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聲槍響,驚破了無數好夢,墜落成天亮前最後一顆星星。黑暗中,一雙黑白分明的亮眼睛,閃着清冷的光。
關玲玲的心頭一緊,汗水瞬間溼透了全身,醒了。她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起身,一動不動的仰面平躺在牀上。她雙手緊握成拳,平滑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掌心,很疼很疼。關玲玲心裡明白,她又做噩夢了,這個夢已經糾纏了她四年。今夜,特別是今夜,這個夢是必做的。
關玲玲起身披上外衣,走到醉夢齋灑滿月光的院子裡,黎明前的月光,顯得格外的清冷,帶着難以言說的寒冷氣息,關玲玲不由自主的裹緊了身上的衣服。
就在這個院子裡,關玲玲目睹了曾經的慘劇。四年來,槍林彈雨,風餐露宿,世事更迭,滄海桑田。而當年的那一聲槍響,卻如夢魘一般,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間。
月光下,關玲玲平伸開手掌,迎着月亮,細細的打量着自己的雙手。手指細長而有力,手掌寬大,一雙天生外科大夫的手。這雙手曾經觸摸過無數無法分辨的肢體和器官,它們曾經救過很多人,也送走過很多人。
已經是一名優秀的外科大夫的關玲玲,經歷了太多的慘烈。爲了保住嬰兒,從血肉模糊的母體中取出孩子的手術她做過。爲了留住生命,切除殘肢的手術她也做過。她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別,習慣了血肉橫飛的戰場,她甚至可以在一邊行軍打仗的情況下,一邊冷靜自如的動手術。
在戰士和同事的心目中,關玲玲是一尊冰雕的觀音菩薩,雖然冰冷得難以接近,但是,關鍵時刻,絕對可以救苦救難。
關玲玲一直想不明白,已經經歷瞭如此之多的苦難,爲什麼那一聲槍響,卻猶如釘子一般,牢牢的釘在她的記憶深處,無法忘記。或許,她忘不掉的不是槍聲,而是那一雙眼睛裡,透出見慣了生死的冷漠和見慣了血腥的平靜,四年來關玲玲在最害怕最難熬的日子裡總會想起那一雙眼睛,他始終都無法想清楚,她是哪裡來的勇氣和經驗啊!
四年前,離開北平之後,關玲玲和玉芳菲被送到延安大學深造,玉達勇和玉達信則被送進成都的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學習。
一年之後,關玲玲和玉芳菲從延安大學畢業,又進入晉察冀軍區衛生學校學習,短期培訓之後,被組織安排在晉察冀軍區野戰醫院,擔任救護和管理工作。
自此,關玲玲和玉芳菲,兩個從小就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開始體會真實的人生百味,世間百態。
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舊曆丙戌年,春寒料峭的時候,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的不請自來。這樣的天氣裡,關玲玲總是會想起那個寒冷的初春和那間簡陋得無以復加的手術室,因爲那是她第一次主刀,獨立完成一臺大手術。
原本手術是爲了修補患者破裂的脾臟,但是,打開腹腔之後才發現脾臟破裂已經無法修補,只能做摘除手術。關玲玲一邊及時的改變了手術方案,一邊在心裡對此刻躺在手術檯上的病人產生了深深的敬佩,他甚至還在手術前對着她虛弱的笑了,輕聲的對她說“謝謝”。
手術很成功,關玲玲站了一整天,水米未進,很累但是很高興。脾臟的摘除手術本身並不複雜,世界上的事情總是如此,摘除比修補容易,破壞比建設容易,摧毀比挽救容易。可是,病人的身體實在太虛弱,再加上其他臟器也需要修補,所以,手術變得複雜起來,其間,關玲玲還爲病人輸入了400CC自己的鮮血。
此時,躺在宿舍“吱嘎”作響的木板牀上,關玲玲疲憊的閉着眼睛,渾身無力,大腦卻極端的興奮,無法平靜下來。
22歲的關玲玲從今天起,從此刻起,就再也不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啦,她是個有用之人啦,她可以治病救人啦!關玲玲安安穩穩的躺着,不說不動,一滴清淚悄悄的從她的眼角滑落,說不清道不明是喜是悲。
“呦!關大醫生,外面都歡天喜地的稱讚您吶,您怎麼這兒哭上啦!”
