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無絕質問的眼神,天鏡含笑說道:“區區死而復生,不過是追隨效仿師兄之舉罷了,師兄又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這句從善如流的“師兄”,讓無絕聽得頭皮一陣發麻,咬了咬後槽牙,才得以往下說道:“……我與你的情況豈能一樣!你對聖人且還有用,她手下之人豈是那般好糊弄的?”
當初和天鏡分別時,天鏡身邊便有女帝派去的護衛隨行,這一點無絕是知曉的。
那位聖人的行事作風,無絕也有幾分瞭解,依他看來,天鏡此前出京,本就有跑路的意思,這一點,聖人不會覺察不到,而不能爲自己所用之人,對那位聖人而言,下手除掉纔是常態。
故而此前無絕乍一聽聞天鏡死訊,便從未質疑真假,認定天鏡之死,必然是那種死得很透的死法兒。
可如今,這人卻又活了!
這玩意兒和借屍還魂還不一樣,既然用得還是原本的老殼子,可見多半是使了什麼金蟬脫殼之計……無絕好奇的地方便在此處。
天鏡卻未急着答他。
二人此時所在,乃園中僻靜一角,夏日花草茂密,二人立於一棵木槿花樹下,天鏡笑着擡手摺下一朵木槿花,遞向無絕。
無絕擰眉,滿臉寫着嫌棄。
友人間互相贈花乃是風雅妙事,但自少時便禿頭的他,卻從未有過鬢邊簪花的喜好,且他和天鏡算哪門子友人?
見他不接,天鏡卻也不多說什麼,月色下,鬚髮銀白如仙人的老道一手持花,另隻手持拂塵自那朵木槿花前揮掃而過——
拂塵掃過之後,無絕忽見那朵木槿花燃燒了起來,待再定睛一看,只見火勢轟然變大,火光熊熊,熱浪朝自己撲來。
無絕“嚯”了一聲,來不及多想,急忙後退數步,又擡起衣袖擋在眼前。
片刻,無絕忽然想到什麼,閉眼定了定心神,在心中快唸了清心咒,擡袖在眼前連揮幾下,將那“大火”扇去,口中罵罵咧咧:“……沒想到堂堂國師,竟也精通這不入流的障眼幻術!”
天鏡笑起來,又一揮拂塵,“大火”盡消,木槿花還是那朵尋常的木槿花。
天鏡將拂塵重新挽回臂中,笑着說:“正所謂技多不壓身。”
無絕甩甩衣袖,“嘖”了一聲,負手道:“照此說來,聖人並也不知你擅長這障眼方術了?”
此等方術,最忌諱的便是防備,見術之人一旦有了防備,便很難再陷入障眼幻境當中,哪怕天鏡所使的障眼法看起來頗算得上高明。
而因時下方士多借此法蠱惑人心,行坑蒙拐騙之舉,此等障眼方術便日漸被歸爲不入流之列,真正的修道者對此也很是看不上眼。
天鏡拈花慢悠悠地捋了捋鬍鬚,笑着道:“伴君如伴虎,總要留條後路。”
無絕見狀恨不能叉腰吆喝起來,好讓世人都來看看,他們眼中那道骨仙風,可傳達天意的天鏡國師,究竟是怎樣一副老奸巨猾的嘴臉!——尤其是那個王長史!
無絕對自己和天鏡被世人區別對待的現象很是耿耿於懷,此刻抓住機會,便狠狠揭天鏡的短處:“聖人待你可是不薄,你這不是背主嗎?”
“我待聖人亦不薄,只是機緣已盡,便不可再勉強。”天鏡臉上依舊掛着淡笑:“且聖人已然殺我一次,這場已盡的機緣中,我已無相欠之處。”
“倒是好生通達的念頭!”無絕哼哼兩聲,在一塊景觀石上坐下,看向天鏡:“但話說回來,你自脫你的身,跑來我們小小江都作甚?”
“此言差矣。”天鏡笑着說:“我正是因受常節使相邀,方纔真正下定了脫身的念頭。”
畢竟國師的身份實在很礙事,爲了赴約,他只能死上一死。
“什麼邀約,不過是客套幾句,你還當真了?”無絕斜眼嘀咕道:“爲了碟醋,你倒是費心包了好大一盆餃子。”
“常節使相邀,江都人傑地靈,又豈會是小醋一碟。”天鏡笑着說:“況且,知己在此,我焉有不來之理?”
