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將軍不可能見到陳雪娘子, 更不可能娶到此女。爲此, 很長一段時間,魏琮大爲不滿, 認爲是陸三郎針對自己。
甚至魏琮慢慢開始懷疑, 世間是否存在“陳雪”。
此女乃洛陽名姝, 人人稱美,贊其風華,然世人只在傳遍天下的仕女圖上見過其風貌。此時代的仕女圖, 稱得上是“天下美人圖”,可傳千古而頌,非貴非姝不入畫。然哪怕時人去往洛陽瞻仰此女, 也未曾見過陳雪。此乃南國一樁極爲怪異之象。
此乃後事。
眼下, 陸昀不過是被魏琮打岔,錯過了一次求娶羅令妤的機會。當羅令妤笑倒在郎君懷中,當她仰目看到他漆黑的眸子時,她心裡突然一跳, 有一種難言直覺,知他一定還會再求。
陸三郎是很不願意談婚論嫁的郎君,是以當他願意談時, 起了這個念頭時,便不肯被人所阻。在南陽的最後這段時間, 陸昀一邊代表南國朝堂與北國使臣和談, 一邊暗自開始操辦婚事。他將計劃說與自己的兄長陸二郎時, 陸二郎詫異無比, 然後嘆氣:“你會被祖父祖母一起罵的。”
哪有自家郎君娶妻,不在家裡,跑去女方所在地?
就那般急切?像是上趕着送給人家似的。
顯得低人一等。
陸昀卻不在意,他磨這門婚事,從去年九月磨到現在。半年過去了,陸家的頑固勢力,早已屈服。陸昀再接連寫信,建業便勉爲其難地點了頭,同意陸三郎在南陽成親。然婚後,陸三郎定要攜新婦回建業拜見長輩,不可再在南陽逗留。
仲春初日,南北兩國的談判在艱難地吵了月餘後,總算將汝陽仍劃入了南國。雙方進行接下來第二段的和談,爲此,朝廷派來的下屬官員韓明子,被趙王劉槐在信中噴得無地自容。陸昀則神清氣爽,政務推進一段後,有了些時間處理自己的私事。軍士在山上駐守操練時,陸昀邀羅令妤登車,與他一道去太子望山,慰問軍士。
羅令妤心裡微妙地一動,答應了下來。
如今戰事恐會停下,但對北國的提防之心不可少。陸昀上山梭巡,問起軍中情況,作爲參軍,可算得上盡責。羅令妤跟他走了一段,後來陸昀和將士們談話,羅令妤就自覺避讓開來。
夜裡自覺留宿山上軍營中。
陸昀從山下帶來了美酒佳釀,犒勞軍士。夜裡辦了小宴,駐守邊關的將士們輪換着,參與小宴,與陸參軍敬酒。羅令妤意外地發現平時陸昀好似和這些軍士有段距離,但同吃同住這麼久,清貴的貴族郎君,也和這些寒門出身的尋常兵士建立起了友好關係。衆將士談起陸三郎,也是敬佩無比。
夜間小宴,初時衆人因陸昀的身份而拘束;酒過三巡,幾位將軍推搡着,先來敬酒:“參軍,我敬你一杯!先前你來,我等對你抱有敵意,多次戲弄你,實在慚愧……現在我等已經知道,參軍是有大謀之人,我等小瞧了您的胸襟!”
陸昀自然還禮。
羅令妤這邊,她端然跪坐,雖貌美無雙,然因爲她是陸三郎的未婚妻,陸三郎又坐在不遠處,軍士們都不太敢過來與她搭話。總是不太自在。羅令妤渾然未覺,他們那些粗人喝着冷酒,她則慢悠悠,自得其樂地燒着熱酒,躲在角落裡自飲自酌。偶爾擡目,瞥到燭火下,陸昀眼角斜紅,目光清亮如星,羅令妤還能偏頭吩咐侍女:“悄悄勸三表哥一句,他不擅飲酒,可莫被人灌醉了。”
陸昀心中有事,又不信任自己的酒品,自然控着酒量,不願喝醉了。於是喝了幾杯酒,那邊侍女靈玉來勸,在衆將士揶揄的目光下,陸昀淡定自若的,酒越喝越少了。
他喝得少了,下面的將士們卻喝開了。很快開始三三兩兩地划拳,或抱着酒罈酩酊大醉,倒地狂飲。將士們一個個都喝醉了,關注他的人少了,陸昀施施然起身,向角落裡笑盈盈的羅令妤走去。
將士們喝開了後,也敢鼓起勇氣和羅女郎搭話。角落裡,幾個軍士正起鬨,要羅女郎喝酒。羅令妤端起了酒樽,置於脣邊,她尚未飲下去,後面就伸來一隻手。在衆人詫異又瞭然的目光下,羅令妤偏頭,看身後郎君仰頭,神色自然,就着樽上的脣印,替她喝了這杯酒。
衆人:“哦……”
此年代無男女大防之說,男女私會公會皆尋常。但衆目睽睽下,男女之間的親暱,自有人或會心一笑,或起鬨看戲。火光流動,羅令妤被他們戲謔的目光看得臉上飛霞,心砰砰跳:真是的,他就着她的酒樽喝酒,乃公然調。戲她。
陸昀喝了這酒,環視四周:“我借妤兒妹妹一用,諸位沒有意見吧?”