關玲玲依然閉着眼睛,沒動沒說話,只是輕輕的拍了拍身邊的牀,挪開身體,空出位置,同時,脣邊綻放出花兒一樣燦爛的笑容。玉芳菲輕快的繞過牀邊,輕輕的躺在關玲玲的身邊,低聲而輕柔的說,
“累嗎?”
“嗯,累,但是很快樂!”
“嘿!千古奇聞啊!你竟然也會快樂啊!”
玉芳菲用手肘輕輕的杵了一下關玲玲的腰,關玲玲立刻怕癢的躲開了,玉芳菲馬上改用雙手去搔她的癢,關玲玲也不示弱,翻過身子,也(來)搔玉芳菲的癢。伴隨着兩個人開心的笑聲,身下的木板牀也盡情的“吱嘎”響着,快樂將寒冷遠遠的趕出了屋子。
“我求饒、我求饒!玉大主任,如今你可是要注意形象啊!”
“我纔不怕呢!誰愛說就說唄!”
“我一直很羨慕你的性情,只是我……唉!”
關玲玲翻身坐起,脊背筆直的坐着。玉芳菲側坐在她的身旁,無言輕撫着她的後背。良久,
關玲玲回頭看着玉芳菲,淺淺的笑着,
“姑母的花圃裡,還會不會一樣的奼紫嫣紅呢?”
“會,一定會的。”
“下盤棋如何?”
“不下,總是輸給你。”
玉芳菲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子,整理着衣服。
“你呀!一流的棋藝,二流的記憶,三流的耐心。”
“你呀!說話越來越像姑母啦!”
關玲玲仰頭看着站在面前的玉芳菲,忽然,笑出聲兒來。玉芳菲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別笑了,說,笑什麼?”
“我和你,兩個口口聲聲最恨她的人,每天的話題卻無法離開她。”
玉芳菲整理衣服的手,停了下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悄悄的看着關玲玲的眼睛,眼神中寫着無奈、寂寞、眷戀與不捨、愛和恨,
“恨如何?愛如何?對於她,又怎是一個愛恨能夠說得清楚的!”
關玲玲望着玉芳菲離開的背影,心底涌起無數細小的浪花,酸甜苦辣鹹,所有的喜怒哀樂瞬間(盈)滿心頭。她低下頭,輕輕的自言自語,
“她一直希望我們相親相愛,彼此友愛,可是,我和你就是不肯表現給她看,就是要讓她傷心,讓她着急,讓她更加記掛着我和你。”
冬天緊緊的裹挾着春天,不許她自由的生長。春天則頑強的想打破冬天的封鎖,最柔弱的一棵小草,綠了。最不起眼的一朵小花,開了。春天用一絲一縷的消息,告訴大地,春,來了!
