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同天節,大宋天子趙頊的生日。
昨日一場暴雨下過,儘管今天雨停了,僅是天陰着而已,但大宋君臣就沒有了之前數月的焦躁,典禮上的氣氛也是千真萬確的喜氣洋洋。
紫宸殿前,一隊宮廷樂班奏着韶樂,京中數以千計的文武官員皆齊聚在此。
王安石作爲宰相,領着百官,上殿奉酒。
文資重臣一班,而後樞密使、宣徽使等武職重臣又是一班。
親王爲首的宗室也都到齊,韓岡親眼見到了天子的二弟,當年與己爭奪周南的雍王趙顥,不過離着太遠,只看見了衣服,沒看見長相。
還與遼國、西夏的使臣打了個照面,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只是服飾裝束不同而已。
也許這個時代的漢人覺得契丹和党項人的裝束怪異到了極點,甚至從骨子裡面將之鄙視,但韓岡過去是見慣了奇裝異服,了不以爲異。
另外還有大理、交趾、三佛齊一干小國的使臣,也在恭賀大宋天子壽誕的行列中。而且韓岡還意外地看見了當年被砍掉了一隻胳膊的瞎吳叱,木徵的這位弟弟他現在是熙州刺史,又被賜了姓趙,在朝堂上站得位次比韓岡要高得多。
韓岡的位置靠着後面,與一衆小臣站在一起,舉着金盃,一觥酒恭祝天子千萬歲壽。
等到一切結束,已經是午後。從天還沒亮,就聚集到宣德門外應卯,到此時,京中的幾千名大小官員,在皇城中站了差不多有四個時辰。
韓岡隨衆出了皇城,站在紫宸殿前幾個時辰,變得痠麻起來的腿腳終於活動開了。雖然他沒看到周圍有伸懶腰的官員,但看着周圍人的臉色,也一個個如釋重負。
站上幾個時辰,就爲了向天子敬一杯酒,這等儀式乃是國之重典,不能輕忽視之,但輪到個人頭上,對皇帝忠心到甘願來吃這等無謂之苦的還是不多。
所謂的聖節,對於臣子們來說,也就是例行故事罷了。
想當年南朝宋孝武帝,因爲最爲寵愛的殷淑妃病歿,帶着一衆大臣來祭拜,並宣稱:“如有哭淑妃哀者,不吝重賞。”
衆臣中,有一名爲羊志的,哭聲最哀,得了許多賞賜。事後有人問羊志:“君哪得如此急淚?”
羊志則道:“我自哭亡妻爾。”
對於來慶賀當今天子生辰的官員們來說,差不多也就這麼一回事。
數千人在宣德門前各自散去,回去後,還要派家裡的下人去領取今天參加典禮的賞賜。
王安石這邊還有着正經事,韓岡也沒什麼事找他。昨天將該說的都說了,治河的策略是否要改爲束水攻沙,不是在小屋子裡就能商議定的,王安石那邊肯定還要找來朝中的一干水利專家來進行商議和確認。
打發了下人去領賜物,韓岡自己先去了開封府中,與自己的同僚,也就是開封府界同提點劉漾打了個招呼,就準備動身回白馬縣。
這些天來,陸續抵達白馬縣的河北流民,差不多已經有十萬了,而韓岡此前已經責成與白馬同屬舊滑州的胙城、韋城兩縣,劃出位置適合的空曠地帶,作爲興建流民營的場所。而此前,白馬縣還有三座新建流民營已經開工建造,現在差不多要完工了。
這三座新營地,能爲韓岡緩下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段時間內,以白馬流民營爲藍本的流民營地將會在滑州三縣一座座建起,以迎接五月開始的河北流民大潮。
從開封府出來,韓岡領着幾名家人、隨從,往城北而去。一切都跟他來時差不多,就是多了一輛馬車。裡面都是吳氏託韓岡帶給女兒的東西,有藥材、有補品、還有衣服,大包小包裝了整整一車。
漸漸地抵達開封東北的陳橋門,從這座城門出去,一路直通黃袍加身的陳橋驛,再繼續往北,就是舊滑州的地界。
隨着接近城門,前面行人車馬也漸漸多了起來,韓岡一行慢慢地隨着人流向城外去。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同天節大典耽擱的時間太久,今天說不定當真要在陳橋驛睡下了。
“韓提點!韓提點!”
幾聲高亢急促的叫喊,忽然遠遠地從身後傳來。
韓岡一扯繮繩,停下馬,回頭望過去,卻是久未謀面的童貫騎着馬一路追了過來。
韓岡立刻下馬,心知肚明童貫所來爲何,天子實在太沉不住氣了,不過這樣也好,省得自己來回跑。
童貫衝到近前,附近的行人看着他身上的窄袖紫袍就紛紛,滾身下馬,先喘了一陣,回過氣來後,“奉天子口諭,詔權發遣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韓岡即刻入宮覲見!”
