲少年整理着他身上凌亂的中山裝,快速輕聲清晰的對少年耳語,“名字。”
少年微微一愣,馬上反應過來,用同樣快速清晰的聲音回答我,
“玉明。”
我依然笑顏如花,輕輕的拉着少年的手,“幾年不見,你已經長大了。玉明,你父親可好?”
少年的眼中閃爍着親切和喜悅,夾雜着一絲隱忍着的傷痛,
“好,都好。”
宮崎純一郎不耐煩的插入我和少年的對話,“他到底是什麼人?”
我喜悅的望着少年,正眼都沒有看宮崎純一郎,“玉家的人。”
“是嗎?我怎麼不知道玉家還有他這號人物?”宮崎純一郎一臉嚴肅咄咄逼人,我知道,他不相信他在懷疑。
“我父親早年離家,很少回來。”少年突然揚聲說道。
電光火石之間,我明白了,少年是博初五叔的兒子。我莞爾一笑,對宮崎純一郎說,“的確如玉明所說,如果不信,可以查證。”
“別誤會,我沒有不信,只是,我作爲你的未婚夫也是玉家的一份子,對於玉家所有的人與事,我都很關心。”
宮崎純一郎邪魅的笑着,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樣子。我在偷偷的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看到了少年眼中的親切和喜悅瞬間變化成了冷漠與疏遠。看着少年清澈見底的眸子,我低下頭對自己淡淡的笑了,我明白他心中的想法,是啊!如果是我也會厭惡我這樣的人,日本人的未婚妻,多麼讓人厭惡而痛恨的人份啊!
嚴格的說來,少年的身份是無法確認的,因爲,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能夠證明的東西。不過,好在我還有無痕姑母,在無痕姑母見過少年後,少年的身份得到了強有力的證實。
無痕姑母說,少年的外貌和年青時的博初五叔幾乎是一模一樣,不會有錯的。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一片混沌的亂世中,還可以有如此骨(肉)團聚的喜事,我大開宗祠,讓玉明正大光明熱熱鬧鬧的認祖歸宗。
處理好喜事之後,我開始爲父親辦理喪事。我要爲父親出大殯,我要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爲父親出大殯。我不計後果傾其所有,對父親的葬禮大操大辦花錢如水,似乎有一股蠻勁兒要毀滅些什麼,我要喊要叫要天下人都聽得到我喊我叫。
玉府正門大開,兩邊的燈籠照得時時都如白晝,雖然在如此亂世,沒有了人來人往的弔唁,但是,靈堂裡卻有着搖山震嶽般一波高於一波的哭喪聲,靈幡經榜層層疊疊鬼魅搖曳。父親的靈柩要在琢器堂裡停靈七七四十九天,在這四十九天裡,單請了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在父親的靈前誦唸《大悲咒》,並九十九位全真道士在靈前打解冤洗業醮;靈前還有另外五十名高僧、五十名高道,對壇按七作法事,超度父親的亡靈。
一時之間,哭喊聲誦經聲祈福聲木魚聲唱唸聲,擁擠在一起充滿了玉府的每一個角落。僧人道士哭喪人小廝丫鬟日本兵,攪和在一起充斥着玉府的每一個空間。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一鍋粥,一鍋熬糊了的粥,分不清哪兒是米哪兒是水,弄不明白誰是人誰是鬼,糊里糊塗亂七八糟昏頭轉向,我站在父親的遺像前放聲大笑,笑得不可抑止笑得淚流滿面。
公元1937年12月13日,民國二十六年,舊曆丁丑年十一月十一。
後來,我從報紙上知道,這一天日本侵略者佔領了南京,開始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南京這座歷史名都陷入了空前黑暗的日子,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而這一天也是我爲父親出殯的日子,北平城的天氣,不冷不暖不雨不晴不溼不幹,無風無浪卻漫天黃沙遮天蔽日。整條街的行人稀少三三兩兩,從玉府正門出來的送葬隊伍卻傾府而出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頭,紙錢紙馬紙車紙人紙元寶,栩栩如生活靈活現鋪天蓋地。
漫天漫地的黃沙裡,送葬的隊伍如同一隻長着許多觸角和爪牙的巨型昆蟲,捲起風沙,緩緩蠕動。驚起卻回頭,原本燦爛耀目的太陽,如今只餘下血點般的殘陽,山河破碎天地同悲。
正是,日月無神星無光,大地無春綠不發。
情仇無根扶搖起,愛恨參差錯亂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