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有三千斬首?!”
“不過是附賊的黑山党項。之前置勝州的時候,就已經殺了不知多少,現在只是斬草除根罷了。”強淵明覺得這個數字沒什麼大不了的,之前見多了,黑山党項現在連個報仇的都不存在了,“現在倒黴的是要掏錢的三司衙門。還有就是不知遼人會作何想。”
只因爲韓岡在奏章中還說了一句,“錯用輿圖,迷途失道,誤越疆界,幸無大礙”。折家的兵馬追殺黑山党項追到遼境去了。
強淵明搖搖頭:“遼人可不會覺得是誤會。”
“當然不是誤會!”
這話說的,多輕巧啊!
蔡京看了之後直磨牙,韓岡這是騙鬼啊。
“三千啊,三千!”蔡京站起來在公廳中來回打轉。
今天三千斬首,明天就八千斬首。一個斬首就是一樁功勞,一樁功勞就是一份賞賜。之前兩府、三司幾乎都被功賞趕上了避債臺,現在又是幾千幾千的斬首過來,這是要讓王安石做周赧王嗎?
所謂同仇敵愾。國庫的錢帛少了,對在京的百官、羣吏都是噩耗。他們的吃穿用度都是要靠國庫的。縱使日常的俸祿不會增加,但節慶時的加賜可就會被剋扣慘了。這樣的河東,這樣的韓岡,在朝堂中,如何不會被視爲一個麻煩製造者?
不提政事堂,只想想樞密院,章子厚爲了京營禁軍鬧賞一事已經很惱火了。再想想三司,爲了新添的封賞,上上下下多少人傷透腦筋。韓岡這麼做,卻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是士林裡面,也會對韓岡的行爲不以爲然。
要是三五百,蔡京倒是相信了,出動的將帥都到了折克行這一級,怎麼能沒有幾百人頭祭旗?但眼下是足足三千斬首,絕不會是什麼“錯用輿圖,迷途失道,誤越疆界”,若真的如韓岡所說,折克行當真該去死了——早該死了,哪裡能活到現在。
肯定是追殺過去的,然後殺光了人再拿着腦袋回來,所以叫“幸無大礙”。
“那些黑山賊在遼國敗退後,絕大部分肯定早就逃到了遼國境內了,誰還敢在府州多留。麟府軍能拿到那麼多斬首,肯定是故意越境……不對,”蔡京的腳步忽然停了,臉上露出來驚恐的神色,聲音變得發顫:“黑山党項原本就不剩多少,遼人入寇,敢於背反的也沒有幾個部落。三千斬首哪邊來的?諒折克行也不敢拿老弱婦孺來充數!”
“……遼人?!”強淵明一下跳了起來,“他瘋了嗎?!”
韓岡究竟在想什麼?強淵明完全不明白。他難道不想回京城了嗎?北方不穩,他肯定回不來了。如果只是黑山党項那還好說,說不定耶律乙辛還會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要是殺到自家人頭上,耶律乙辛怎麼都不可能再忍的。
“會不會是韓岡沒管住下面的人?”強淵明想着理由,“之前府州和制置、轉運二使司的奏報中不都有說過嗎,黑山党項趁之前府州兵力空虛的時候,在河外造了不少孽。雖然不會有代州、忻州那般嚴重,但以折家的驕橫不可能不報復的。”
“絕不可能!”蔡京一口否定,“沒韓岡准許,折克行一兵一卒都不敢調動!”
蔡京絕不相信折克行敢自行其是。且不說折家一向謹守法度,就是以韓岡如今在河東的聲望,即便折克行換了種諤的性子,也不會沒得到韓岡的允許,就出兵邊境。
“但韓岡是肯定想要回來的。他放縱折家,豈不是南轅北轍?!”強淵明搖頭,只要邊境上遼人鬧起來,韓岡可就必須在河東多留上兩三年了。
蔡京也想不明白,韓岡爲什麼能那麼篤定,遼人一定不會與他爲難?
……
“這如何還要想什麼?這自然是韓岡有把握!”邢恕在蔡確府中放聲道,“他有把握,遼賊不會爲此報復,甚至邊境行獵都不會有。這樣妄啓邊釁的罪名纔不好安。”
若是惡狠狠地責罰了韓岡之後,遼國卻沒事一般一聲不吭。到時候一句“乃復壞汝萬里之長城”,兩府諸公還要做人嗎?
蔡確眉頭皺得死緊,問道:“他哪裡來的把握?”
“邢恕不知……但只有確定遼人會做縮頭烏龜,韓岡纔敢下令折克行去越境殺人。他必然有把握!”