衆人連忙:“參軍請便!”
羅令妤低着頭滿面羞紅,被陸昀握住手腕拖了起來,她半真半假,作出不情不願的小女兒嬌癡狀,被陸三郎拽走了。清風徐徐,羅令妤被陸昀抓着手一通走。他腳步平穩,夜風將他身上的氣息拂向身後的女郎。薰香清淡,伴着微弱的酒香。
羅令妤好奇的,同時她也不喜歡走來走去:“雪臣哥哥,你帶我去哪裡呀?有禮物送我麼,爲什麼不拿過來讓我看啊?”
陸昀回頭,奚落她道:“走兩步路,累不着你。妹妹這再坐下去,一整個春日都要被你坐沒了。”
羅令妤暗自白他一眼,惱他說她不喜動彈。她再不喜動彈,不也每日出門,沒歇過幾次麼?縱是辛苦奔波是爲了博好名聲,難道這好名聲,就沒有惠及他麼?他還笑話她,真是白眼狼。
陸昀領着羅令妤東拐西拐,出軍營,過叢林,爬山丘。到了一處懸崖邊,夜霧深濃,羅令妤俯目而望,四處黑漆漆的,也觀不到什麼。只滿天繁星在頂,悠然流轉。滿心疑惑中,陸昀拉着她,走向崖口一突出的、足有一人高的山石。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站在山石前,陸昀一手取了火摺子點亮,一手伸出,拂開山石上的枝葉草屑與塵埃。他下巴微揚,溫聲:“妤兒妹妹,過來看。”
羅令妤站到他身後,他手中的火把拂照向山石清壁。石上筆刀鋒利,縱橫嶙峋,左右分開,刻着兩段字。
陸昀不知什麼時候,將她一直向他求的、他想說卻一直沒機會說的話,都刻在了這處的山石上——
右邊起處,是“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左邊迴應的,則是“千秋還卿一言,愛自不移若山”。字跡一樣的氣勢飛揚,鋒銳若可破石而出。這樣瀟灑又狂放的字跡,羅令妤多次見過,是陸昀最擅長的一種書法。
羅令妤眸子定住了,一時哽咽上心頭。她步子前邁,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山石上,顫聲:“你、你……”
兩邊的詩句左右應答,略有不同的,是左邊陸昀那回話,右下角,寫了一個“昀”字。左邊女子的問話,右下角卻是乾乾淨淨,什麼也不曾留下。陸昀雖刻下了字,卻沒有代替她。
頭頂星光爛爛,崖口風大,羅令妤裙裾若煙,纖腰似託。衣帶飛揚,疑要被風吹蕩而走,陸昀站到她身後。火光搖曳照在石上,郎君揚起的衣袖和女郎的纏在一起,兩人映在山石上的身影也交映重疊。
陸昀在後,拉着她的手,一道拂在冰涼的石頭上,從刻着的字上慢慢劃過。他聲音平緩如悠琴:“山石爲證,歲月作憑。”
“太子望山不移,你我誓言,便始終爲天地見證。哪怕此生終了,千萬年後,山石不催,此愛不絕。”
他的手握住她,低頭附耳,柔聲:“令妤,應麼?”
羅令妤喉嚨裡堵住團棉花般,她不敢開口,怕自己一說話,就禁不住啜泣,擋不住眼中的潮意。她極缺愛,極羨慕旁人的家庭美滿。她用於爭取的東西,實則自己一直不是很信。而陸昀、陸昀……她吸一下鼻子,眨掉眼中淚意,抱怨道:“什麼誓言?只有你的名字,我可什麼也沒有。”
陸昀微微一笑。
他道:“來。”
當真是準備充足,一開始就做了這樣的準備。羅令妤抱怨後,陸昀就變戲法一樣從袖袋中取出了刻刀。女郎被他從後擁住,他握着她的手,一道握住那刻刀,在女子問話的那兩列詩後,一筆一劃,一起刻下她的名字,“妤”。
——千秋要君一言,願愛不移若山。
——那愛,自然是不移若山。
零星燈火遠去,人間喧譁變得遙遠。山勢起伏,青翠如黛,與頭頂漫漫流動的星河輝映。遼闊天地,遠方軍營中軍士喝酒划拳聲飄去,近處男女相擁立在懸崖峭壁前,立在一人高的山石前。丹紗羅裙衣帶纏繞,郎君從後抱着女郎,拖着她的手。左手火把,右手刻刀,呼吸相貼,他們專注地在山石上刻字。
靜謐而鄭重。
不知所起,不求所往。那蓬勃之愛,它訴起源頭,又向着遠方往復奔涌,長流不息。
愛當是勢均力敵,不是兩敗俱傷,便是花好月圓。此情此夜,山石爲證,歲月作憑。山石不催,此愛無悔。
……
山下的南陽郡城,陸二郎陸顯在自己的睡夢中翻了個身。他也做了一個夢,他比所有人更快的,看到了那個未來——
是年三月,陸三郎與其表妹羅令妤於南陽成親。
南陽和談結束後,夫妻二人回返建業,拜見長輩。
其樂融融,當是陸二郎於夢中,見過最溫馨的一段。
在夢中,陸二郎的脣角已經勾起,卻突然凝目,呼吸粗重。他夢到了建業城亂,夢到了戰火燒起。
還夢到了……羅表妹流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