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歲寧入得安州城,在安州刺史府外下馬,迅速令人接管了安州軍防事務,以免有人藉機再生絲毫亂狀,有傷及百姓之患。
此外,她讓人去往荊州傳信,讓他們嚴查荊州城中是否已經混入了刺探佈防的探子,趁早清除乾淨。
得此信,荊州刺史才驚覺,荊州竟險些遭遇偷襲……確切來說,是一場足以釀成潑天大禍的夾擊!
後方便是京畿要道……誰懂啊,做荊州刺史,真的太嚇人了!
荊州刺史嚇出一身冷汗,這樣大的事,不能只他一個人後怕,他要立即傳信給前方的李獻將軍和肖旻將軍,讓他們一起後怕……不,讓他們當心卞春樑暗中再使什麼詭計。
肖旻得知此事,既驚且怕,向李獻問道:“荊州險些生此變故,韓國公竟一無所查嗎?”
帳內,安坐在上首的李獻回過神,看向拿着急信,站在那裡的肖旻,冷笑着道:“肖將軍是在問罪於我嗎?別忘了,這些時日,我一直與肖將軍一同在此攻打卞軍——”
肖旻:“可是負責荊州及附近數城的暗探與哨兵,多爲李將軍的手下!”
“那又如何?”李獻嗤笑道:“此番變故,並非出在荊州,而是安州。我的人再如何神通廣大,難道還能將手伸去淮南道探查嗎?”
肖旻握緊了那信箋——話雖如此,但安州與嶽州卞春樑既有密謀,必會有往來傳信之舉,這些本也在李獻手下之人的偵察範圍之內。
但此刻帳內並非只有他與李獻,一應部將亦在此,肖旻壓下內心不滿,到底沒有再說出激化矛盾之言。
主將內鬨,歷來都是行軍大忌。
“肖某隻是覺得,此番荊州險出差錯,着實令人後怕。”肖旻道:“此次若非淮南道常節使帶兵及時平亂,後果不堪設想——我等還當引以爲鑑,加強各處偵察,以免此危再現。”
話已至此,李獻只需點一點頭,此事也就揭過了,但李獻微眯起眸子,似笑非笑道:“淮南道節度使平亂,平得乃是她治下之亂,此爲她本分所在。怎麼肖將軍言辭間,卻好像對其十分感恩戴德一般?”
說着,微一頓後,露出恍然之色:“也對……我險些忘了,肖將軍與常節使,曾有過並肩作戰的交情在,想來是關係匪淺。”
“肖旻不過是就事論事。”肖旻拱手道:“在下有傷在身,便先回去換藥了。”
言畢,轉身出了大帳。
見肖旻離開,李獻笑了一聲:“肖將軍若能將這份脾氣用在戰場上,也不至於兩戰之下仍拿不回嶽州城了。”
“就是!”有一向以李獻爲首的部將啐了一聲:“這兩回攻城之戰,憋悶得很!就他那些戰術,瞻前顧後,慢慢吞吞,跟娘們兒繡花似得!”
有幾人附和起來,與李獻道:“此次本能一舉拿下嶽州的,他偏偏下令撤軍!要我說,大將軍就不該事事全讓他做主!”
