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秦州,平靜得緊。
沒有外擾,沒有內憂。風調雨順的太平日子,除了樹上的知了不停聲地在叫着,就沒有別的讓人煩心的事了。
可知州沈起卻是煩躁得腦門上、臉頰上都生了一片疙瘩。聽着單調的蟬鳴,他恨不得像京中的殿帥宋守約一樣,命人將衙門裡的大樹上的秋蟬全都給打掉,好讓自家的耳邊能得一點清淨。
這兩年來,他無大功,無大過。沒在熙河戰事中撈到便宜,但也沒有被西賊所敗,而吃到苦頭。前日的德順軍被困,籠竿城既然未破,那他也就沒有什麼罪名。
安安穩穩,和平安定,這是秦州的三十萬大宋子民夢寐以求的生活。
不過這樣的安穩,正是沈起所不想看到的。
涇原路的蔡挺走了,在京中做了樞密副使;熙河路的王韶也走了,在京中轉眼就要做上樞密副使。
就他沈起還在這裡!
看着臨近兩路的主帥一個個飛黃騰達,沈起心急如焚。喝到嘴裡的涼茶,壓不下心頭的焦躁。遮在頭頂上的樹蔭,只能擋住秋老虎一般的熾烈陽光。
身爲邊臣,求着盼着的就是軍功,要不然他眼巴巴地跑到西北來吃什麼苦?!
這鬼地方,春天沙塵,夏天暑熱,秋時就要防備着西賊,冬天又冷得厲害。哪比得上東京城的安逸?就算不能留在京中,以他的身份地位,求個江南美地的差遣也非難事。
可他就是貪着潑天的功勞來到了秦州,只盼望着能在此地沾一點韓稚圭的福運,能讓他大展拳腳一番。
可惜的是,李師中和郭逵都沒能從王韶手上分到的功勞,他同樣沒有能得到。
河湟那麼大的一塊餅,熙河路上下吃得差點撐死,卻一點也不留給外人。
王韶當了執政,高遵裕成了貴官,韓岡像甩狗屎一般將羅兀、咸陽的功勞全都扔了,還照樣升到朝官上——國子監博士!從七品!還有那苗授、王舜臣、王厚、傅勍、趙隆,全都加官晉爵,一個個彷彿是腰肋下綁了開封李家的煙火,點了火後就直往天上衝。
而秦州上下,則幾乎都要餓死。
錢糧都支援了熙河去,但熙河還是吵着說不夠,沈起連續兩年的考績也就是中平。而張守約那邊又有多久沒升官了?景思立好不容易搶到一個參加河州大戰的位置,偏偏還戰死了!整整兩千秦鳳精銳,全都成就了禹臧、仁多兩家名聲。就一個王存得了個堅守城池的功勞,但退敵的首功還給王舜臣拿走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沈起幾十年來,讀了那麼多遍聖賢書,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般,覺得聖人說的話當真是太有道理了!
站起身,圍着院中的老槐繞起了圈子。沈起一身薄紗外袍,背後卻都被汗水溼透了。兩個侍妾給他打着扇子,都沒讓他少流點煩出來的熱汗。
眼下秦州是打不起來了。會州、會州,秦州北面的會州,柔狼山以南的這一片地,若是打下來,離着興慶府就沒多遠了。可眼下常平倉中也沒多少存糧,天子更不會支持任何冒險的行爲。
沈起的腳步停住。
但熙河卻還有機會,湟水之濱的董氈不過是將一個拖油瓶送到了鞏州蕃學,並沒有表現出讓人滿意的恭順之心。而北面的蘭州,也同樣被並不順服的禹臧家控制着。
王韶現在離開了熙河,而高遵裕又做不了熙河主帥。如果能搶到這個位置,即便只能派人試探,他都有辦法讓一場斥候間的戰鬥,變成連綿一路的血戰。到那時,就是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了。
……嗯……不是他爲了自己的加官晉爵而妄開邊釁,實在是那些吐蕃蕃人不可相信,應當剿之而後快。安定了吐蕃人之後,纔好北上興慶,平滅西夏。
主意已定。
接下來,沈起要考慮的就是,該如何得到熙河經略這個位子。
“該走誰的門路呢?”
這是個問題。
……
再有十天,秦鳳轉運使路中報名參加今科鎖廳試的官員們,此時已經到得七七八八,或前或後地到了轉運司衙門這裡報了到。算到最後,就只剩韓岡一人未至。
“韓岡是不是不敢來了?”蔡曚冷言冷語。他在秦鳳轉運司的時間不多了,已經有消息說,要將其調任到蜀中或是荊湖去。
“大概是有事絆着了。”年初的時候,也就是河州大戰期間,蔡延慶在隴西待了不短的時間,多多少少知道一點有關韓岡的情報。“聽說他的兩個小妾都有孕在身,說不定現下正在等着。”
“原來是個貪戀女色的巫蠱之徒罷了。”蔡曚冷笑了兩聲。
“韓岡若是隻有這麼簡單,如何能屢立功勳?運判還是不要隨意臆測。”
“韓岡擅長捧拍之術,若非如此,如何能三天兩頭的升官。”
“蔡曚!”