宰輔之中,對遼國最瞭解的不一定是韓岡,可最熟悉河東北方的則肯定是韓岡。對於雁門附近的人文地理,現在開封城中,就算是三尺孩童都能說上兩句,可勝州的位置則太遠了,國境對面,究竟有多少敵人則沒幾人能說明白。如果一定要說有,現任河東制置使韓岡必然是其中之一。
邢恕很確定,韓岡有把握完成這一切。
但這完全是廢話。
不過蔡確也不能說邢恕說得不對。韓岡歷年來給他帶來了太多“驚喜”,猜度韓岡會怎麼做,很難;但猜測結果卻很容易,把賭注押在韓岡身上就行了。若蔡確不是宰相,他完全可以這麼做。
可是他是宰相啊,不想清楚韓岡的心思和手段,他怎麼敢下注。
蔡確的手指用力撫着眉心,剛剛解決了京營禁軍的問題,正是頭疼的時候。
增給的賞錢發下去後,鬧事的禁軍偃旗息鼓,朝廷隨即秋後算賬,將領頭鬧事的二十四人,一起押赴刑場,生剮五人,腰斬十三,剩下的六個也都判了斬立決,一個都沒放過。還有近二十名的大小將官,也以治軍無方爲由,被左遷、罷職甚至是追毀出身以來文字——罷職僅僅是丟了差遣,而追回出身以來文字,直接是削了官籍。這就是朝廷一貫地對付軍中騷亂的手段。定衆心,誅首腦。
“難道韓岡和遼人達成了什麼密約不成?不然他怎麼有把握?”他突然擡頭問道。
“或許真的有密約。”邢恕猛點頭,“耶律乙辛的斡魯朵本是黑山党項的牧場,他肯定是不想黑山党項重回遼境。也許韓岡正是看到了這一點……黑山党項正是給遼人賣了。”
蔡確卻緊抿起嘴,眉心處的紋路更加深了。雖然話是他說的,可他還是覺得不可能。與敵私定密約那是什麼罪名?!韓岡爲了什麼把自己名聲都壓上去。一旦給查出來,莫說回不了開封,就是氣學也完了。
何況這一回斬首的人數也不對,黑山党項的數目在當年安置的時候早就點算清楚了,能拿到三千斬首這個數目,除非所有部族都叛亂了——但這可能嗎?砍了遼人充數,還要耶律乙辛幫他的忙遮掩,要是把這個猜測說出來,蔡確他能成爲今年京城中最大的笑話。
不管可不可能……肯定會有人會相信韓岡的話。
而且不是少數,而是絕大多數。
京城的百姓,開封的士林,都在爲河東的成就而歡欣鼓舞。
他們並不清楚三千斬首的嚴重性,只知道叛逆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至於犯界,難道走路還不帶走錯的?
士民間的歡呼一時還影響不到兩府,可終究是個禍害。
“韓岡的目的,終究還是想要被召回。”蔡確慢慢地說着。
邢恕點頭附和,“沒錯。自是如此。”
韓岡之前曾在奏章中,不經意地提到了要清理一下勝州,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可掀起的風浪卻不是一句話就能代表。
主要的矛盾還是在韓岡曖昧不清的想法:“他的手段,兩府中有哪個想得到?他的目的,又有哪個想不到!”
韓岡的這一手是逼兩府將他召回。
邢恕道:“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韓岡這一回麻煩大了。”
“萬一遼國沒反應怎麼辦?”
正如邢恕所言,既然韓岡敢於將手中的鏈子鬆開,放了折克行出去,那麼他肯定有把握讓遼國不會出頭。說韓岡妄開邊釁,但遼國到時候一點反應都沒有,那不就成了一個笑話?
“遼國肯定不會有任何動作。”邢恕笑了:“難道不能栽到他身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韓岡跟張孝傑私下裡達成了協議。黑山党項原是耶律乙辛屬地的舊主,他們死光了,最高興的只會是耶律乙辛。
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有分教: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何況說話的還不是賊?
“韓岡遠在天邊,京城內外的議論還由得他來主張?”
要是遼國有動靜,那就是折克行妄開邊釁,韓岡管束不嚴。要是遼國沒有動靜,那就是韓岡與遼人達成協議。怎麼都能把罪名加在他頭上。
兩府也只需要一個理由。
……
從京城的流言蜚語中,開始傳出了不和諧的聲音。
歡呼韓岡勝利的百姓數量有增無減,但士林中,持有另一個觀點的則越來越多。
這是輿論的爭奪。
但要掀起輿論上的聲勢,就必須要有特點,要能吸引得住人。
就像後世的新聞原則,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如果內容不能聳人聽聞,那麼標題就必須聳人聽聞。
所以韓岡勾結遼國的傳言一時間便甚囂塵上。
只是在韓岡的又一封奏議抵達京城後,這些流言隨即不知去向,消失得無影無蹤。
韓岡的新奏章上沒有更進一步的內容,只有幫忙解決士兵封賞的手段。給有功之臣分配土地,然後讓他們離開軍隊回去屯墾。
這一篇文章,幾乎讓人完全忘了韓岡身上還有罪名沒有洗乾淨。
無論如何,京畿一帶的軍隊和軍屬加起來少說也有三四十萬,韓岡的提議事關他們的未來。這遠比他跟誰誰誰勾結,要重要百倍。
當朝廷正在討論韓岡的建議的時候,又一封奏章送抵京城——不能叫奏章了,而是一封國書——遼軍犯界,高麗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