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期盼中一天天劃過生命的刻度,在那些耗時如年的時光裡,虞小倩憑藉着充分的時間和愈見靈通的心思漸漸悟出了一些玄妙。
比如,她明明已在委身之後就不再墜入奇夢,可喪失了自主意識後卻又重得了這種機遇,那是否就能說明,只要她尚想醒來,至少該以不再夢到奇景而作爲啓示?
一想到這裡,虞小倩就能瞬地從失落中振奮,因爲自從那一個洞察因由的夢境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進入過整段整段的奇夢之中,頂多是一些朦朦朧朧的片段穿插在睡眠之間。
多鐸依然全天陪伴在旁,這單人病房幾乎變成了他唯一的落腳點,目前恆英社基本已走上正軌,只是偶有幫會事務須兼顧,於是乎,這病房又從他的公寓變作了辦公室,但凡遇到須他親自定奪的大事,均是在此合議並拍板的。
對於多鐸而言,雖然虞姑娘陷入了植物狀態當中,但總算是有復甦的希望,早在醫生對他傳達病況那一日,他便從事後的追問中得知,醫生明明曾表示虞姑娘的病況尚能通過高壓氧進行康復輔助,只怪他在聽得一半的時候就自亂了陣腳,權把醫生後面說的話屏蔽在了耳膜外面。
如今虞姑娘的起居治療全被多鐸排成了日程表,在他的堅持下日復一日的進行着。
早上七點他會開窗通風,將那帶有滑輪的病牀移向窗邊,好讓虞姑娘呼吸新鮮空氣,間或給她梳一梳額前和兩鬢的秀髮,再或同她說說笑話,偶爾還會唱一段旁人聽不懂的滿語歌謠。
上午九點到十點是治療時間,虞姑娘就診的醫院是江岸之都最具權威的綜合性醫療機構,醫院有專門的高壓氧艙治療室,每天九點醫生查完房後會讓護工將虞姑娘推到治療室去,在這一個小時裡面,多鐸可以安心處理一下社團的事務。
十點到十一點半是按摩時間,醫院的護工有好幾十個,她們輪流當值,爲該院病人進行各種輔助治療服務,而今全院上下的護工都認得了那一位惜“妻”如命的金先生,他的親力親爲和溫柔體貼獲得了那羣大媽級人物的極高讚揚,當然,她們最津津樂道的,還是遇上了這麼一個錢照給、免服侍的好主顧。
下午是醫生爲植物體徵病人定出的午休時間,根據他們的臨牀經驗,植物體徵的病人也會和正常人一樣,有相對規律的睡眠時間,這時候多鐸通常會伏在病牀邊眯一會兒眼,握着虞姑娘的手兒陪她小睡一陣子。
這時候,那病牀,必然是早已從窗邊移回了原位,這是古人對養生的見解,臥榻不能靠窗而置,否則,不能藏風納氣,對人的精氣神將會是一種虛耗,正如世人蔘觀故宮時所見的那樣,連高高在上的皇帝,臥室也不會太大,爲的就是藏風納氣,那牀榻絕不會靠窗,且多在屋子深處。
每一日的下午,病牀會再次移向窗邊,哪怕是在那些天氣炎熱的日子,多鐸也會垂下窗簾遮陽,同時大開窗戶,讓外間那充滿生命力和活力的氣息捲入病房,爲看似毫無生氣的虞姑娘做一個爽朗的日光浴。
室內的空調大開,窗外的熱浪翻涌,冰火兩重天的架勢令那一位久居沉悶病房的植物體感到刺激而愜意。
外間的蟬鳴“吱呀吱呀吱呀”的聒噪個不停,多鐸隨時摸摸虞姑娘的頰邊,但覺微微有晶汗透出,便會關掉一半窗扇,再拿出一把摺扇來,坐到她身旁輕輕的搖呀搖。
下午的時光是一天之中最漫長的一刻,他會利用這一刻好好的爲她做康復引導。他會跟她講很多話,有時候是閒聊、有時是說笑、有時是抱怨、有時是垂問,或者,他還會唱上一兩段充滿了漁牧氣息的滿文歌謠,那歌聲夾着風兒一起盤旋,偶會聽見一兩聲鳥叫穿插其間,再嗅得窗外植被和泥土的清香,讓人有瞬間的迷惑,不知此身到底是在鋼鐵混凝土的匣子中苟延殘喘,還是在一望無垠的廣闊草原上陪郎牧羊。
虞小倩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她感激着、也感嘆着,想不到當植物人也能當得這麼幸福祥和,若非此生還須對父母有一個交代,她當真是覺得了無憾事了。
虞小倩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在她畢業考試的前夕還曾捎話給她,說是眼看近年間市場還算景氣,打算再挽起袖子拼一拼,等再過幾年她要出嫁的時候,也好拿出一筆像樣的嫁妝風風光光送她出門。
那時候虞姑娘多想勸說父母不必如此操勞、快快回家來啊!可是,考慮到自己還沒畢業、工作也沒着落,如果這時候把多老爺推到父母前面,豈不是引來不必要的波折麼?
