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走遍建鄴城。
塗水蓮開,莫愁湖溢;桑樹、水草、花香,還有繚繞在空氣中的酒香茶香。
幕離覆面,依偎於郎君胸前,飛起的帛紗似水而流,那滿面的夜景如被雲煙所託的琉璃世界。火樹銀花,不夜之天。胯下駿馬奔得快了,身子就不自禁地往後方郎君懷中縮,於是撩起的衣衫雲袖,就與他的氣息交融在一起。
羅令妤:“……這麼快!”
陸昀輕笑。
髮絲拂面,她聽到他胸口猛烈的心跳聲,和他低醇若酒迷離的笑聲。
只這般看着、聽着、感受着,羅令妤的面頰低垂,臉越來越紅,心越跳越快……見那快速流轉的天地,虹橋高樓,朱欄彩檻。欄杆長柱結綵,坊鋪竟賣泥塑土偶。此年代無有宵禁,無有男女大防,七夕之夜,郎君女郎在里巷間穿行,到處皆是情人,摩肩擦踵。
而大道上,一騎絕塵,街上男男女女擡頭,看到那駿馬飛馳,白衣郎君與他懷中緊擁的荷衣女郎刷一下過去。幕離用來遮擋風塵,乃是從北國傳至南國所用,南國本不需要這類遮擋風沙的帽子,但貴族女郎們見其精巧有趣,就配了珠玉、翡翠來飾。使得而今路人皆知,能戴幕離的女郎,當是士族女。
平民仰望間,見帛紗撩起,被馬上白衣郎君擁着的女郎,隱約露出秀麗眉目,烏髮雪頰。短短一瞥,燈火的光打在她面上,驚鴻照影般,驚豔了一衆觀看者。再有人看到那位郎君的俊容,也是輕輕嘶了一聲。
而七夕巷陌間人流多,乞丐、流民也多混於其中。人羣中有兩個羅令妤的老熟人:當日她從郊外趕往丹陽郡城時,攔車求她施捨的一位中年男人,一個少年郎君。幾日不見,這兩個流民的生活竟絲毫沒有得到改善,還每次穿梭在人羣中求錢要飯,本身便很古怪。
可惜南國現在因北邊戰事的緣故,建業朝廷一排亂,沒人有心思檢查這幫流民。
中年男人在幕離飛紗撩起一角時,就認出了幕離下那張傾國傾城般的女郎相貌,他一下子眼直,腿腳麻利地向前一跟,口上吊兒郎當地嘿了一聲:“哎,這美人不是那個……快!攔住她管她要些吃食,求她收留我們住下,跟着她……唔,不好!”
他眼眸驟然一縮,沒有把話說完。因爲馬蹄踩過,塵土飛揚,衆人紛紛避讓,他清晰看到那騎在馬上的郎君側容雋永如山水,也是讓人印象深刻。而這個中年男人到建業已經快半個月,他認識建業這位大名鼎鼎的“玉郎”陸三郎。女郎或許會善良地給吃給喝給住,但是陸三郎的風評,好像沒有那麼善良。
中年男人摸着下巴,遺憾地放棄了自己想去湊熱鬧的心思:“原來想關照下羅美人,誰知道陸三郎也在,掃興。”
陸三郎到底名氣大,該提防些。
扭過頭,看到自己身後的少年郎仍然一臉近乎麻木的平靜,扮作流民的中年男人一肚子氣,在少年屁股上踹了一腳:“看什麼?沒見過美人麼?該做什麼呢?!”
南國富饒,然士人放蕩形骸,好奢好鬥。南國兵力本就不如北國,由此北方的戰事才能一直牽制着建業。而南國朝廷爲此忙碌時,並沒完全防住混入流民中的人士。這些人士混跡於建業,無過所,無戶籍,官署查探困難。這些人士人數衆多,潛藏在紙醉金迷的秦淮河水邊,默默地積蓄着力量,只待時機成熟……
中年男人罵罵咧咧,拖拽着沉默的少年郎重新鑽入了人羣。而少年郎回頭,看了眼那一騎離開的方向——那位女郎,確實是他生平僅見的美。
然而他們要做的事卻是……少年郎抿了下嘴,再被中年男人打了一耳刮子。少年郎目中浮起戾色,身體緊繃,雙拳緊握,努力將想殺了這個中年男人的慾望壓下去。
不知流民中那兩人鬧出的插曲,陸昀帶着羅令妤,一徑出城,出郊。越往郊外走,燈火越暗。到鐘山,四周已是黑魆魆的,偶聞野獸於黑暗深處嘶吼,狼火、鬼火幽微地追隨着二人。
羅令妤顫聲:“陸陸、陸昀!有狼……啊!”
他們在樹林中穿梭,狼眼發綠,四周窸窸窣窣中,幾條黑狼從樹灌後跳了出來。尖銳的狼爪、口中的涎水,狂風一樣席捲而來……羅令妤心臟撲通猛跳,黑狼直面,她面上的幕離被吹開些,露出她雪白的臉色。然後陸昀猛拽繮繩,在馬肚上用力一夾。他指放到脣間發出一聲嘹亮嘯聲——
清越滿天地!
馬前蹄躍起,口中噴出熱氣,在陸昀高強的縱馬術下,這匹馬竟馱着這兩人高高跳向半空。與樹枝間的葉子花枝交錯!與那撲向二人、狼爪揮來的狼匹錯過!馬踩到地上,被陸昀勒着急轉向,那從側後方向他們追來的野狼就再次撲了空!
