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生進了包間,見兩大桌一小桌。小桌正中,可坐十人。大桌兩邊,可坐十七八人。她到得不算最早,也不算最晚,大桌座位約摸半滿。不過,小桌還沒人坐。
她和豌豆是僅有的兩個女子,尤其是她,在工造行已是人盡皆知的蘭大姑娘,所以一出現,無人不知她是誰,立刻鴉雀無聲,都盯着她瞧。
管宏原就是這地頭上混飯吃的,大多數人他都認得,笑着抱拳招呼,又問道,“各位造主還未到麼?”
在座的這些人,對一個女子入造行當造主雖覺彆扭,但事隔多日,也算勉強接受了。只是接受,不代表熱絡,態度十分疏冷。
有個跟管宏挺熟的漢子斜眼瞟着蘭生,又嘲笑管宏,“管頭兒,聽說你高升了一造的大工頭,本該恭喜,可是跟在女人屁股後頭聽她發號施令,兄弟就覺得你可憐。嫂子不會天天在家裡鬧騰吧?要換作我媳婦,肯定不能願意。”
各人笑各人,表情都輕蔑。
管宏不臊,“你嫂子也在居風造幫忙,不但沒那閒工夫鬧騰,跟咱造主還特別熱乎。爲啥呢?一家老小指着咱這位大姑娘吃穿呢。”
那漢子摸摸鼻子碰了灰,自認說不過,答先前管宏的問,“各家老大都到常府迎長風造主去了。長風不到,造主之桌誰敢先——”張嘴結舌看蘭生坐到小桌前。
蘭生對上衆人詫異的目光,但道。“我先坐着,等會兒各位造主來了再起身迎。”鐵哥讓她別得罪人,她就軟着性子。
鐵哥木林和管宏坐了大桌,那桌其他人連忙併到另一張去,好似三人身上有黴運,坐太近就會被染了倒黴一樣。三人卻也不以爲意,倒酒乾了一杯。豌豆和無果則站在蘭生身後。
這樣的場景,讓蘭生覺得很像香港經典電影蠱惑仔裡常出現的,穿黑的大哥們,五顏六色的小弟們。各派別苗頭。她暗想。建築同行會如果搞得像混混聚頭,就證明這一行有待規範化。
沒過多久,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哈哈大笑聲。噼哩啪啦就像一羣牛正衝過來。蘭生側過頭才瞧。門就開了。首進一名五十多歲的男子,白麪黑胡,鷹鉤大鼻。眼中炯炯厲光。他視線掃過包間,最後落在她臉上,不由嘴角勾凜,十分不屑。而隨他走進來的,除了常海妻舅田翎和馬何,她竟一個都不認識。
常海呢?蘭生奇怪,卻聽一人說話。
“兄弟們趕緊問好,這位是長風造新任造主常豪,快叫豪爺。”
長風造主換人!這是多驚人的消息!不止蘭生,在座的人人驚訝萬分,但總有機靈的,立刻躬身喊豪爺。
常豪拿眼角瞥了瞥,冷淡點個頭,算是迴應過,仍看蘭生,“這位就是大名鼎鼎蘭姑娘吧?”
蘭生起身,如常豪一般點個頭,“豪爺好。恕蘭生失禮,不知長風造何時換了造主?海爺卸任的原因爲何?”
“剛纔我已同其他造主解釋過,不過蘭姑娘當時不在。各位都是忙裡偷閒來參加這次商討的,再說一遍就浪費了大家寶貴時間。”常豪不想搭理。
“那我建議豪爺長話短說,不然我有理由懷疑豪爺越俎代庖。難道居安造不在工造之列?獨獨將我們排斥在外麼?若然如此,今後我居安造行事,是否可以不守這行行規?豪爺要是同意,我就不問了,甚至可以馬上離開。”從此,居安不受拘束。
常豪眯起老眼,心想小小一個新工造,由女人領着還能有何前途,敢威脅長風?但轉念一想,居安造到底是有官府批文認可的,爭朝廷工程時和長風等同權力,撇開容易,將來萬一居安造發達,長風可就一點好處撈不着了。想到這兒,不由罵常海沒用,居然讓一個女人過了白羊祭,害得長風造丟大了人,聲勢也不如從前。雖然因着這件事趁機把常海拉下了造主位,不過那也是他自己籌謀的本事。
“年輕人缺乏耐性,脾氣那麼衝也不好,照歲數,我可以當你的父輩了。”常豪就沒和蘭生鬧翻,“海侄子早有退意,雖然正值擔大任做大事的壯年,但力不從心也是無奈。經過數月家族和長老們的慎重考量,最終同意他卸任造主,由我這個叔叔接任。我五十多歲的人了,接任其實不得已,也就過渡個幾年吧,再由家裡能幹的後輩接手,免得年輕人擔這麼大的責任吃力。”
真是長話短說了,只不知裡頭有多少陰謀陽謀。長風的霸和大榮的繁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內耗得太厲害,好看在表面而已。