餘下幾名部將未語,他們並不贊成這些說法,在他們看來,肖旻的戰術步步爲營,只是需要耐下性子執行,此番第二次攻城,雖未能拿回嶽州,卻給卞軍造成了不小的打擊。
再者,這些人此刻叫得歡,但在肖將軍率援軍趕來之前……也沒見他們拿下嶽州啊?反倒只能被卞軍壓着打,死死抱守着荊州城。
有些大話,聽聽就算了。
但這玩意兒也不能多聽,聽多了對腦子不好。
那幾名顯然更信服肖旻的部將告退而去。
待他們離開,餘下幾人便一陣冷嘲熱諷。
“無妨,不必與他們一般見識。”李獻並不惱,悠然地端起面前茶盞,道:“總歸嶽州城,已是囊中之物了……”
此次攻打嶽州,他已將種子埋下,接下來,只需靜待收穫之日即可。
肖旻在此次對戰中傷了手臂,回到帳中,讓軍醫換藥之時,那幾名從李獻處離開的部將尋了過來,詢問肖旻傷勢情況。
“不妨事。”肖旻讓他們不必擔心,穿好外袍後,和他們幾人又覆盤起此次戰況。
肖旻第一次攻打嶽州時,用了五萬兵力,這次則增加到了八萬,並調整了戰術。
對戰中,大軍數次險些破開嶽州城門。
但卞軍並未再一味死守城門,提早調集了兵力,突然從側面襲向。
三萬卞軍,從側方攔腰衝散了肖旻的大軍陣型,打亂了肖旻的攻勢。
卞軍衝入肖旻大軍中,每一刀似都帶着對朝廷的無限恨意,如兇殘的野獸一般竭力撕咬。
但肖旻很快察覺到他們的弱點,卞軍雖兇猛,但缺少秩序。
肖旻迅速調整陣型,指揮大局,親自斬殺了幾名卞軍首領,率大軍衝殺而出,共斬殺卞軍萬人之衆。
但他沒有選擇繼續攻城,而是下令撤退。
彼時已入夜,在肖旻看來,大軍已經戰疲,貿然攻城,即便耗盡全力攻入嶽州城內,城中卻也有大量卞軍等候,且他甚至尚未見卞春樑露面——
以戰疲的兵卒,去應對城內的卞春樑精銳,肖旻認爲,這必將給己方兵士帶來巨大傷亡,實在很不可取。
再者,他疑心卞春樑或會在嶽州城內設下埋伏。
況且,城中仍有幸存的百姓在,一旦在城中開戰,必會殃及百姓,卞春樑可以不顧百姓死活,但朝廷卻不能不顧。
基於種種利弊考量,肖旻選擇了撤軍休整。
而下一戰,他將以全部十二萬兵力攻之,他有信心,屆時必能順利收回嶽州城!
肖旻和幾名部將說起接下來的作戰計劃,幾人聞之,也信心倍增。
末了,肖旻突然想到什麼,問了一句:“此次攻城時,韓國公部下曾指揮人手,以投石機投物入嶽州城樓……諸位將軍可知所投何物?”
“我等也看到了,且不止投向城樓,似也拋入了城中。”有部將道:“似以麻袋裝有溼草料,其內應有石灰,火藥等助燃之物,點燃後拋之,生出陣陣濃煙——”
這種玩意兒沒有明火,很難立時撲滅,若用水去澆,反而會滾出更大煙霧。
另一名部將笑道:“素日裡可見,韓國公對淮南道常節使不大看得上眼,但這一招,倒像是學到了常節使那‘蚩尤神煙’的精髓。”
又有人道:“且商議戰策時,倒也未聽他提起。”
肖旻不置可否,若果真只是效仿以煙幕作戰,倒是無可厚非。
天色漸暗,一名副將來到李獻帳內,抱拳行禮:“大將軍,此戰負責搬運及操控拋石機的士兵,均已召集完畢。”
那些士兵皆是投石的好手,此次也完成的十分出色,大將軍突然召集,是要單獨行賞嗎?副將思索間,只見姿態閒適地坐靠在那裡,一肘斜撐在小几之上,把玩着一串西域佛珠的李獻淡聲問道:“共有多少人?”
“回大將軍,約有百人。”
李獻點頭:“全殺了吧。”
副將驀地一怔,滿眼震驚與不解:“大將軍,這是爲何?”
李獻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向副將:“屈將軍是打算刺探軍機麼?”
副將神情複雜:“末將不敢……”
“不必聲張,但若事後有人問起,便道這些人聚衆飲酒鬥毆,犯了軍規,斬之以儆效尤。”李獻隨口扯了個說辭。
副將心中悶堵,卻不敢不應。
“記得將屍首處理乾淨,埋遠一些。”李獻最後交待一句。
副將退至帳外,想到那近百名士兵被召集時的期待神情,只覺腳步有千斤重。
將士們戰死也好,在軍中久疲染病而亡也罷……可是不明不白地被處死,究竟算是什麼道理?
此事畢後,副將回到帳中枯坐,久久未語。
另一邊,對此事一無所知的肖旻已打算睡下。
但剛解了衣袍,忽聽帳外有心腹求見。
心腹入內,送上一封信箋。
信封被拆開後,肖旻先看到了一枚拴着紅線的銅板,再之後,是一張字跡悅目的字條。
肖旻大喜,只覺周身疲憊瞬間全消,猛地起身:“快,備馬!”
