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和五皇子同車,也在說話。
五皇子道,“六弟這是處心積慮要拿回美人?一邊裝大方將她送人,一邊又設計從三哥這兒搶過去,而且還是在太后老人家面前,全然不給三哥面子,囂張之極!”
三皇子眯眼,“這事我跟他沒完。”
五皇子又道,“不過,總算能放心。今夜刺客也要殺六弟,想來不是他耍得陰謀詭計,找那些流民襲擊三哥。”
“今晚說明他沒那個腦子和膽子敢背地暗算我,的確讓我鬆口氣。”三皇子同意,一錘拳,“至於貞宛,我一定會得回來。”
五皇子笑嘻嘻,“老六越如此行爲,三哥入主東宮的機會就越大。到時候區區一個美人還怕要不回來?就算是從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的老六也不得不服軟。這叫——大勢已去。”
三皇子想象六弟服軟的頹敗模樣,心中不由暗爽,但他比五皇子穩當,“父王一日不立太子,這話我們便不好說。但我們不好說,別人好說。花王會成了奪美會,六皇子荒誕不經。這事往大街小巷一傳,老六名聲又臭一筆。再煽動那些自以爲忠心的老臣,聯名上書反對老六爲太子,就又是一回重擊。”
五皇子是個應聲蟲,“宮裡人人捧老六聰明,卻不料老六長成了酒囊飯袋。父王也清楚,不然早立他太子了。三哥,這回上書的事再交給我,我一定辦得妥當。”
三皇子點點頭。拍肩顯兄弟愛,“爾弟,他日我登帝位,你就是我左膀右臂,天下你我共享。”
五皇子眼睛發亮。
月華殿,是皇宮之中賞月最美的地方。十八年前,皇帝將它撥給了自己最喜歡的兒子住。它高於其他皇子的殿宇,坐落內皇城清靜一隅,卻傍山面水。小山有泉,小泉流瀑。小瀑落潭。都名鏡月。鏡月潭邊造華麗闕臺,也是六皇子的寢殿。
此刻,兩個掌燈女侍接到小公公的通報,正慌忙將燈點亮。因六皇子不喜歡暗。不論多晚。不論他是醒着還是睡着。他在月華殿的任何一處,就必須燈火通明。倒不是這二女趁主子不在時偷懶,而是太后倡導宮中減燈油蠟燭的開支。最後辛苦她們少睡。
兩人倒也無怨,邊點燈邊偷瞧瀑亭下的俊美主子。帝都日月雙輝,東平王世子是好花名,六皇子是惡花名,但都是迷人心醉的美男子。無論如何,遠處看看總難傷。
夜亭聞泉香,明燈照若白晝,仍穿逍遙白蓮袍,泫瑾楓眼神有些倦,毫不遮掩打了呵欠。人困了,什麼陰險狠毒荒唐氣都會退散,呈現貓樣。白貓樣,黑貓樣,狸貓樣,熊貓樣,根據外貌和氣質,各種貓樣。六殿下這會兒,眼圈有點黑,熊貓走向。
但有人不讓六皇子睡覺去,爲了一點擦傷說得驚天動地,就差鼻涕眼淚一把表忠心。這人叫奎雷,一直以來作爲六皇子最器重的謀臣發光發熱,年約五十。
“御醫走半天了,不妨說正事,本殿下今天很累。”身累腦累心也累。
“會不會箭上抹了什麼毒物?御醫沒用,瞧不出——”讓六皇子似乎輕悄的一眼看斷了句,奎雷終於說正事,“今日真是好險!好險啊!想不到居然是請君入甕的圈套。要不是那羣蠢民臨時起意也對殿下不利,恐怕就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不過老臣已覺事情進展太順利了,玲瓏水榭花王會守備向來森嚴,怎會輕易放了那麼多來歷不明的人進去。”
“哦?”六皇子雙目撐起些精神,“奎老既已起疑,此事後續就無需本殿下關心了吧?”
奎雷彎腰低頭,“殿下放心,明天一早刑司只能審鬼了。”
“奎老心狠手辣這點最合本殿下心意,退吧。”六皇子又眯起眼,累得坐不住的模樣。
奎雷欲言又止,“殿下雖暫可安心,但三位王爺此次明顯偏幫三皇子,還有人暗中盯着我們的行動,老臣擔心皇上立儲的心意有變。如今正值用人之際,殿下前些日子罰走的衆人雖犯了大過,最好還是能調回來。一來老臣可派他們用處,二來視其對殿下一片忠心哪。”
“知道了。”揮揮手,動作不耐,還是趕人。
奎雷心想,這是答應還是沒答應啊?但這位主子喜怒無常,還是先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再說,且退。
奎雷走後,紅影取代,雙手捧一隻木盒。盒子本紅,舊褪了,還嵌着泥,
六皇子拿過去,輕撫,指尖磨過,沙沙有聲,“小時候的情誼才最可怕。就剛纔她莫名其妙湊上來,壞了我全盤大計,是該死的。卻偏偏,想起她在我病榻前端坐着的細巧模樣……”便是無情——便是無情——
他笑,卻是淡朗,“罷了,你明日把盒子送去,就說……算了,什麼也不必說,她如今聰明翻倍,該知道這回真是兩清了。”
紅影接回木盒,“那女騙子如何處置?”