雖然不知細節,蘭生可不傻,“海爺工造之能十分了得,這麼早卸任委實可惜,蘭生本還想多向海爺學習呢。”
“海侄子雖十分了得,好在長風人才濟濟,不會因他一人離開就慌了手腳。蘭大姑娘,今後咱們合作的機會還多的是,不必感懷。我是老人家,可不是固執的老人家。海侄子在位時的許諾仍作數,好比工造行齊心協力共同制定行規,廢除舊制陋弊沒,不然今天我就不來了。”常豪坐到主位,派頭很大,張開雙臂示意大家坐。
一朝天子一朝臣。蘭生看馬何神情不寧,而田翎的笑還是得意的。馬何這人忠得是長風造,從常沫到常海,轉換得挺好,大概常豪才上任,還不能把握準心。至於田翎,他雖是常海的妻舅,田氏卻是長風造兩大長老之一,就算換了造主,長老地位仍穩固,故而不必擔心。但今日,長風造內部的天崩地裂不是主題。
等着熱菜上桌,常豪就開始議了,“衆位請各抒己見。”
除了長風。除了居安,還有造行七八家,但造匠出身的造主其實沒幾個,所以邀約的時候也包括了造主的得力助手。如蘭生帶了鐵哥木林管宏等經驗好手,大桌上多是造匠和擁有衆多工人的大工頭。
“豪爺,這回聚本是海爺的意思,我等對行規一點意見也沒有。”
“就是,海爺一手工造的本事確實沒得說,但缺了些造主氣概,多少年來長風造的規矩就是工造行的規矩。有什麼可商議的。”
“我們唯長風造馬首是瞻……”
“就算有人……過了白羊祭。也不用廢除。這規矩挺好,不聽話的倔驢要入了造行,得惹出多少麻煩,幫他們擦屁股都來不及……”
“咱造行本來就不是隨隨便便能進來的。小活咱就不說了。大活一筆就是上萬乃至數十萬兩。如今是粥多僧少賺錢的行當,等什麼人都來插一腳,咱喝西北風啊。必須立嚴規!”
造主們因看輕蘭生。也沒有自我介紹,七嘴八舌的,蘭生分不清誰是誰,可她聽出來,這些人都是看長風造臉色而叫的狗。
常豪很滿意,看好戲一般問蘭生,“蘭大姑娘,廢除白羊祭是你和常海的賭約,你如今入了行,今後大活自然也有你一份,這入行的新規要嚴還是鬆,你認爲呢?”
“蘭生以爲,嚴己嚴他,寬己寬他。蘭生被長風造要求祭白羊時,蘭生無可選擇。但在座的各位造主,有幾位是通過白羊祭入行的呢?沒有吧。爲何有些人入行要過白羊祭,有些人就不用?蘭生對白羊祭的厭惡就在於此,不是嚴不嚴鬆不鬆,而是不公平。所謂行規,應該白紙黑字詮釋分明,是多數人明白並能夠判斷統一的條例,而不是由某個人或某一造行歪曲泄憤。”
一席話,令人無法反駁。
常豪暗道此女棘手,再裝風度,“蘭姑娘舉個例子說說?”
“比如就入行這一部分,可以明文規定開造行者所領工隊的匠人數目,工頭的經驗年數,造主或東家的資金投入數目,符合以上硬性條件者,可以接試造的活兒,由造行行會進行定期檢驗,不定期抽檢,完工檢驗,通過者就能申請官府批文。而檢驗的方法也需明文列出,絕不是檢驗者隨心所欲,拿個錘子當令箭。再比如,入行之後也並非高枕無憂,定年由行會對各造的工程進行抽檢,一旦不符合格建築標準,根據疏忽輕重,給予警告,賠償,甚至報官府追究刑責,更失去工造資格。所有行規執行決定由行會投票表決,行會會長代表行會宣佈執行,行會成員共同監督執行。”這些都算普及的法律常識,再加上蘭生有備而來,說得那些沒有“常識”的人一愣一愣。
“工造行一直是有行會的,卻也需要除舊革新。不看各造自身的規模大小人數衆寡名聲高低,但凡入行之造主擁有均等的權力,比如,成爲行會會長。”蘭生終於看到那些小造主們露出感興趣的神情。說到底,誰願意一直居於人下。
“行會會長每年或每幾年進行重選,同一人不能連任兩期以上的會長,由工造行所有註冊的匠工投票選出。會長可以提出修改行規,但最後決定由行會成員共同作出。在此,我建議,將行會分爲上下兩級,上級爲造主組成,下級爲造匠和工頭組成,設立不同的權限。越大的決議,越需要人多參與。沒有絕對的公正公平,只能做到最大化。”
蘭生說完後,整個包間靜了良久,幾乎所有人都露出驚訝卻思索的表情。
常豪一看不對頭,以哈哈大笑定住撼動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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