她本想年底就給父母捎話去,讓他們倆別再外面打拼了,卻是怎麼也沒料到,時隔不久,她就躺在了病牀上,想到父母將會何等悲痛,她的心就像被擰起來一樣,痠痛難當。
然而,事已至此,該做的努力都已經做了,急也是急不來的,只看人的造化了。
這一日,不知虞純靜從什麼途徑得知了虞小倩病危的噩耗,情急下便風塵僕僕的趕了回來。
虞純靜所到之處莫不是驚天動地的陣仗,她那毫不造作卻讓人承受不及的悲慟簡直有如錢塘漲潮,她任由它們氾濫成災,也不管它們將會沖垮多少積沙成堤的圍壩,多鐸對她的表現相當無語,這丫若是九五之尊那還得了,怕是動不動就要輟朝三日以示哀痛吧?
虞小倩原本好好待在“植物人休閒旅行團”中,過着大隱隱於市的安寧生活,直到虞純靜的出現戳破了她的虛美結界。
悲切的現況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結界之內,令她不得不去考慮自己實際上將要面臨的一切、乃至於父母將面臨的一切、和多鐸極有可能面臨的一切。
這一切的一切,原本俱在,只是被多鐸的關愛隔絕在了世外,而如今那一切又捲土重來,變得如最初一般猙獰可惡,無處不在的摧殘着她的意志。
虞純靜帶來的效應對於多鐸和虞小倩而言,無疑是一種讓人想要抗拒的負面衝擊,可悲的是,她又拿不出具有建設性的方案來爲他們設定新方向,人可以想象,這樣的情況下,虞純靜的結果必然是遭遇驅逐。
虞純靜只是二貨不是蠢貨,她很快發現了“妹夫”想要將自己趕走的心意,爲了對得起那一位穿開襠褲起就手拉手辦家家的堂妹,她在對方正面下逐客令那一日,一舉拿出了她所有的分析、猜測和見解,且從虞小倩家中搜羅了一大堆“有價值”的東西,在臨走前一股腦扔給多鐸,逼着他“上天入地、奇門遁甲、稀奇古怪的法子都試上一試。”
虞純靜是一個集奇葩、二貨、神棍於一身的2B青年,可想而知她那一系列“喚醒法”會有多神奇。
多鐸感到煩不勝擾,好說歹說的將她哄離,且讓坤龍駕車將她送到機場,下了死命令必須看着她登機才許回來覆命。
此時此刻,離虞純靜乘坐的班級起飛已有兩小時二十分,坤龍也早已回來復過了命,病房裡總算是重獲了往日的清靜,多鐸坐在病牀前靜靜的凝視着虞小倩,不知自己給她營造的這個虛僞的安寧世界,是否會延續到彼此生命的盡頭?
如若這般,那許多的知心話該對誰說去?如若這般,那許多宛若少年般激湃的情感該安放在何處?