天鏡說着,視線落在“知己”身上,欣慰道:“你這身子,如今瞧着倒有枯木再發之象了。”
而無絕身上顯現出的枯木再發,或也正是天下蒼生的走勢。
“今日我觀常節使眉宇之間,伐道之氣顯露,並有紫氣聚集歸位之兆……”天鏡喟嘆道:“連着骨相,也已起了變化,實爲世所罕見。”
天鏡說着,仰首望向夜空星象:“與天博弈,果然妙哉。”
或許真的有人可以阻止江山傾塌,天下百年亂世的到來……
而他,或有幸成爲此一“絕世奇觀”的見證者。
“我觀我家主公前世之骨相,實爲帝王骨缺了一角,乃是百年難見的大才大憾之相。”無絕後知後覺地感嘆道:“殿下拔劍斷骨而回,或許便是冥冥中爲補全此骨來了。”
天鏡也隨之感嘆:“爲此佈局的先師實乃高人也,只可惜我無緣相見。”
轉而又慶幸拈鬚道:“不過,這陰差陽錯之下,我如今倒也算得上是他老人家半個弟子了。”
“……”無絕皺眉看着他:“你自己沒有師門?”
天鏡笑着道:“如今有了。”
無絕不客氣地嘲笑道:“原是個野路子,難怪學得如此之雜。”
天鏡含笑道:“論起學得雜,倒是不比師兄佛道兼修。”
無絕煩得慌,該問的也問明白了,起身甩袖擰着頭就要離開:“誰是你師兄!”
下一刻,身後天鏡笑着問:“師兄飲酒乎?”
無絕腳下一頓,再次甩袖:“我家主公不允我飲酒!”
天鏡便提議:“那便悄悄出府去?”
“悄悄?你當這刺史府的防守是紙糊的不成?”無絕嘴上說着,頭卻很誠實地轉了回去,上下掃了掃天鏡寒酸的舊道袍,質疑道:“你有幾個銅板能拿來買酒?”
天鏡從寬大衣袖中取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笑着說:“一路替人解卦看相,倒累積下不少酒資,恰可與友共飲。”
無絕腹中酒蟲作祟,到底是招了招手:“走走走,隨我來……”
天鏡跟上去:“方纔不是說防守森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無絕神秘一笑:“我有一處隱蔽狗洞可以用來出府……”
待來到無絕所說的那隻狗洞前,天鏡少見地猶豫了一瞬:“這……”
無絕則是少見的謙讓:“來,你先過!” 嘿,先讓這老道替他蹭一蹭灰泥。
無絕懷此心思在,便不由分說地推着天鏡往洞內鑽去。
此處狗洞的確隱蔽,且是無絕親手所挖。
但刺史府防守森嚴,連只外來的蒼蠅輕易都飛不進來,這處狗洞的存在,便僅有一個原因:有人允許它存在。
很快,此事便被人報到了常歲寧面前。
居院的內書房中,已沐浴罷,半披着發的常歲寧擺擺手,表示隨他們去。
姚冉正在旁匯稟事務,也提到了海州戰事,海州亂象仍舊未平息,但暫時尚未波及到淮南道管轄之下的楚州,常闊已讓何武虎帶兵去往楚州加強防守,並留意海州戰況。
將主要事務匯稟完畢,姚冉看向常歲寧:“時辰不早了,大人奔波多日,不如早些歇息吧。”
常歲寧點頭,笑着看向姚冉:“也辛苦你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是。”姚冉施禮,正要退去時,忽聽上首的大人問道:“這些時日的書信,全在此處了?”
姚冉微擡首,順着自家大人的視線看去,點頭道:“大人的私人信件,皆在此了。”
常歲寧便點點頭:“無事,你去歇息吧。”
姚冉應下,退出了書房之後,眼底有一絲思索,大人是在等誰的來信嗎?
