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純一郎站在玉府的大門外,已經很長時間了,他感覺腿都站麻了,人也站木了。天皇陛下在五天前,宣佈無條件投降,戰爭已經結束。宮崎純一郎奉召回國,他想再見玉玲瓏一面,或許是今生今世的最後一面了!
我的議事廳裡,我客氣有禮的接待了宮崎純一郎,日本已經戰敗,我們取得了艱難而徹底的勝利。我沒有爲難他或者冷落他,不是因爲不恨他,而是因爲,從小到大我受到的教育是遇強不弱,遇弱不強;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宮崎純一郎的變化很大,原本齊肩的長髮已經變成了寸頭,威武的軍裝、筆挺的西裝,也換成了一襲長衫。他灰白色的臉上,死氣沉沉,只有眼神中還殘存着一點點昔日凌烈的光。
我和他對坐在議事廳兩側的椅子上,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微皺着眉頭,靜靜的直視着我的臉。我始終沒有動,也沒有看他,默默的坐着,我感覺着他的目光盯在我的臉上,而我卻不想再看他一眼。
寂靜,隔開了全世界,也隔開了彼此的存在,我和他彷彿存在於兩個不同的時空裡,彼此毫不相干。
“你……要活着。”
我舒緩而倏然的打破了寂靜,宮崎純一郎的身體明顯的顫動了一下,他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的眼,我沒有躲避,迎着他的目光,卻依然面無表情。許久,他低聲沉重而清晰的說,
“我……活着。”
至此,我和他再也沒有說話,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我的眼前。
“爲什麼……要他……活着?”
身後,關起遠有些遲疑的話語裡,夾雜着一絲困惑。
“所有的罪與罰,他都必須活着承受。”
我回過頭,目光輕輕的從關起遠的臉上滑過,嘴角微微的上揚,邁開腳步,緩緩的走在迴廊裡。少許沉默之後,關起遠的聲音裡多了一點了然,
“難道,他想自殺?”
“至少,現在不會啦!”
我和關起遠一前一後在迴廊上信步遊走,沒有交談,忽遠忽近,不遠不近。一聲輕微的嘆息之後,響起關起遠低沉而略顯暗啞的聲音,
“早知道……便不讓孩子們離開家了。”
“孩子們大了,總要離開的。”
“不打仗了,讓他們都回來吧!”
“不可。”
我停下腳步,與他面對面,關起遠微低着頭,沒有看我的樣子,如同孩童沒有拿到心愛的玩具,卻不肯放棄的可愛一般。我無奈的笑了,我知道,他想關玲玲了,畢竟她是他唯一的女兒。
“起遠,你是最清楚的,這幾年,家裡早就空了。”
“只要太平了,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關起遠的性格很安靜很平穩,但是,一旦倔強起來,便是天底下第一固執的人。我瞭解他,所以沒有打算去說服他,我只是苦笑着,輕輕的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向前走去,口中喃喃自語,
“他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一種和你、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忽然頓住腳步,猛然回頭直視關起遠。我的目光粘着在他的臉上,一動不動。直到把關起遠看得開始手足無措了,我才彷彿大夢初醒一般,收回目光。
我伸出手,溫柔的在空中畫出關起遠臉龐的輪廓,卻並沒有真實的碰觸到他。收回我的手,我對着他安靜而嫵媚的笑了,笑意完全擴散到我的眼角眉梢,
“其實,你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是想和他走,才與我找這樣的理由吧!”
關起遠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陣子,收回目光,他別過臉,不理我。粗重的呼吸聲出賣了他內心的焦躁和不安,這次,他是真的害怕啦!
“走?”
我的神情由驚愕漸漸的變成了哭笑不得。我明白關起遠話裡的“他”是誰,我不明白的是,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念頭?
“起遠,我哪兒都不會去。”
我和關起遠對視良久,他的眉頭緊緊的蹙在一起,擰成了一個疙瘩。目光中的苦辣酸甜都糾纏在一起,神情迷惑得如同一個找不到答案的學生,
“我不明白!”
“我亂說的,你別太在意。連我自己也不甚明白。”
話題就這樣中斷了,我沒有深說的原因不是怕關起遠接受不了,而是,我的內心也是千頭萬緒,一時無法理得很清楚。
我忽然意識到,或許程志武說的是對的,選擇哪一種生活是每一個人都有的權利。而關起遠的生活從來不是他自己選的,自他來到玉家,便完全沒有了自由,生活的重心只有玉家。我只是不知道,時至今日,他還願不願意重新擁有選擇的權利。
不過,自由是什麼?選擇了就真的會不同嗎?如果,所有的人都離開了,玉家怎麼辦?
“你覺得程先生,怎樣?”
我正在自己的思想裡打轉轉,聽到關起遠的問題,我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沉默着,他卻沒有放棄,
“程先生是個好人,你說呢?”
我繼續沉默着,有些累了,我慢慢的坐在迴廊內側的欄杆上,擡起頭,默默的望着他,
“起遠,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知道,你對程先生的看法。”
關起遠平靜的坐在我的身邊,低頭看着自己穿着黑色布鞋的腳。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緩緩的將它吐出,開口之前,我轉過身子,看着關起遠的側臉,我的語氣盡量的保持中和、平穩,
“程先生的身上有一種氣質,應該算是某種力量吧!讓人不知不覺的願意相信他,和他說一些不那麼容易說出口的話。彷彿所有的困難,只要告訴了他,就會迎刃而解了一樣。但是,對於我來說,他只是程先生,我很尊重他,僅此而已!”
關起遠的目光依舊看着他的腳,他的手卻緊緊的握住我的手,他的頭低得更低了,聲音悶悶的,好像是打在地面上,反彈回來似地,
“玲瓏,我是不是太自私啦?”
我知道,關起遠並不需要我的回答。我擡起頭,極目望去碧空如洗,透明的藍色裡點綴着朵朵白雲,彷彿蔚藍色的海面上,泛起的朵朵浪花,溫暖乾淨。我任由他緊握着我的手,緊得有些疼。
關起遠認真考慮了許多天,他決定找程志武談一談。而程志武卻接到了上級組織的撤離命令。原因有二,一是,組織認爲,玉明已經完全有能力接管玉府的工作;二是,玉府私塾已經中止授課,以程志武的身份,不再適合繼續留在玉府工作。程志武將被派去完成新的任務。
關起遠的登門拜訪不在程志武的意料之中,但是,他很快的調整了狀態,沒讓驚訝和疑惑露出半點痕跡。
兩個男人對面而坐,關起遠坐在主座——授課先生的位置,而程志武坐到了學生的位置,彼此沉默着、打量着、衡量着。
程志武眼中的關起遠,平頭、長衫、黝黑的臉龐,閃亮的雙目,鬢邊的白髮隱約可見。這個男人是穩重可敬的,程志武真心的尊重他。
關起遠眼中的程志武,分頭、長衫、端正的五官上露出斯文的神情,儒雅的舉止中透着一絲猜不透的神秘。這個男人是穩重可信的,關起遠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帶她走吧!或許,您能給她幸福!”
對於關起遠的開門見山,程志武有些摸不到頭腦。看着關起遠臉上壯士斷腕般的神情,程志武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他的心裡非常明白,他的要求他做不到,雖然他很願意去做。他不自覺的低下頭,他一直不願意面對這件事情,他沉默以對,關起遠卻步步緊逼,
“您不願意?
爲什麼?
您……不喜歡她嗎?
還是……您有別的顧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