想到這些,多鐸神色凝重的揪起了眉頭,他落寞的怔視着虞姑娘那安詳的睡顏,有一瞬衝動,想要憑藉蠻力將她搖醒,那一刻心間莫名的浮起焦躁,他還不及遏制那奔騰的慾念,便已“嚯”地一聲起立,困獸般在病房中穿來走去。
在那毫無意義的展步中,紛亂的念頭淹沒了他的理性,忽然間,他一個站定,凝固了身形,鬼使神差的環顧一番,最終將目光落在了虞純靜捧來的那一堆雜物上面。
那雜物之中赫赫然躺着一面精妙絕倫的銅鏡,多鐸目不斜視的盯着它,腦子裡回想起了虞純靜的那些話……
“金豫忠,我告訴你,玄事兒便要玄解,雖然這一次中標的是我妹而不是你,但你本身就是一個玄得不能再玄的證明,你爲什麼就不肯試一試?反正死馬當活馬醫,你若還愛我妹妹就別端着唯物主義的架子,想到什麼法子就儘可能的嘗試!”
……
……
……
多鐸保持着僵硬的站姿,死死盯着那一面銅鏡,虞純靜說得有道理,既然那面銅鏡有着莫名的法力,那麼,或者它不單單只是能將人送到另一個空間?或者,它還有些未知的力量,一種足以讓虞小倩甦醒的力量!
江湖術士歷朝歷代都有,他們跟蟑螂似的打不死也滅不掉,那原由,或許就是世上癡人太多所致。
原本對此嗤之以鼻的多鐸,在萬念俱灰之下,不也動搖了麼?
是了,他寧肯傻到去嘗試任何一種渺茫而可笑的方式,也不甘就這麼任由虞小倩沉睡下去。
如果世人要笑,那便讓他們笑好了!
如果老天要笑,那便讓他笑好了!
思緒飛馳於此,多鐸再也忍耐不住,他大步流星的走向那一堆雜物,將那置於明眼處的銅鏡一把拿起,繼而迅速回到病牀邊,懷着擔心自己就此閃離現代的訣別和不捨,深深看了虞小倩一眼,末了……將那銅鏡塞到了虞小倩的手心下面。
那一瞬……多鐸下意識閉上了眼。
這是他來到現代後,第一次和虞小倩同時接觸到這面銅鏡,他不知道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也許,就如虞純靜所猜測的那樣,這會讓虞小倩醒來,但同時也會讓他回到過去。
也許,就如他自己所猜測的那樣,這樣做非但不能喚醒虞小倩,還會將他們之中的某一個帶離。
也許……
也許……
也許……
無數個也許讓人忐忑不已,多鐸之所以在虞純靜提出利用銅鏡來作引的時候大力反對,正是因爲這些不確定,他實在害怕銅鏡會將他帶回過去,而又並未令虞小倩甦醒,若真是那樣的話,誰來照顧她的起居,誰來替她下半輩子操心?
正是因爲這許多的愛,許多的擔心和不捨,才讓他最終想要孤注一擲的嘗試,因爲在他的內心深處,其實也一直隱隱擔心着,擔心上天給他設定的人生始終是短短的三十六載,如果不幸真是如此,那麼,就算他暫且能無微不至的照顧,虞小倩的未來依然值得人擔心。
那麼,不如就試上一試!
那麼,不如就讓那早已躺在抽屜裡的財產贈與書,作爲他在現代這場人生最後的絕筆。
那麼……
……病房中靜謐無聲,那一面兩人同時觸摸着的銅鏡已被手溫捂得溫熱,周遭的氣場毫無變更,仍舊是浮着消毒水的味道、以及那醫院特有的肅靜……
多鐸緩緩睜開了眼睛,頹唐的、低落的、黯然的,瞥了一眼手下的銅鏡,末了,啼笑皆非的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深吸了一口氣,脣邊那抹自嘲的苦笑擴了開來,他笑自己太傻太癲狂,他笑自己太癡太愚笨,他笑着笑着,一不小心擠出了眼眶的熱浪……
眼前的一切,宣告着虞純靜所謂的法子純屬無稽之談,她那些無厘頭的奇法不過是在挑戰事者那那脆弱的神經……
多鐸又哭又笑的垂下了頭,輕輕擺着,惋嘆自己太癡傻……
明天,後一個明天,再一個明天,他的每一個明天,都將用以繼續等待,等待着虞小倩衝破束縛甦醒過來,爲了熊熊燃燒這不滅的期盼,爲了那些個明天的明天,此時,他需要暫時離開,找一個無人叨擾的角落,卸下面子和麪具,好好將那哀傷釋放。
……
……
……
在多鐸掩門離去那一刻,虞姑娘那覆蓋着銅鏡的指頭,微微顫動了一下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