羅令妤心跳極快,抓住他的手:“陸昀!”
而他騎馬,帶她再躲開黑暗中野獸的攻擊。
馬速不斷變化,方向不斷改變。兩排樹木間葉落瑟瑟,勁風奔馳,追向兩人!
待甩了那些異獸,陸昀低頭看懷裡的嬌弱美人。按他對女子的印象,如此刻意的險象環生下,嬌弱美人都該面色慘白,撲在郎君懷裡嚶嚶嚶哭泣。陸昀厭惡旁的女子窩於他懷中哭泣,然而羅令妤……他有時候很想看她哭,看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驚恐色。
羅令妤抓着他手臂,長指甲在他手背上掐出了血紅一道。她顫聲:“雪臣哥哥,你好嚇人!“
陸昀俯下眼,隔着幕離,脣角逗趣的笑一僵,因他看到女郎熠熠發亮的漆黑眼睛。
肩膀輕微顫抖,女郎眼眸若水,秋水迷人,然水上簇簇火苗卻激烈地跳着!
……這絕不是害怕的眼神。
……這是興奮的眼神。
明明不怕,明明興奮到極致,還要裝出害怕的、嬌弱的樣子來,羅令妤真是、真是……陸昀心裡又懊惱自己的自作多情,又欣賞於她的野性。陸昀伸手入紗帛中,幾分寵愛的,輕輕捏了她鼻子一下。
陸昀低笑:“淘氣。”
羅令妤紅着臉,往他懷裡蹭了蹭——陸昀聲音裡含笑,他說的比較客氣,但她知道他品性,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裝腔作勢。
有時候她也甚煩惱,爲何她每次裝的時候,陸昀都能一眼看出呢?
讓她些許尷尬,戲總是很難唱下去。
之後上山的路上,沒碰到獸類,馬卻是濺過半空的花樹、踩過蘆葦蕩中的發光螢火。夏日螢火爛漫,被馬蹄驚醒,追上這對俊男美女的身影。過山淌水,山路崎嶇。鐘山夜間景緻漸漸清明,遠離塵囂,天上星河如魚尾蕩在水中。一路向上攀登,馬越奔越快,狡黠的路盤旋環繞,四面螢火柔光,似水流年。
不知何時,羅令妤已經摘下了自己戴着的幕離。她姣好的面容、清亮的眼睛,與天地間的美景凝視。她再回頭看陸昀。
郎君面色疏淡。
她卻漸看癡。
陸昀低頭。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中纏綿,靜靜定格。空氣燥熱,四周靜謐,情意若有若無,似火山壓抑着,又似天河奔騰着。那脣間的芳菲,那林木的清香。低頭仰面,想要靠近,又有顧慮。爲她(他)所迷,又想他(她)先低頭。脣、鼻微微碰觸,眼睛越來越亮——
“撲棱棱!”待山林中的鳥雀撲騰着翅膀飛了起來,才驚醒這一對男女。
……
善男信女將馬系在寺外,才相攜着從後山小門進了開善寺。今夜七夕,來寺中幽會的男女並不多,陸昀和羅令妤進來時,人跡稀少,讓抱着懷中幕離、不願被人認出的羅令妤舒了口氣。
陸昀言簡意賅:“你向哪位大師求的符?我們去找大師吧。”
羅令妤:“不,等等!入了寺廟豈能不給香火錢?雪臣哥哥,我們去拜拜菩薩佛祖吧。”
陸昀瞥她:“……我給香火錢麼?”
羅令妤嗔笑,在他腰上捶了一下:“你說什麼呢?我豈是那般佔你便宜之人?而且我知道雪臣哥哥出門不帶銀兩的。”
陸昀多聰明啊,一點不受她的當,戲謔問:“你的意思是,用我之前交給你的那幾本賬簿上的錢?”
羅令妤臉被他說得紅了,卻強聲:“我爲你賺的錢啊!該給我些紅利啊。”
陸昀“哦”一聲,與她一道走。走半天,他又問:“那你求的是什麼?”
羅令妤:“求好姻緣……”
陸昀:“……”
他說:“好姻緣包括但不限於我,對麼?”
陸昀匪夷所思,將她拽回來,掐住她的臉,低頭兇悍問:“你拿我的錢捐香火錢,求的姻緣還不一定是我……妤兒妹妹,臉皮怎麼這般厚?”
羅令妤臉被他掐的痛,吟一聲捂臉:“你別總掐我臉,好痛……”
……
青年俯身欺負那個女郎,將女郎逼得步步後退。
因沒有情人、孤獨地一人來寺中拜佛的陳娘子陳繡,立在松樹後,失魂落魄地看着陸昀和羅令妤。陳繡到此,才第一次見到陸三郎輕浮至此地欺負一個女郎的事。
聽他調笑那女郎:“你可曾記得你當日想作菟絲花的願望?”
那女郎小聲:“現在也想……”
陸昀便道:“我勸你死心,以你這般折騰勁兒,你這輩子不可能做的了菟絲花。”
羅令妤惱羞成怒,狠狠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高聲:“我願意!要你管!”
細腰盈胸的女郎掉頭就走,陸昀追了上去。
陳繡站在樹下,茫茫然。
侍女小聲:“女郎,我們走吧?”
陳繡沉默,咬脣後卻道:“不,我要看清楚。”
她是固執至極的人——她不親眼看到她就不能死心。
她一定要看陸昀是不是真的喜歡他那個鄉下來的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