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昀和羅令妤顧着說笑, 老皇帝過來在陸二郎的婚宴上沒待多久, 便離去了。北國公主自然相隨。
婚宴上大部分人只是感慨陸家果然位高權重, 一介郎君成婚, 居然能請動皇帝陛下出面。此何等恩寵?
送老皇帝出門,陸昀無動於衷,陳王想了下,吩咐多些人跟去:“保護陛下。”
陸昀眸子一閃,想劉俶倒是好心。知道今夜不太平, 怕他父親出事, 多派人手保護。可惜了……陸昀猜有北國公主在, 皇帝恐怕……果然, 陸昀觀望下, 扈從爲難地回來請示陳王:“陛下將我等訓了一通,疑心您監視他, 陛下不許您派人跟隨。”
劉俶:“……”
他一時無言,老皇帝那政治頭腦的匱乏, 再一次衝擊這位郡王的認知。
陸昀在他身後輕笑一聲。
劉俶轉頭, 疑心陸昀早已猜到這般情況。他警告低聲:“莫, 要胡來, 他是,皇皇帝,關南國, 社稷。”
陸昀分外無辜:“怎麼, 你還管我在想什麼?我想什麼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陸昀此人, 他想什麼,那什麼,便很容易變成現實,由不得劉俶不多想。但是之前因爲劉俶僞造聖旨幫助陸三郎的事,皇帝陛下明面上諒解,心底深處卻對這個兒子多了些想法。以至於現在劉俶一番好意,被皇帝理解爲了“狼子野心”。
劉俶無奈極了,但皇帝陛下的存在太過重要,他必須……
陸昀漫不經心:“人家不領情,你何必白忙活?忙得多了,人家還當你覬覦人家的皇位,把你當賊一樣防着。”
“阿蠻,多做多錯。現在輪到你了。”
劉俶心中暗驚。以他對陸昀的瞭解,他並不覺得陸昀這話是在安撫他。他反而覺得陸昀在誘導他向哪個方向走……面容秀美的青年郎君皺眉,睫毛微顫,其下眸子波動,思考着陸昀想做什麼。
他尚沒有猜出陸昀的目的,奏樂禮讚的婚宴慶賀聲下,大地傳來劇烈的震動。請來宴席的客人們慌亂,被大地的震動跌得東倒西歪,跌跌撞撞。同一時間,不知來自何方,斷斷續續的,四面八方,皆有轟然爆炸聲傳來。
衆人當即驚駭——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哪裡有出事?”
“啊你們別跑,我手被踩到了!”
陸家兒郎們與侍從們凜然,自身心臟劇跳之下,仍紛紛出來安撫衆人。尤其是,侍從們一無所知,只維持婚宴上的秩序。但陸家的兒郎們,或多或少地知道陸昀和陸顯要做什麼。他們不住回頭,一邊派人去新婚房尋陸二郎,一邊目光在人羣中穿梭,尋找陸三郎。
大地轟然爆炸聲下,羅令妤沒有受到驚嚇。
她原本與女眷站在一處,慢悠悠地要去婚房看望新婚女君,寧平公主劉棠。她的夫君陸昀和陳王站在一起說話,不知那兩人說了什麼,陸昀耳朵動了下,忽然就轉身尋人。陸昀一眼在燈火闌珊下看到那體態風流綽約的女郎,他面容肅穆,快速邁步走來。
與羅令妤站在一處的女郎們都驚訝地看着。
看陸三郎走過來,走向同樣茫然的羅令妤面前。陸昀伸手,兩掌伸出,捂在她耳上。他開口,聲如清泠山泉水:“抱住我。”
羅令妤迷茫卻聽話地伸手,在衆目睽睽下,抱住了他,埋入自己夫君的懷抱中。
衆女目中或生欣羨色,或起悵然色,再有幾多嫉妒。她們未表達,那大地的搖晃與遠方天地傳來的震動便紛至沓來。衆女被震得驚叫摔倒捂耳躲聲,她們面色蒼白之際,只有羅令妤被陸昀抱在懷中,耳朵被他捂住。他站的筆直如松鶴,手掌溫暖,將她護在懷中,讓她只聽到他平穩而堅定的心跳聲。
女郎眼見場面大亂,混亂卻好似遠離她一般。她美目中光華若星若瀾,睫毛輕顫,她仰望他時,心忽然靜下,感受到了陸昀待她的溫情。
羅令妤低頭,脣角微微露出笑:這麼好的雪臣哥哥……哪怕二哥的婚事看着再風光,她也不羨慕了。
二人是一派混亂中難得的溫情,但危及片刻,劉俶就過來了,言辭短促而急切:“三郎,走!”
