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午膳後,劉澈帶我去了他的書房。儘管對他的書房我並不陌生,但歸根結底來說進入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的。當然,他並沒有特別交代過我不允許進去,只是我心中隱隱覺得若是沒有允許,還是不要進去爲妙。只是這習慣並非是現在才養成的,早在最初女扮男裝混入宰相府的時候,就曾在心底暗暗告誡過自己,絕對不要接近書房之類的地方。因爲根據過往慣例,絕大多數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是藏在書房裡的,所以書房絕對是個看似安全,實則遍佈陷阱的地方,沒有兩把刷子千萬不可以靠近。久而久之,也不知怎麼的,這個想法就好像在心裡紮根似的,怎麼也揮之不去。
他站在書案前,笑着道,“傻站着做什麼,還不快過來。”
聽到他讓我過去,我脆弱的小心臟頓時變得憂鬱起來,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過去,想了許久,我才怯生生地說道:“那個,我、我要是過去了,你可不能滅口。”
“嗯?”他一臉疑惑地看着我,“什麼滅口?”
“沒……沒什麼!”算了,這種事情只會越描越黑,反正如今我又不是細作也不是殺手,本就沒什麼好心虛的,想到這裡我才慢慢走到他身旁,卻意外地發現書案上放着的竟是皇宮的繪製圖,其上還標註了些我看不懂的符號。除此之外,最讓我吃驚的當屬在一旁放着的那本攤開的冊子,隨意瞥了一眼上面的寫着的名字,竟都在文官中身居要職的幾人。我立即移開視線,退後一步想要離開,可他卻攬住我的腰,將我圈入懷中,並在我耳畔輕輕吹了口熱氣。
“沫兒,你在害怕麼?”他的語氣很溫柔,卻帶着某種讓人感到心悸的戲謔,“這不正是你想要的東西麼,如今爲夫將它送到你面前,你怎麼又不要了?”
我猛然回頭,看着他如墨般漆黑幽深的眸子,其中倒影出我驚慌的模樣,而他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則更讓我心驚膽戰。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竟忘記了他也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上位者,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漸漸忽略了從前的種種,並刻意忽視他對待身邊之人的冷酷與無情。
爲了奪回權力,他可以親手殺死與他相依爲命多年的上官姒;爲了得到稱手的工具,他可以極爲殘忍的揭開司徒炎的身世並利用紅拂來牽制他;哪怕是對那個爲他芳心暗許的池雪,他亦是可以冷漠視之。也許對於行走在黑暗之中的人,這些並不算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但是我卻無法忘記,他幾次三番想要殺死我的事實。那個時候的我不明白,爲什麼他每次想要殺我,最終卻又下不了手。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他是喜歡我的。可是誰都知道,像他那樣的人若是喜歡上了一個人,就意味着將自己的弱點徹底暴露在了敵人的面前。他已經有劉璇那個致命的弱點握在趙貞手中,若是再加上一個我,只怕他此生都要受制於趙貞了。
只可惜,他終究是不夠狠絕,沒有親手殺了我。對此,我真的不知道是應該感到高興,還是難過……
深吸了口氣,將心中種種的思緒強行壓了下去,在他的眸子裡,我看着自己的面容漸漸平靜下來:“你要送給我什麼?”