……
一班宗婦退了出去,趙頊長舒了一口氣。
來賀壽的臣子已經可以回去休息,但他還要接受宗婦的拜賀。對趙頊來說,這等母難之日,也是同樣的繁瑣和無趣。除了終於下雨之外,他沒有任何歡慶的心情。任何節慶一旦與大禮儀式掛上鉤,基本上他這個皇帝就成了坐在御座上的木偶,還不如宮外的一個小民自在。
今天趙頊坐在紫宸殿的御榻上,看着下面的臣子舞拜於庭,然後就是一片聲的“同天節,臣等不勝歡抃,謹上千萬歲壽。”要不然就是“伏惟皇帝陛下吉辰,禮備樂和,臣等不勝大慶,謹上千萬歲壽。”
而後,自己就再讓內臣宣一句,“得公等壽酒,與公等同喜。”
一批批臣子上來賀酒,將同樣的對話不斷重複着,而趙頊也拿着金盃,重複着舉起、放下,根本都不沾口。
現在終於可以歇一歇了。趙頊鬆了鬆腰,就聽着殿外通名,宰相王安石在外求見。
宣了王安石進殿,趙頊就問道:“不知王卿有何急務需稟?”
王安石沒有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地就將韓岡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向趙頊說了一通。
趙頊聽着先愣了一陣,醒過神來,就立刻遣了在殿上聽候使喚的小黃門去找韓岡入宮覲見。
當日在延和殿中,趙頊聽着韓岡說起近日已有雨兆,當時高興了好幾天,後來又一直不見雨落,便又當成了臣子寬慰自己的言辭。但昨日在福寧宮中見着暴雨如注,方知韓岡所言的確其來有自,並非寬慰之語。在興奮於天降甘霖化解旱情,以及讚賞韓岡言必有據的同時,也對欺騙自己的鄭俠,討厭到了極點。
經此一事,對韓岡的爲人有了更深一步的瞭解,趙頊就盼着韓岡能在府界提點的位置上,能再給了他一個驚喜。只是趙頊沒想到,這驚喜來得如此之快。
大宋君臣苦於黃河久矣。如今的治河之策,如同牆釁敷土,屋漏補瓦,一年一年的沒有個盡頭。每到夏秋時節,黃河水漲,京畿之地就緊張起來,一夕三驚的情況時常有之。
而韓岡束水攻沙的方略卻別出心裁,一舉從根本上解決了黃河河槽逐年上漲的問題。儘管韓岡自言乃是治標之法,但趙頊琢磨了一番,這一套方略卻當真是一勞永逸的做法。
如果真能如韓岡所言,那日後到了夏秋洪水暴漲,趙頊也不用再擔心得要沿河州縣將水勢逐日上報。
韓岡很快就到了,從陳橋門往宮中來,路程並不遠。
一見韓岡進殿,趙頊就立刻問起了治河之事。
韓岡詳詳細細地與趙頊說了一遍,最後又道:“此套方略,世人恐難信服,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以實驗之。”
趙頊立刻道:“此事不需驗,這番道理人盡皆知。”
此乃常理,住在黃河邊上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
而且趙頊對於韓岡的信賴度不一樣了。瓊林宴上的落體實驗,雪橇車的大規模運糧,還有最近的觀露而知雨,趙頊對韓岡的信任,尤其是有關格物之說上,朝中已無人能比。
但趙頊還有幾個問題:“黃河水急,洪水一來,內堤不知能不能保住?”
“所以內堤外堤都要整修。內堤束水攻沙,而外堤則是防洪。”韓岡登時回道,“一開始的時候,河上洪水一至,內堤必定會有垮塌之處。不過當河水開始向下深切,那時候,內堤就逐漸變得安全起來……不過越到下游,地勢越是平緩,束水攻沙的效果也會越來越小,不過從洛陽到大名的這一段,如果施行起來,當能有所成效。”
韓岡雖然說着束水攻沙的不利一面,但他的話已經足以打動天子。
趙頊的確很想讓黃河從此不再爲害,但整條河流也分了輕重緩急。京畿一帶是重中之重,如果能保證京畿——也就是韓岡所說的洛陽到大名的一段——的安危,下游的堤防其實就可以暫且放上一放。
“不知如今是否可以立刻施行。”趙頊很心急,“正好河北流民有數十萬之多,可以以工代賑,讓其上堤修造。”
“這個時候是不可能了。”韓剛搖搖頭:“如今已經是四月,算是進入了夏秋漲水的季節。即便是旱災,黃河水量也比冬天時要大了許多。當要等着秋汛過後,方可實施。不過現在就可以開始加固外堤,並調查河中水情,以確定黃河各段內堤的寬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