外面戰亂開始,侍從包圍住顧若湯匙的陸宅,不許觀禮賓客離去一人。大批軍隊調動,侍從奔動,火把光照人臉,所有人都意識到出事了。
當此之際,陸二郎一身新郎婚服,氣喘吁吁從婚房奔出。他喘着氣到陸三郎和劉俶這邊:“開,開始了是不是?”
“嗯,”陸昀將羅令妤向陸顯的方向一推,示意羅令妤站到陸顯身後去,“二哥,私兵出動,你來保護陸家,不要讓這裡任何一人出去。若有敵襲,陸家的私兵當是二哥堅定的後盾。”
說話間,陸家其他兒郎們過來了:“三郎(三哥)……”
陸昀沉着氣:“其他人跟隨我與陳王殿下出去,敵人不知數目,我們分兵而戰!”
衆人點頭。陸二郎怔一下。他還以爲陸昀認爲他可以做夢,應該讓他出去戰鬥。沒想到卻是留在原地保護陸宅……
陸昀看一眼羅令妤。
他想說什麼,但目中神色保留,略有顧忌。被推到陸顯身後的女郎卻勾脣,對他微微一笑:“夫君放心吧,我會幫二哥的。”
“……也不必幫得太殷勤,”陸昀想到了陸二郎夢中羅令妤流產的事件,心臟驟促,猜那說不定正是此晚會發生的事,他忍不住囑咐她,“令妤,最先顧好自己。”
羅令妤怔愣一下後,快速反應過來,她含笑點頭。夫妻二人最後望一眼,陸二郎留在原地,其他郎君跟着陸三郎和陳王,向府外走去。
“怎麼回事?”看到大批陸家兒郎出府,觀禮賓客們急了,“到底發生何事,爲何不讓我等離開?陸家莫非要軟禁我等?”
陸二郎回神,連忙去寬慰各位客人,並給人解釋。
女眷那邊也是同樣慌亂,羅令妤目送陸昀離開後,就回去了燈火通達處。婚房佈置喜慶又精緻,新嫁娘已經放下了卻扇,滿目慌張地站到了婆婆陸夫人身邊。
羅令妤進舍,陸老夫人等女眷連忙派侍女來請。
羅令妤安撫好女眷,從舍中出去,見露天府宅仍然亂糟糟的。私兵鎮壓,陸二郎辛苦地一一解釋,但外頭爆炸聲更多,陸家不許人離開的決策,看起來更讓人心慌。
有人便喊着:“我等生死與你何關?放我們走!不許我們離開,陸家到底籌謀什麼?!”
陸顯好聲好氣:“外面戰火……”
“說得不錯,”羅令妤走了過來,站到陸顯身後,向對面那位漲紅臉的客人微笑致意,並抻陸顯,“二哥何必攔着人不許人出去?客人若想走,走便是了。我陸家也不能關人啊。”
陸二郎急:“弟妹你!”
羅令妤不理會好心腸的陸二郎,對那些要鬧着走的人均是點頭,笑意婉婉。她客氣禮貌,陸二郎不許人走,她讓私兵退開,大大方方地送人離開陸宅。客人們這時爲她態度所惑,一時間又踟躕。有些人仍想走,另一些人卻不再提要出去了。
眼看真的有客人離去,陸二郎不悅:“表妹,你做什麼?三郎離開前,是這樣囑咐你的麼?”