他的雙手緊緊環着我的腰際,將我揉在懷裡:“小東西,我知道你在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不再愛你,害怕有一天我會厭倦你。我知道,你的這種害怕不是光用言語就能填平的,所以爲了讓你真正的放下心來,我將姐姐留下來的勢力交給你,這樣就算有一天我真的不再愛你了,你還是能夠擁有自保的能力。”
“你說什麼?”我用力推開他,“不再愛我?”儘管心無數次擔憂過他不再愛我的一天,但此時此刻,這句話由他親口說出來卻還是讓我感了一種心臟被撕碎了的疼痛。
溫熱的手掌撫上我的臉頰,他淺淺地笑着:“小東西,很多事情並不是我們想怎麼樣就能夠怎麼樣的。”
“你、你不愛我了?”毫無預兆地,滾燙的眼淚就這麼落了下來,原來不僅僅是我自己,就連他對我們的感情亦是沒有信心。
“傻瓜,我怎麼可能不愛你。”他笑的無奈,甚至有那麼點悽然,“只是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很多事情我們無法控制。沫兒,我知道說出這樣的話來對你很殘忍,可若是你真的無法生下子嗣,那麼陸迦那些盤踞百年是世家貴族,勢必會要求我娶別的女子。在這件事情上面,我無法自主,所以……所以我希望介時你能夠擁有龐大的勢力來保護自己,也算是我對你的補償。”
“你用權力來補償我?這麼說,如果我真的無法生下你的子嗣,你就要娶別的女人,與別的女人生孩子?”我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原來他早就做好打算了。
“沫兒,公平一點好不好。當年我爲了復仇,將除了劉戚之外所有永昶王的子嗣全部屠殺了,所以如今陸迦可以繼承皇位的便只有我與劉戚兩人。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仇人的兒子繼承皇位的,所以不管怎麼說,我都必須要有子嗣,這不僅僅是爲了我自己,也是爲了陸迦劉氏的基業。何況,三妻四妾在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心中某個角落轟然崩塌。三妻四妾?我竟忘了他是陸迦的皇子,是未來陸迦的帝王。就算我能夠爲他生育子嗣,將來他也是要免不了三宮後院的。而他的妻子之位,也早已屬於已死的靜蘭公主。就算將來他可以重新立後,但那後位恐怕也輪不到我。因爲今日他爲了他劉氏的百年基業可以娶別的女子,同樣他日也可以爲了劉氏的百年基業而將我犧牲。於他,我或許是他喜歡的女子,但對於一個帝王來說,我什麼都不是。
“三妻四妾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的確是很正常的事情,何況他日你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垂着眼眸,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他的衣袍上,滑落似珠,“我只希望,到了那一日,你能夠放我離開。”
“你說什麼?”他緊緊地抓着我的肩膀,眼中滿是震驚,“我給了你這麼多,將姐姐留下來的勢力全部交給你,就算是這樣,你、你竟還是要離我而去?”
“與別的女人分享你,我做不到。”我哽咽着說道,“也許對於你來說,三妻四妾很正常,可是……可是我的世界容不下別的女人。還記得那日我對你說的話麼?如果有一日你負了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可是如今,如今我已經愛你愛到無法殺你的地步了,所以我只能離開。你說我自私也好,無情也罷,我就是無法接受你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永遠不能接受。”
說完,我用力掙開他的懷抱,奪門而出。
我拼命地跑着,踩在雪地裡的腳卻覺得軟綿綿的,使不出半分力氣。天空中不知何時再次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煞是好看。我一片拼命地向前跑着,一片擦着眼淚。爲什麼?爲什麼我只是個身份卑微見不得光的殺手?我從未像現在這般,痛恨過自己的身份。而這麼多年來,我除了學習殺人的技巧,卻是什麼都不會,這樣的我,將來要如何走在他的身邊?而那些世家貴族,若是知道我曾經是個細作殺手,又會怎樣看我?更何況我還無法生育,這樣的我,在九重深宮中到底要怎麼活下去?
爲什麼我不是出生名門世家的貴族千金?如果是的話,我也許就有足夠的資格站在他身旁了。可那樣又有什麼用,他還是會娶別的女子,他永遠不會只屬於我一個人。
迎面吹來冷風如刀割般地生疼,可是比起心上的疼痛,卻是那樣微不足道。當我跑到大門前的影壁時,卻突然發現我離開了他的府邸,我根本無處可去。影壁上雕刻着巨大的祥獸紋樣,看久了竟讓人有種恍惚的感覺。似在嘲笑我的可憐與卑微,嘲笑我除了他的身邊,竟是無處可去。
畫地爲牢。原來他給我的並不是愛,而是牢籠。他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牢籠。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認清了自己無法逃離的現實後,轉身卻看到他正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後,身上亦是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