蔡延慶直接叫着僚屬的姓名,眼神冷冽。在士大夫的交往中,如果當面直接叫着對方的名諱,那就是很嚴厲的叱責了。
蔡曚神色也變了,嘿嘿冷笑起來:“轉運這般維護韓岡,難道是想着接王韶的手?!”
“這個時候怎麼就聰明起來了?”蔡延慶皺起眉。他的確有意接手熙河經略司,轉運之功,絕對比不上一路統帥的功勞。但要想得到這個位置,就必須讓天子點頭。這其中,王韶等一衆熙河官員的發言權將會有着很大的影響力。
只是他口中不能承認:“熙河經略由誰接手,那是天子和政事堂考慮的事。運判未免想得太多了!”
“究竟如何,各自心知。”蔡曚起身,向着蔡延慶一拱手,“下官尚有他事,先行告辭。”
臨走出門時,他又回頭,“下官既然同判鎖廳試,就不會任憑一個濫竽充數之輩混跡於朝堂之上。朝廷掄才大典,也容不得有人將私相授受。”
“運判說的是,自當如此。”蔡延慶。
蔡曚狠狠地一甩袖袍,轉身離開。
蔡曚也只有在這個場合,纔有機會爲難韓岡。出了鎖廳試之後,官品已在蔡曚之上的韓岡,根本都不必用眼角瞥他一下。
蔡延慶抿起了嘴。如果給蔡曚壞了事,爲了一個貢生資格而跟韓岡結下了仇怨,那還真是冤枉到了極點。
韓岡此人,終究不是池中之物。就算能在這裡給他一個絆子,終究也不可能攔住他一輩子。這樣的人才,遲早要升上去的。瘋了纔會與他結下這樣的死仇。
何況韓岡的才學並不差,只是與所有的陝西士子一樣,拙於詩賦罷了。駐紮在隴西,參加河州大戰的時候,蔡延慶與韓岡就有過幾次深談。
從談話的過程中,能看得出韓岡在經義之上浸淫甚深,並未辱沒張橫渠的名聲。而策問更不必說,見識、眼光就已經決定了他寫出的策問的水平,只要稍稍注意一下文字,到了禮部試和殿試時,都不會輸給任何人。
與其他一同參加鎖廳試的官員的平均水準,韓岡要在鎖廳試上得一貢生,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如果蔡曚想在其間下黑手,多半會是落到作繭自縛的笑話。
“不如就這麼做好了!”
蔡延慶沒有干涉蔡曚的意思,讓他自去鬧笑話。鬧得大了,他蔡延慶再出手相助,這個人情當要賣足!
……
辭別了父母,辭別了兩個最爲親近的妾室,與照看兩個孩兒的雲娘打了個招呼,韓岡便啓程上路。
從隴西到秦州的兩百里地,韓岡只帶了兩個伴當。熙河經略司中上下,有上百個職位,但其中就是沒有一個參加鎖廳試,好跟他一起同行。
韓岡的博聞多才,在熙河十分的有名。一聽說他要參加鎖廳試,原本有心的都各自散了,就沒人敢去跟他爭位置。鎖廳試失敗的後果,他們承受不起。
一路來到秦州,韓岡在西門前亮出了身份,守門的城門官連忙將他送進了城中。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來到這座邊陲要郡,韓岡走在路上,都在對比着記憶中的城市和現實的差別。一直走到城中央的衙門前,與幾個的沒有功名的讀書人擦肩而過。
韓岡並沒有打算在外面找地方住,他家就在秦州城中,那間小院雖然不大,但佈置也足見匠師心中丘壑,不是等閒的人物。
喚了一名伴當將行李送到自家的舊院,韓岡自己仰頭而入。同時參加鎖廳試的只有區區在內的十來個人,其中還有一張很熟悉的面孔。
慕容武已經有了明經的出身,但他有着更高一層的心思。一看到慕容武,韓岡就會記起他曾經見過一面,就當即魂歸道山的鳳翔知府李譯,那個傢伙還真不關他韓岡的事,完全是被疾病打到的。
“思文兄,好久不見!”韓岡上前打着招呼。
“原來是玉昆!”慕容武驚喜無比,他一直都在等着韓岡,現在終於可以說上些話來。他立刻跨前兩步,親熱地拉着韓岡的手,“你可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