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位於山溝中的村莊。兩邊高山夾持,中央有一條山澗流淌。村子就坐落在河邊。山上山林茂密,而山溝中的平地全都被開墾出來。整齊的田畦中引來了水流,使得村中的田地,大半是上等的水澆地。
在過去,這是個平靜富足的村落。村中數百百姓安居,出產又算得上豐富,飲食起居在河東也算是不錯了。
村裡百姓對此很是滿足,他們樂於平靜地度過每一天。但這一日,不大的村子裡,正瀰漫着濃濃的血腥味。
村莊外側的圍牆,有好幾處破損,一丈高的土牆完全地垮塌下來,碎石和土塊落了滿地。靠着圍牆缺口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房樑和椽子,以及幾堵燻黑的土牆。
走在路中的,除了阻卜人和馬匹之外,完全看不到村莊主人們的身影,只有地上的一攤攤血跡證明他們曾經爲自己的家園而奮戰過。而村外的田地、林地中,全是三五成羣的阻卜騎兵,數以千計。
偶爾村裡的房屋會有幾聲短促的慘叫響起,但立刻又安靜下來。
等到夜色降臨,一堆堆篝火圍繞在村莊周圍,這座富足安康的村落就變得如同人間鬼蜮一般令人恐懼。只有飲酒後得意的狂笑,還有時不時響起的悲鳴。
村子裡最大的一間屋子中,餘古赧從圍着火盆的一張張臉上看過來,視線轉了一圈,看到的面孔有十七個。
與餘古赧同時南下的部族,總計二十八家,九千三百餘騎。西阻卜諸部幾乎是全數動員,沒有一家不出兵。而現在圍在屋中——包括餘古赧在內的——就是其中十八家的族長或是領軍的首領。
按道理是不該這樣的,事前的約定也並沒有讓各家部族擠在一起。分散開來進行劫掠,從宋人的河東路邊境,到曾經屬於党項的銀夏之地,全都是阻卜人的獵場。而葭蘆川,應該是屬於餘古赧的拔思母部和三個附庸部族的。
“怎麼都往這裡來了?!”一直跟着餘古赧的一個小部族的族長首先發難,“不是說好每家各佔一片嗎?”
但另外一個後到的族長拿着刀,用刀尖撥了一下火盆中的木炭:“屯禿古斯,你跟着餘古赧都吃了肉了,好歹也分我們一口湯纔是。現在就剩這邊還沒下過手,不往這邊來,還往哪裡去?!”
餘古赧狠狠地擰着眉。
就是草原上的狼羣,慣常見的都是十幾匹、幾十匹一羣,沒聽說上百匹、上千匹的。當真有上千匹狼聚在一處,沒幾天就能餓死一大半——百十里方圓的一片草原,最多也只能養活兩三百匹狼而已。
南下的部族大半聚集在葭蘆川邊不過幾十里方圓的一片山地,一路上都沒有受到像樣的阻截,說是宋人膽怯,也要餘古赧敢信!
屯禿古斯看了餘古赧一眼,轉頭又道:“擠在這裡的人太多了,宋人殺過來,怎麼跑得掉?”
那名族長聞言立刻大笑起來:“屯禿古斯,怎麼膽子變得跟鷓鴣一樣小。怕什麼,我們這裡可是有五千兵馬!”
“烏八,葭蘆川這裡的村子,可夠五千兵馬分的?!”屯禿古斯怒問道。
“誰說要打村子的,有點志氣啊。現在我們已經合兵一處,目標就該放高一點!”烏八用刀鞘重重地一敲地板:“再向東去不遠,便是宋國的一座大城,聽說叫做晉寧軍。裡面幾千戶人家,金銀綢緞美人數也數不清。”
就算打下幾十座村子,其收穫也肯定比不上攻下一座城池。宋人城市的富庶,早就在阻卜人的口耳相傳中,傳到了每一個的心裡。若是能攻下一座城池,城中的財貨兵器,可謂是應有盡有,要什麼沒有。帶回去立刻就能招募草原上小部落,將手下的部衆擴大上數倍。
“幹了!”
“肯定不能放過。”
“要儘量快一點。等宋人反應過來可就來不及了。”
“家裡面還缺兩個工匠。要在晉寧城裡面找全了。”
“兩個工匠算什麼?想要的話,分你二十個!”