“殺了。”眼皮一跳,主意立改,“狠揍一頓,扔到城外,除腦袋之外都埋了,順便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南月蘭生。”
紅影又問,“假姑子又如何安置?”
六皇子皺眉好笑,“你學人說什麼假姑子?絕色佳人,又是爲本殿下受傷的恩人,自然要好好安置。月華殿最好的養傷之所莫過於鏡月,把她擡進本殿下寢殿。”
紅影忙着辦這幾道吩咐去了。
兩個掌燈司女眼見主子一直立在亭中,四下卻再也無人,不由互相對看一眼,就說起悄悄話來。一個道,殿下跟前不能沒人服侍。一個道,兩人一起去伺候。於是,平時品級最卑微的宮女壯膽上前,爭取可能一步登天的難得時機。
果然毫無阻礙進了亭子,但見六皇子面向那線瀑布而立。水飛濺,細密如雨,收入了亭上明亮燈光,星星點點如金塵飄浮着。風簌簌,衣上白蓮彷彿在他腳下盛放,似要踏雲飛去。
他回過頭來,面色白得透明,淡金的眸子剎那幽暗無底。
那倆宮女暗道真奇怪,六皇子平日分明是個十足絢彩的美男子,此刻竟有脫俗之清絕。這份清絕,讓她們突生畏怯,不敢多走一步。
他再笑,恢復妖異得俊,脣色那般瑰美,刺兩人的眼。
“想親近本殿下,沒膽子怎麼行?”語氣不能再輕浮,卻也只有他才生得出華麗之感。
他開始寬衣解帶,精壯的胸膛,有力的臂膀,每一處都令宮女們屏息紅臉,但挪不開眼。
“本殿下現在要游水,你們若有粉身碎骨的勇氣,可與本殿下一同歡享這潭夏熱秋水。”他吐字,如吐——毒,然後從亭上躍入潭中。
那道身影不是月光,是弓弦,拉滿的狀態,誰進入射程,瞬間無命。
蘭生打了個很大的噴嚏,大概是鑽進洞時撲到臉上的那排野花。她揉揉鼻子,累得張嘴呼吸。
一旁拍草的南月凌,眉毛又到挑剔高度,“淑女,淑——啊!”腦袋被蘭生一手削過,叫疼卻不屈服,“怕你嫁不出去,點點你而已。先說好,我可不想養嫁不出去的老姐姐。”
死了,死了,他怎麼喊她姐姐了?南月凌捂住嘴,偷瞄蘭生,卻發現她看着前方,壓根沒注意到自己說什麼。雖說鬆口氣,心底裡有點小鬱悶。他聽書童和小廝們閒聊起,並不把回來的梅姨母女當主子。而萍姐姐和他親姐姐說話,他躲在窗下偷聽,也盡是南月蘭生如何任性如何討厭。他跟她出去轉了兩回,確實不好打交道,今夜更經歷驚濤駭浪,但一聲姐姐脫口而出。
跟着她,關鍵時刻特別能安心。
別看他十二歲了,可因爲資質平庸讀書不通,還是庶子,祖母跟前嘴巴笨,父母跟前嚇得抖,親孃跟前成呆瓜,再同四個聰明漂亮的仙女姐姐一比較,家裡沒人把他當回事。四象館他從童班開始讀,年年考試不過,也年年看了爹的面子被特殊照顧。然而,先生瞧不起,又遭同學孤立,導致他厭惡去學館。沒人帶他出去見識,父母姐姐們常來往的人家,他只有聽說的份。帝都,大榮,幾乎人人都知道南月氏,卻沒幾個人知道南月凌。
直到南月蘭生出現。她笑他打他罵他,但她看得見他,聽得見他,不把他當成沒用的人。
“凌兒,你娘爲找你,把整個家裡翻了遍,這會兒正跟你爹哭得傷心。”
南月凌讓這聲音一震,和蘭生朝同方向看。
長草叢那頭的廊上,一張方桌一張椅,一位明豔的夫人。茶杯倒扣,空了。裝點心的碟子,只剩下一塊。她身後站着一對少男少女,旁邊一位老者。
“你娘?”南月凌悄問。
蘭生本來專心盯着,聞言就笑,“皮球,你這麼下去可不行。”她娘和她回到這個家也有些日子了,南月凌竟還沒見過她娘,連她這麼沒心肝的人都覺他可憐娃。
南月凌拿眼睛斜蘭生,拔腿要跑,卻被她拎住衣領。
“好好打招呼,這是我娘,你得喊她梅姨或者梅夫人。”
走,有時候並非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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