一場戰役會改變無數人的命運起伏,一次相逢能改變三個人的人生軌跡。世間的奇妙,未來的傳奇,都集中與此。
關玲玲這幾天很忙,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的“吱嘎”木板牀了。白天與黑夜不停的輪迴着,而關玲玲已經對此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她的世界似乎縮小成了一張窄窄的破舊的手術檯。
凌晨,天光未明。筋疲力竭的關玲玲從手術室裡走出來,她一隻手扶着手術室外面的牆,一隻手扶着腰,慢慢的挪動着步子。心裡朦朧的不着邊際的想着,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當年家中的鞦韆上,有佳人笑的時候,牆外是不是會有一個‘多情卻被無情惱’的行人。傻子,我肯定是累傻了,怎麼想起這個來了,是啊!我想家了。終於承認那兒是家了吧!如今,真的想家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層層雲霧,透過冰冷的空氣,透過破碎的玻璃,溫柔而靦腆的照射在關玲玲的臉上,將她完美的側影打印在土牆上。
關玲玲轉過頭,將整張臉對準陽光,迎着太陽走去,站在空地上,停住腳步,仰起頭,閉上眼睛,靜靜的體味着陽光輕撫臉龐的愜意,爲她帶走多日的疲倦和不安。
一隻冰涼的手,顫抖着爬上了關玲玲的脖子,用力扼住了她的喉嚨,一陣窒息的感覺襲來,她猛然睜開眼睛,一聲喊叫讓她硬生生的吞回到肚子裡。關玲玲小心的調整呼吸,讓空氣能夠順暢的進出,讓聲音能夠平靜平穩的發出,
“你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俺,俺要找人。”
關玲玲從聲音上判斷,手的主人應該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兒,東北口音。他很緊張,聲調有些不穩,手也在抑制不住的哆嗦,鼻子中呼出的熱氣,一股一股不均勻的噴在關玲玲的耳朵後面。
“你要找誰?你的身上有傷吧?我是醫生……”
“閉、閉嘴,俺沒有傷,俺很強壯。你、你再囉嗦,俺就掐、掐死你!跟俺走!”
關玲玲順着他的手勁兒向左後方退了幾步,他停了下來,關玲玲也跟着停了下來。實際上,他已經無路可退,他們的四周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還有野戰醫院的醫生、護士。
“都別動,俺真的會掐死她的。”
隨着他的叫喊聲,關玲玲又感到了一陣窒息,他的手雖然還在哆嗦,卻越來越緊的扼住她的喉嚨。關玲玲聽到士兵拉開槍栓,子彈上膛的聲音,她拼命的擠出聲音,
“別、別開槍,他、他有傷。”
“關醫生,我們得救你,顧不了那麼多了。”
警衛班的趙班長舉起右手,握成拳頭,“都有了,注意不要傷到關醫生!”
士兵們穩穩的端起手中的槍,瞄準,尋找最佳的射擊點,準備射擊。關玲玲有些着急,手的主人更加緊張了,她的身體隨着手的主人不停的向左向右,忽左忽右。
“砰”的一聲槍響,子彈在關玲玲的耳邊呼嘯而過。此舉激怒了手的主人,他雙手緊緊的掐住關玲玲的脖子,怒吼着,
“不許再開槍,否則,俺就殺了她。”
關玲玲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用力的搖動着雙手,希望士兵不要開槍。見此情景,趙班長趕忙揮動手臂,對着士兵高喊,
“全體把槍放下!”
然後,他兩眼噴火,緊握雙拳,對着手的主人怒吼,
“小子,你要是敢傷關醫生一根汗毛,老子就把
你撕成一條一條的,喂狗!”
雙方僵持不下,關玲玲命懸一線,一個聲音高遠而清晰的響起,“蘿蔔,你在幹什麼!還不放手!”
“連長!連長,俺在找你!”
“放開她!”
“俺不!他們不會放過俺們的。”
“我命令你,放手!”
關玲玲覺得脖子上的壓力一鬆,空氣瞬間涌進呼吸道,她用力的呼吸着寶貴的空氣,一邊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整齊而可體的國民黨軍官服,陽光在他的背後伸展,好看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神裡沒有焦點,輕輕的滑過她的臉,整個人看起來既玩世不恭,又略帶真誠。
“對不起,您沒事吧!”
他伸手扶了一把搖搖欲墜的關玲玲,趙班長一個箭步衝上來,一隻手扶住關玲玲,一隻手抓住他的手,
“來人,把他倆都帶走!”
“慢着,趙班長,他倆身上都有傷,應該留下來醫治。”
“不行,太危險!我必須保護你和其他醫生的安全。”
“我是醫生。”
“我是警衛班班長。”
“趙班長,咱們解放軍是優待俘虜的,對嗎?”