羅令妤哼了一聲,滿不在乎:“二哥你關着人不讓人走,你是好心,人家卻以爲你是要軟禁。不如讓他們自己出去看情況。有本事的平安回自己家去,爲我們減輕負擔;沒本事的灰溜溜回來,對我們道謝。兩得其所,多好。”
陸二郎:“……”
他嘆口氣:“表妹,你呀……”
小心機甚多。
……
陸二郎和羅令妤各自在陸家幫助安頓後宅,建業城中大小街巷,佈滿了北國軍人所扮的流民。他們一開始放火燒城,四處引動暴亂。京兆尹的巡邏軍最先察覺,要前來鎮壓時,京兆府尹收到了趙王殿下後宅失火,需要京兆尹的軍隊幫忙熄火。
京兆府尹遲疑,兩相都不願得罪,只能分兵。如此一分兵,北國軍人所扮的流民好似人數都又增加了許多,壓着京兆尹,完全不將對方當回事!
月明星稀,當是攻佔建業的大好機會!任何薄弱的地方,都不能放過!
但這批敵軍只搶佔先機,很快,他們迎來了真正的對手——陳王所率領的真正可以打仗的大司馬名下的軍隊!
大批軍隊調入城中,掩在巷中,靜待此夜已久!
劉俶,陸昀,與其他郎君們分開,軍隊分流,應戰大街小巷中藏匿的敵軍。兵器交戈,冰涼寒光如刺,頭頂明月處,雲層漸暗,流動極快。
敵軍急了:“弟兄們殺!我們沒有後退的機會了!”
陸昀冷靜的:“頂住。堵住他們的路。”
陸昀長眉壓眼:“來人,數他們的人數,是否與先前流民記錄的,失蹤的人對得上。”
劉俶口吃,幸而軍令短。他和陸昀配合,言簡意賅下,指揮大軍如涌,四處尋找落網的敵軍。敵軍扮作流民攻佔建業,劉俶眉頭蹙着,總覺得還有什麼被自己忽視了——
這些敵軍,雖數量多,但莫非他們真的以爲沒有外應,憑他們就能攻佔建業麼?
除非、除非……他們有外應,或者目標不在此。
劉俶忽然:“不好!”
陸昀挑眉,被劉俶寒目望一眼。劉俶顧不上責怪陸昀,他袍袖揚起,與陸昀擦肩。劉俶反身離開,匆忙無比:“快!尋人,找找皇帝,陛下!找到陛下!”
命令如此明確!
陸昀遺憾的,想劉俶居然反應過來了。唔,不過時間應該已經拖延……
劉俶帶兵離開,陸昀仍留原地指揮對敵。陸昀:“繼續。數人頭!殺!”
立在萬軍後方指揮,青年郎君眉峰間神色冷然,巍峨不動。他和劉俶所想不同。劉俶無爭帝位之心,是以做事總是步步退讓,只求穩妥,不求功績;但是陸昀卻不願意劉俶再這樣退讓下去。
步步退,只會退到被人當作病貓除掉那一步。
與其最後總是要走謀反這一條路,不如從一開始就鋪一條康莊大道!
……
是夜漫長無比,京兆尹的兵馬被拖,遲遲不來,因趙王后院今晚,出了太多的事。
率兵與敵大戰,陸昀帶人轉移,給出最新的命令:“與陳王殿下聯繫,找陛下!”
若能先於陳王找到陛下,殺掉那個礙事的老頭子。這局面,才鋪的更有意思。
……
南國皇帝離開陸府,並沒有多逗留,便坐上車,浩浩蕩蕩地回去太初宮。不想,烏雲遮月,異變突發!
前路被擋,回宮儀仗隊遭遇敵軍。敵軍從兩邊街巷跳出,衝向皇帝的儀仗隊。儀仗隊隊長大聲呼喚,對方卻聽若未聽,直接動手殺人!
