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柳今今望着絨白從透氣孔鑽入,打轉而落。外面黑夜,裡面冰窖。
“好大的雪。”她輕語,不由自主拐一眼鐵牢,哪怕知道那人不在。
一覺醒來,南月蘭生已不見,看守也換了他人,不管她和火童怎麼問,對方除了送飯,一個字都不多說。而且,差別對待懸殊,本來的三菜一湯,變成了殘羹冷炙一破碗。換作從前,她心裡又要討厭蘭生一筆。
遙空大師說,覺得自己陪襯了他人,看他人精彩而心中不平,卻其實也是他人陪襯自己,讓自己精彩了而不自知。如此,迷失自我。
柳今今已經明白這個道理,才注意到了柳淺淺的同門情誼,才能喜歡上一個人,回頭更發現圍繞着自己的奇妙經歷。她和南月蘭生在途中相遇,是各自人生的交叉,自我主宰彼此相襯。這麼明白之後,她就覺得自己從前有多幼稚,非要擠着蘭生的路擔主宰,因此產生莫名其妙的惡意,結果得不償失,連腳下的路不見了都沒察覺。
而現在,她找回了屬於她的路。
“也不知道那位在地下有沒有吃好。”火童有氣無力,沒吃飽的關係,整個世界悲觀,認爲蘭生已被害。
柳今今無語看着趴在對面一動不動的少年,沒有南月蘭生,這小子連逃跑的意志都沒有了,即便鐐銬其實根本鎖不住他。
“她沒那麼容易死。”突然從透氣孔上方傳來不以爲然的聲音,“下面的。往後退,砸傻了我一概不管。”
火童子頓時跳起來,柳今今驚愕之間及時往後退開幾步,然後洞頂落下幾大塊,伴隨紛飛鵝毛,風亂卷,令兩人同時擡袖遮眼。頂都塌了,鐵牢自然也解體,等他們忙不迭揮塵再看,再沒有礙眼的柵欄。
“上來吧。”一把掃帚大剌剌拍下。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唯眼睛裡最神氣,自上睨下,“女的,先。”
柳今今心高氣傲慣了。“小孩子先。”
火童子一聽。哈笑。“我可用不着掃帚拉上去。”
掃帚擡起,再拍,竟讓尚沒塌的頂顫巍巍。塗泥掉不停,令兩人立刻閉了嘴,小掃喝,“要不要我下來請你們二位,再弄個八人大轎擡你倆?當這裡是茶館哪,還有閒情聊天?一起抓住,再矯情的那個就給我待這兒!”
柳今今和火童子聽了話,一人雖抓向一邊掃拖,心裡皆怕上方拽拽的傢伙光會說大話。不過兩人的手觸到掃把時,心頭詫異,看似很普通的蓬尾,細杈軟若羽毛,枯枝牢固如鏈。卻不待詫異完畢,身體就被一股大力拉騰空了,眨眼飛出地牢踩到平地。他們雖認識小掃,而且也知道不一般的主子當然有不一般的手下,但親眼見識他的厲害,感到十分吃驚。
“蘭王妃沒事吧?”柳今今先回過神來。
“呃——”這個問題很難答,語氣出來之後,小掃斟酌一下字眼,朝天斜眼望,“人是還活着的,有沒有事可不好說,雖然開審了大半日,應該沒那麼快得出定論。”
“開審?”火童奇怪。
“蘭王妃案由皇帝欽點的三司今日光明堂會審,雖然我完全不知,那位王爺把事情鬧大了到底有什麼意思。若只是刑司審案,劫獄也方便,現在倒好,要關天牢。”小掃忽一聲口哨,即刻有十幾道黑影圍過來,他道,“有花不在其中,下去再找。”
黑影們馬上跳下地牢,從牢門口消失了。
“就在帝祠外會審,你們如何進得來?”這不是等於告訴影門,他們被關在帝祠?而影門沒有將他們轉移,且這時連看守都未驚動,彷彿專等蘭生的人來救?柳今今變了臉色,“小心圈套!”