常歲寧在那些書信中挑揀了幾封來看,便撐腮打起了呵欠,遂也不再強撐,將書信放下,回了臥房去。
此夜無夢,常歲寧次日照常起身習武罷,正準備用早食時,有官吏匆匆前來傳話,讓她往前衙去。
前衙來得是今年的荔枝運輸使者。
使者風塵僕僕,荔枝卻新鮮非常。
荔枝運輸不易,爲了保證果子新鮮,多是以整棵樹的形式運送,以保證荔枝不落枝,不腐壞。
眼下這些荔枝顯然是剛被人從果樹上剪下來處理過,此刻連着枝葉一串串整齊地碼放在一口口箱子裡,箱中鋪着冰塊兒,在炎炎暑日裡冒着絲絲寒氣,外皮半青半紅的荔枝飽滿鮮亮,一眼望去便十分解暑。
常歲寧不敢想,值此戰亂之際,這些荔枝千里迢迢運到此處,這一路上到底耗費了多少物力人力,甚至是人命。
她知道,明氏並不是貪於享樂之人,對方所真正在意的是天子威嚴,大約是覺着,荔枝若不能正常運輸,便代表着天子權威有失。
嶽州重建朝廷撥款困難重重,金貴的荔枝卻可照常運輸——朝廷與天子的威嚴,究竟該如何維持彰顯,每個人似乎有不同的見解。
見常歲寧一時沒說話,那使者畢恭畢敬,而又滿臉感嘆地道:“陛下特讓人傳信,將今年的荔枝分一半運至江都,這可是從未有過的先例,可見聖人對常節使的厚愛程度……此乃旁人求之不得的無上天恩吶。”
常歲寧微微笑着點頭:“使者說得是。”
說着,轉頭交待王長史:“使者一路舟車勞頓,讓人帶使者前去洗塵消暑,再令人備上酒菜。”
王長史應下,很快帶着使者離開。
常歲寧看着那足足幾十口箱子,讓人先行合上,送去冰窖中保存。
常闊拄着拐,陪着常歲寧出了前堂,經過園中時,四下無旁人,常闊忽而試着問:“……那回殿下起高熱,說想吃栗子……莫不是我聽岔了?”
實則殿下說得應當是荔枝?
這件事,常闊早就想問了——殿下死後的那些年裡,每逢荔枝運送入京,那位聖人都會讓人送去崇月長公主府。
聽說的次數多了,常闊便回想起了那件舊事。
彼時殿下大約十四五歲,頭一回傷得那樣重,昏迷了兩日後,又起了高熱,燒得糊塗間,口中竟一反常態地喊起“母妃”,說想吃“栗子”。
常闊俯耳一聽,連忙接話:【栗子有得是!等咱們養好傷,當事兒地吃它個百八十筐!】
於是,待李尚轉醒後,便見帳內擺了好幾筐栗子,以及常闊那張憨態可掬的笑臉。
彼時,李尚看了看栗子,又看了大常,沒多說什麼,只開心地笑了。
傷痛纏身高燒之際,人好似滾在刀山火海里,冰鎮清甜的荔枝,想一想便讓人覺得舒適,但比起荔枝,彼時她迷迷糊糊間更想擁有的,應是母親的寬慰和陪伴。
就像阿效生病時,母親總會拿手去摸阿效的腦袋,好似每個能被母親摸一摸頭的孩子,病痛都會消減許多。
但那回,李尚也被人摸了腦袋,也有人守在她牀邊,一再探她的額溫,雖然他打盹兒時的呼嚕聲過於熱鬧,好似有人在她夢中敲鑼打鼓,但這熱鬧卻也叫人安心。
時隔多年,再提起此事,常歲寧並未否認,已釋懷的事無需否認,她對常闊笑着說:“你才知道啊。”
常闊笑着嘆氣:“是屬下愚笨。”
“不笨。”常歲寧道:“之後我發現栗子更好吃。”
從那後,她便喜歡上了吃栗子,既便宜又管飽,就有一點不好——好端端地,非生了層賊難剝的殼。
常闊短短瞬間想了許多,他記得那次殿下傷重,彼時明氏信不過軍醫,特意尋了一位名醫前來軍中爲殿下看診,他原覺得這是愛女心切之舉,但隨行而來的內監屢屢緊張地詢問那位醫士:【日後可會耽誤握刀?】
問一次不當緊,兩次三次也沒什麼,但問了那麼多遍,可見在意,問得他心頭無端都有些惱火了。
常闊自諸多舊事中抽回神思,再看着眼前的少女,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地悶聲道:“這荔枝殿下若不想收,那咱就不要。”
常歲寧慢下腳步,看向前方,緩聲道:“老常,你不必爲我感到委屈,我早就不委屈了。”
“我有你們呢。”她轉頭看向常闊,道:“阿爹,你們都是我認真選定的家人,你說這世上,幾人能有這份可以自己挑選家人的福氣?”
驕陽下,少女眉間氣態清絕,眼底是真切的愉悅和慶幸。
常闊卻忽而喉頭一哽,紅了眼睛。
二人相伴走了一段路之後,常闊攢了攢眼淚,才又問:“那荔枝……咱們要是不要?”
“爲何不要。”常歲寧道:“值不少銀子呢。”
“……要拿去賣不成?”常闊愣了一下,小聲道:“御賜之物,可不興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