“啊——”慘叫聲不絕!
北國人:“抓住那個狗皇帝,別讓他跑了!”
老皇帝驚慌,急促下車,被宦官護着躲避離開。一路逃亡,護送的扈從和宦官不斷死掉。躲入一個巷中,最後一個宦官倒地身亡,身後追逐的腳步聲不停,老皇帝的手怕得猛烈顫抖。顧不上皇帝的尊嚴,老頭子一步一喘,滿頭大汗。身後卻傳來女子呼救聲:“陛下、陛下!等等妾身……”
老皇帝好歹記着自己那個北國公主出身的后妃,他心中叫着麻煩,卻步子緩了一下。老頭子一手扶牆,一手小心向後方招呼:“過來……啊你!”
他那美麗的,年輕的后妃過來了。不光過來,北國公主還領路,她袍袖如雲飛揚,身後大批北國軍隊,被她領來,與南國皇帝碰面。
南國皇帝駭然,轉頭要跑,他身後,牆上跳下一個穿灰色武袍的少年郎!少年郎身如猛虎下山,威武不凡。他手中劍劈下,如劈山河,氣勢雄壯,將老皇帝前逃的路劈斷。
他手裡的劍橫在了老皇帝脖子上。
越子寒冷聲:“跟我走。”
他振臂一揮,身後的軍隊跟上,護送他出城,帶這個老頭子離開。南國皇帝輕而易舉落網,惹天下人恥笑。老頭子臉漲得發紫,他被少年郎拖拽住,如麻袋般被人顛簸扔摔。他破口大罵:“賤人!你這個賤人!朕竟然相信了你這個賤人……”
北國公主漠然的,聽着老皇帝漸離她遠去的聲音,一聲冷笑。
一個老頭子而已……
她轉身,卻忽然定睛,渾身血液僵住。因爲她身後幽巷,微藍夜光下,陸昀立在那裡。
北國公主顫聲:“你……看到陛下……”
陸昀:“什麼陛下?不曾看到。來人,抓住這位公主!讓人去太初宮,詢問爲何這位公主還不曾回去,陛下爲何不與這位公主在一起。”
北國公主:“……”
茫然一下,她後反應過來。陸三郎,不急着救皇帝陛下,或者說……他巴不得皇帝陛下死了。他急着的,是爲今晚的事,找個替罪羊。
……
陸昀又成功爲敵軍帶走老皇帝拖延了時間。越子寒和流民奮力衝殺,一徑撲縱向城門。他們在城門口大戰,死傷半數後,帶着頭腦昏昏的老皇帝出了城。
老皇帝怒吼:“放開朕!來人,救朕——”
寒風呼嘯,涼意從心底扎過。偌大的建業城,四處失火,四方戰爭,卻無一人前來陛下身邊救他。老皇帝漸心中悲涼,被越子寒帶出了城,他知道自己的希望越來越低。
恐怕他要淪爲南國的羞恥了。
突然間,天地間震動由遠而近。越子寒等擒拿老皇帝逃出城的北國軍人擡頭,看到披星載月,鐵馬破河,浩瀚如星光墜地的大軍由遠而來。
越子寒目中漸凝,扣住老皇帝的手用力。
老皇帝老眼昏花,卻努力辯了一下,當即激動:“是我南國軍隊,是我南國……!”
倉促閉嘴,兩軍照面。老皇帝認出了爲首的帶兵將軍,少年氣勢炬赫,騎在馬上俯眼而望,正是衡陽王劉慕——
兄弟二人對望,一年老體弱,一仍是少年之軀。
仿若時光流轉,先帝曾經的爲難,再次擺在眼前:選帝位,到底是選獲得了士族豪門支持的長子,還是自己最喜歡的幼子?
……
多少年過去,當幼子頻頻被自己的兄長坑害,面對兄長遇難,他是會救,還是會冷眼旁觀。連老皇帝的親兒子都在算計老皇帝時,衡陽王劉慕,會如何選擇?
老皇帝滿心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