小掃卻老神在在,“圈套設在帝祠,不是這裡。有人太過自負,料定我們找不到,顧了遮臉忘了屁股。”
柳今今雖然到處跑江湖騙錢財,打交道的卻多達官貴人,聽了小掃的粗話,蹙眉不能適應。火童子卻笑得歡,直道有趣。
“蘭王妃怎麼知道這裡不是帝祠?”說帝祠的,不也是南月蘭生?柳今今想知道。
“她腦袋瓜跟我長得不一樣,不知道她怎麼知道的。”小掃聳聳肩,“反正她讓全居安的人找一種土,運氣真是好,不但找到了,還就這麼一處。”
真實情況是,不完全靠撞運,而是居安造如今已處於行業老大的地位,一聲令下,就有工匠提供線索,讓鐵哥找到了參與建造這間地牢的人。如蘭生所料,這麼心思縝密的設計,需要專業人士,不可能一點不留痕跡,而這人眼尖滑頭,看情勢不妙就先溜了,其他人均被滅口,包括設計督造的匠師。
至於識穿這裡不是那裡,除了這撮土不合帝祠土質,還有蘭生職業第六感。玄虛之中,有誤導她的意圖。在竹殿上見她,明知她會算距離;讓懂心術的柳淺淺看守,令她不禁往迷心的方向想;還有,泫氏帝祠可不是那麼好模仿的,標誌性太強,很難會自我懷疑。
那麼自負!如同他放走她一樣,篤定她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影門宗主對蘭生掌握的情報不全,根本想不到她本身擁有的一技之長是工造,將他的詭計最終拆穿。
柳今今暗生佩服,但隨小掃往那扇仿帝祠的大門走。誰知一跨出去,就被大風呼呼吹得手忙腳亂,好不容易將一頭青絲捉到肩側,因眼前的景象瞠目結舌。
一人行的石階筆直而下,清晰可見琉璃歇山頂和四角飛揚,不是綠竹殿,又是什麼!以爲是地牢,其實是天牢,坐落在山峰平頂。綠竹殿也高,嵌在山壁之中,看不到上面還有山,只看得到那面衆山仍小。
隨即她產生一問,“這不可能是爲了關我們才建的。”需要怎樣的一番工夫?
“當然不是,山下密林陡石,很難登上,但從半山腰起就建了一所宅子,牆普通,園普通,像大戶人家避暑別院。不過,越往上走,越熱鬧。”小掃才說完,飛來一隻大鳥。
但等大鳥收翅落地,柳今今纔看清是苦臉青年,蘭王妃的另一個得力手下,無果。
無果飛快掃過柳今今和火童子,但問小掃,“有花?”
小掃往門裡看了看,見自己帶的那隊人空着手走來,便對無果搖搖頭,切聲,“影門那隻老狐狸,肯定把有花和這兩個分開關了,到底還是留了一手。”
無果道,“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回去問她唄。切!我忘了,從今晚開始,她要在天牢裡吃苦頭了。”沒得問哪。
無果卻轉了身,足尖點地,三步兩步就下去數丈,聲音傳上來,“問王爺。豌豆說,他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小掃撇嘴,絲毫不以爲是,尤其自己感興趣的丫頭讚揚別的男子,難免要鬥鬥氣,“真是聰明人,所以弄得我們白做工,到頭來我們那位大小姐仍要坐牢。”
無果已經離得很遠。
“只要查出這是誰家的別院,就能知道影門宗主的身份。”柳今今不但推想,而且感覺自己是正確的。
小掃瞅她一眼,“哪有這麼簡單?我要是告訴你,此處爲五公主的避暑山莊,五公主就是影門宗主了?聽說柳大小姐一向看不慣我們家大小姐,是周瑜討厭諸葛亮,明明自認聰明,偏偏總是對方技高一籌,但處處要比一比拼一拼。”
柳今今沒惱,還點頭,一副他全對的表情,“那她如何說?”
小掃再瞅柳今今一眼,“他說,不知五公主得罪了誰,讓人隨處栽贓。他還說,如果我說到周瑜諸葛亮,你還不發大小姐脾氣,那就是真改了。”
“你們家大小姐想得這麼周到?”改了,但關她南月蘭生什麼事,真是做不了朋友,還討厭得要命!
“陰險算計那方面,那位非常迷糊。”小掃不承認有人第一聰明,不過,凡是能補那位迷糊的,就會理智採納,“你借……眼珠子給我們用一下?”
火童子涼涼搶話,“要不要我幫忙摳出來?”
柳今今一人賞一眼,將長髮往後一甩,不再理會他們,一步步踏實了,往山下去。
子夜將近,光明堂放光明,小公公們忙着添油,長燈不滅。
宗祠算得上宮中地勢最高處,當然宮廷裡不會有山,所以不至於高得不能仰望,從一處宮牆角樓就能看見,可惜堂外兩列火盆燒得太旺,令裡面的人和物模糊不清,不知進展。儘管看不清光明堂,但它後面的帝祠宗廟卻一覽無遺,白石的地,花岡的牆,一片寂靜。
“子夜了。”到天亮就不再是太后的奇太后語氣冷然。
“還差一點。”奇太后並非一人獨上高樓,影門宗主不會錯過欣賞自己的佈局,“別人不好說,但蘭王妃一定會冒險救人。只要她的人一動手,我們就放出那個丫頭。皇帝看了,無論他如何答應你的寶貝兒子要保蘭王妃的命,蘭王妃都必死無疑。”
陰謀,絕不能打直線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