餘古赧看着一羣開始興奮起來的族長和頭領們,頭就疼起來了。
他雖然是率領西阻卜各部南下的部族長,可就跟頭狼一樣,若是不能給下面帶了足夠的好處。掉過臉來,就能給下面的各部族分食掉。
之前與宋軍交鋒過幾次,雖然他們身上的裝備讓人眼饞,可實在是太硬了。如果給宋軍時間布開陣勢,就算想攻破他們的陣勢,也得費上許多精神,甚至有可能得不償失,或是丟盔棄甲的風險。
幸好他們的騎兵不行,戰局不利,轉身就能跑,兩條腿的總是追不過四條腿。可一旦攻城的話,那可就兩說了。城裡面的守軍會攻出來,或是背後殺出一羣伏兵援兵來。
餘古赧拿着腰刀敲了敲地板,打斷了熱火朝天的討論:“烏八,你可知道宋人步兵的厲害?城池攻不下來怎麼辦?党項人爲了攻下鹽州城,擺出了十幾萬人馬,我們這裡可就五千。胡斯里和厄不呂他們還都在西面幾百裡外。我們這點人別說攻下城池,要是宋人在我們準備攻城的時候圍過來怎麼辦?”
烏八跟餘古赧針鋒相對:“這裡全是山,這麼多山溝宋人怎麼堵得過來?若是宋人的城池不好打,想逃也不是難事。”
“是啊,何必要硬拼?”烏八家的跟班也在配合着說話,“宋人的城池就在眼前,總要試一試再說。萬一打下來就是淨賺,若是看着難打,走就是了。”
誰也不會與宋人硬拼。
之前跟宋軍的一支騎兵硬拼過一次,僅次於餘古赧和烏八兩家的扎剌部,立刻變成了墊底的一支。前兩天剛剛在探路的時候,撞上另一支宋軍騎兵,全軍覆沒。
有扎剌部的前車爲鑑,已經沒有人會糊塗到拿自己部衆兒郎與宋人硬抗到底。而且現在哪一人的氈袋中不是揣滿了金銀銅器、綢緞布匹?回去後立刻就能給妻兒綾羅綢緞地穿戴起來。誰還願意拼命?
可人人都是這個心思,還打得下前面的晉寧城嗎?還有什麼必要試探的?!
報警的號角聲一下打破了屋中熱火朝天的討論。淒厲的號角聲一聲聲迴盪在村莊兩側的山間,擁擠在村內村外的阻卜騎兵,如同被驚起的麻雀,哄哄的一團亂。
一名斥候已經到了餘古赧等首領們的面前,“族長,東南的山谷裡發現宋軍,正向我們這裡殺過來!”
“宋軍有多少人馬?”餘古赧緊張地問道。
“兩千多人,差不多都是步兵,只有很少的騎兵。”
“距離呢?”
“就在五里外。”
烏八立刻叫了起來:“整整兩千人啊,都到了五里外才發現。你們的眼睛是瞎了?!”
餘古赧的臉色更加陰沉。斥候咕噥着,爲自己辯解:“這裡的山谷太多了……”
“怎麼辦?”一名小組長開口問道。
“當然是打。不過才兩千步兵!”烏八很是不屑地又叫道:“我們這裡可是有五千兵馬!”
餘古赧甚有決斷:“烏八你在村子裡守一陣,我領兵繞道宋軍的後面,到時候你我前後夾擊。”
烏八的眼中疑雲浮現:“爲什麼不是餘古赧你在村中守着,我繞去宋軍的後方?”
餘古赧這下當真是怒火上涌,握緊了手中鋼刀,與烏八怒目而視。兩人之前的氣氛一觸即發,似乎只要再有一點火星,他們就要火併起來。
“還在這裡吵什麼?!”一個鬍子全白的老頭兒這時候用力跺了跺腳,“有這個時間早就殺過去了。在山谷裡宋人又排不開陣勢,怕他們作甚?!”
白鬍子老頭顯然有幾分人望,立刻就有人上來將餘古赧和烏八分了開來。
大敵當前,餘古赧和烏八兩人也沒有再爭吵的心情。各自就坡下驢,互相瞪了一眼之後,就扭頭分開。
各部的族長和首領立刻衝出房屋,各自上馬趕去村外他們部衆休息的地方。叫起麾下的人馬,更沒有什麼計劃,直接向宋軍出現的方向衝了過去。
……
數以千計的騎兵在山谷中飛馳,駭人心魄的重音早就傳到了宋軍將士們的耳中。
派出去探路的宋軍斥候,也帶着敵情回到了主將的身邊。
“阻卜人是瘋了吧?”領軍的李瑛驚訝莫名,“騎兵竟然在山谷中往我軍陣裡衝?當他們是伏兵嗎?”
被派來押陣做監軍的折可適,同樣很是不可思議地攤開手,“或許真的瘋了。”
大地震顫彷彿底下當真有地龍在翻滾,這是千軍萬馬的奔馳。
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土石也在撲簌簌地向下落着,不是騎兵奔馳的震動,而是宋軍步卒在登上兩側的山坡。
“斬馬刀!”李瑛一聲號令,前排的步卒全都將斬馬刀持在手中。
“神臂弓!”李瑛又是一揮旗,山谷中立刻傳出一片上弦的聲音。
“狠狠地打,一個都不要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