趙班長盯着關玲玲的臉,看了好一陣子,最後,點了點頭,
“好吧,把他倆留下來醫治。但是,爲了保證安全,一定要有我的戰士在一旁保護你。”
關玲玲對着趙班長輕輕的笑了,嘴巴彎成好看的月牙型,輕聲說,
“謝謝趙班長。”
關玲玲的笑容使得趙班長和站在他身邊的俘虜連長都出神了,趙班長想,
“平時那麼冷靜嚴肅的關醫生,笑起來挺好看的嘛!”
俘虜連長想,
“好熟悉的一張臉,似曾相識吶。”
關玲玲帶着一臉柔和迷人的笑容,走到被稱爲“蘿蔔”的男孩兒面前,柔聲細語的問,
“能告訴我,你爲什麼要這麼做嗎?害怕了?還是想家了?”
“都不是,俺在找俺地連長,可是,沒找到。情急之下,就、就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蘿蔔擡起頭,瞅着關玲玲,看到她的脖子上,他留下的手印已經開始紅腫變色了,感覺很內疚,
“醫生,對不起!”
“傻孩子,你現在能告訴我,你哪裡不舒服嗎?”
“報告長官,俺不是孩子,俺、俺屁股疼。”
“哄”,四周的士兵和醫護人員都笑了起來,剛纔的緊張氣息一掃而空,衆人也都笑着各自散開,工作去了。
經過檢查,蘿蔔的傷勢不重,彈片擦傷了表皮,因爲沒有得到及時的處理,傷口已經感染化膿,需要清洗傷口中的膿液。俘虜連長的傷勢相對來說要重一些,他的左胳膊大臂骨折,以及左胸口一根肋骨骨裂,應該是炮彈爆炸後形成的爆炸波所震裂的,好在沒有傷到內臟,沒有造成生命危險。
關玲玲熟練而有條不紊的處理好兩個傷兵,她和顏悅色,語氣輕柔的對蘿蔔說,
“你要記住睡覺的時候要趴着,不要碰到傷口,傷口不能碰水,按時來換藥,記住了嗎?”
蘿蔔咋牙咧嘴的答應着,“是,長官,俺記住了。”
關玲玲對蘿蔔柔柔的微笑,當她轉過頭面對俘虜連長的時候,神色和語氣自然而然的鍍上一層冷漠而疏遠的氣息,
“於先生,您的傷需要臥牀靜養,希望您聽從醫囑,靜心養傷。”
“您認識我?”
關玲玲低下頭整理病案,不再說話,她的心裡苦笑,“未婚夫,我怎麼會不認識自己的未婚夫呀!”
“您認識我?您怎麼知道我姓於?”
於修和不屈不撓的追問着,關玲玲不屈不撓的沉默着。最後,還是趙班長替關玲玲解了圍,將不停追問的於修和帶了出去。
於是,關玲玲除了多了兩個傷兵患者,每天也多了一項額外的工作——應付於修和變化多端的追問。
“於修和,你是個忘恩負義的大混蛋。”
“玉芳菲,就算我現在是俘虜,你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你竟然問自己的未婚妻,她是誰?她是不是認識你?你說,你不是混蛋,是什麼?”
三天後,從軍區開會回來的玉芳菲,終於告訴了於修和答案,而這個答案讓於修和瞠目結舌的徹底說不出話來。只是眼睜睜的看着答案——關玲玲,輕煙薄霧一般從眼前飄過,關玲玲是去教蘿蔔認字的。
“她、她、她……我、我……”
正準備離開的玉芳菲聽到於修和結結巴巴說出的幾個字,回過頭來,目光晶瑩閃動,忽然,莞爾一笑,
“你認不出她,卻認出了我,很奇怪,不是嗎?”
“我、我……你、你、你……”
望着玉芳菲遠去的背影,於修和依然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的心裡懊惱極了,可是卻只能夠尷尬而落寞的,不知所謂的傻站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