肖旻與李獻所率十二萬大軍,駐紮在荊州與嶽州之間,從此處往北面畫一條直線,可通漢水流域,而這條直線若沿着漢水繼續往北,便是安州城的方向。
夜色中,肖旻秘密離開軍營駐紮之處,帶着一隊親衛,往漢水的方向疾馳而去。
快馬行了兩個餘時辰之後,已能隱隱約約嗅到漢水的潮溼之氣,驅散了快馬趕路的熱意。
不多時,前方亮起一點火把,一隊騎兵撥開夜色,迎了上來。
看清了爲首之人後,肖旻示意身側心腹收起戒備姿態,在馬上一笑拱手:“薺菜大姐,久違了!”
“肖將軍別來無恙!”負責接應的薺菜爽朗一笑,調轉馬頭:“肖將軍請隨我來!”
“有勞薺菜大姐帶路!”
肖旻在後跟隨,馬蹄滾滾,又行了近兩刻鐘,終於來到了漢水河畔。
河水在暗夜中靜靜流淌,河畔雜草叢生,形狀野蠻天然的巨石堆旁,繫着玄色披風的常歲寧看向下馬走來的肖旻:“肖將軍,許久不見。”
“寧遠將軍!”肖旻上前來,雙眸裡滿是笑意,拱手之際,又忙改口:“不,該稱常節使了!”
常歲寧一笑,擡手邀請快馬而來的肖旻坐下說話。
肖旻順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不遠處鋪着竹蓆,席上一隻泥爐,兩隻蒲團。
肖旻盤腿坐下之際,感慨道:“常節使費心了。”
“如此深夜,肖將軍不遠百里來見,相比之下,一壺茶又算得了什麼。”
常歲寧知曉,肖旻是個極謹慎守矩之人,如此時局下,能讓他這個一軍主將深夜破例冒險來此的原因,不外乎信任而已。
“常節使相邀,莫說區區漢水河畔,便是刀山火海,肖某也必當赴約。”肖旻說話間,笑着奪過茶壺:“常節使,讓我來吧。”
爲常歲寧和自己分別倒了一盞茶後,肖旻執起茶盞,道:“且容在下以茶代酒,多謝常節使大義,解後方荊州之困!”
常歲寧雖也端起茶盞,卻笑着道:“此乃淮南道的家事,職責所在。”
肖旻飲了半盞茶解渴,笑着搖頭嘆息:“如今這世道間,又哪裡還有什麼一成不變的職責……”
說句陰暗些的,即便此次常歲寧對此坐視不理,任由安州刺史與卞春樑合攻荊州,朝廷又能如何?
治她的罪嗎?
到時朝廷自顧不暇之下,拿什麼去問罪?她手掌淮南道兵權,又如此得人心,難道會乖乖站在那裡等着朝廷治罪不成?
人人都該有的操守,在這混亂浮躁的世道間,反而成了罕見珍貴之物。
肖旻深沉而動容地直言說道:“許多人皆道常節使有反心,可肖某知道,那不過是愚昧之人的曲解而已。”
“常節使當初以命死守和州,誅殺徐賊,剿退倭賊,又在幽州平定康定山之亂,造福江都百姓,今又阻此天傾之禍……哪一樁是爲了反?”肖旻看着眼前的少女,滿眼信任與欽佩:“今後誰再敢說常節使有反心,肖某第一個不答應!”
對上那雙眼睛,常歲寧笑微微地問:“……若我自己說呢?”
肖旻一愣之後,忽地一笑:“常節使還是這般愛開玩笑……肖某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常節使心懷萬民,絕不會是那亂臣賊子。”
“……”常歲寧看了眼他的腦袋,含笑默默喝了口茶。
被人信任是好事,但這種程度的信任……倒叫她有些壓力了。
能見到常歲寧,肖旻顯然無比開懷,他關心罷常闊近況,又問了些淮南道之事,常歲寧皆一一答了。
此番相見,除了順便聯絡一下感情之外,常歲寧也有正事想問肖旻:“肖將軍,不知嶽州戰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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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旁人來問這句話,肖旻必要再三掂量,但常歲寧來問,他便立即如身側漢水般滔滔不絕。甚至即便常歲寧不問,他也是要主動說的。
他不單說明了前兩次的作戰經過,並總結了經驗,甚至將自己接下來的計劃也一併告知了常歲寧。
末了,拿好似將課業交了上去,等着先生批改的神態問道:“常節使以爲是否可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