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長孫寂點頭,鄭潮遂壓低聲音問:“榮王……可有稱帝之意?”
一旁的長孫氏族人不動聲色地看向長孫寂。
長孫寂會意,道:“榮王是否有心,尚不得而知。只是榮王如今乃先皇唯一的幺弟,於正統而言,或是最合適的人選。”
“家中祖父臨終前,曾鄭重囑咐於我,必要從李氏族中擇選明主,以匡復正統,以救天下大勢。”提及祖父,少年人的眼底有些悲沉之色。
鄭潮輕嘆了口氣,頷首道:“如能在李氏皇族中擇選,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名正言順,天經地義……這些禮法正統,是一把很有分量的利劍。
“鄭先生心有大義,如能有幸與先生同行,此道或可更加明晰——”少年眼神誠摯,道出相邀共成大事之言。
如此,鄭潮便不得不直言問道:“敢問令族,是否已經選定了榮王府?”
長孫寂:“不瞞鄭先生,尚在思量當中。只是觀大局,眼下認爲榮王最爲合適,榮王如今在西南一帶,已頗有呼聲。”
見鄭潮目露思索遲疑之色,長孫寂又道:“不過正如晚輩方纔所言,還是想聽一聽先生的看法,故今日才斗膽請先生來此。”
“此事……或不可急於做決定。”鄭潮真誠地建議道:“長孫一族存世不易,經不起再一次震盪……依鄭某之見,不如先暗中積蓄力量,以觀局勢,待時機成熟,再行決策。”
言下之意,是不要被局勢和處境輕易衝昏頭腦,過早站隊,以免押錯了人。
鄭潮疑心,榮王或已經暗中在試圖獲得長孫氏的支持了,只是長孫家的族人暫時不欲同他明言深說而已。
長孫寂點了頭:“先生所言在理,的確不可貿然決定。”
他聽得出來,鄭潮無意急着做決定,卻也是在真心提醒他們長孫家要謹慎選擇——
而積蓄力量,是必然之事。如今亂勢已起,女帝政令難通,正是他們重新蓄力的好時機。
但一族之力終究有限,所以他想力所能及地去拉攏一切能拉攏的人和勢力。
鄭潮是很有價值的,一是他的聲名,二是他背後的鄭家殘餘的勢力和人才,哪怕他被鄭家視作叛徒,但偌大一個鄭氏族中,總有明事理的人,也總有願意爲利益放下隔閡的人。
所以,哪怕此刻鄭潮並未鬆口扶持榮王之事,長孫寂及其他族人待鄭潮也依舊禮待有加,轉而又談到其它勢力。
談話間,長孫寂忽然問:“鄭先生與江都常刺史,在滎陽時,應當有過接觸吧?”
鄭潮一愣,旋即笑着點頭:“是,彼時常刺史曾與我一同祈求雨停。”
這件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甚至成了證明常歲寧乃將星轉世的“佐證”。
“在京師時,我便很欽佩常娘子了。”想到當初小姑被害之事,長孫寂的眼睛黯然了兩分,片刻,才道:“只是當時我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常娘子會有今時之成就。”
當初,常娘子爲兄長力求清白之舉,實在驚人,他由此也知曉了這個女郎有不凡之處,但怎麼也沒想到會不凡到如此地步。
一經出世,便平定徐正業之亂,據江都,御倭賊,以銳不可當的姿態名震四海。
所以,他和他的族人也在設想,能否將常家也拉入陣營之中。
常家被女帝猜忌已是必然之事,獨木難支,尋人結盟是值得考慮之事。
雖說最終要扶持李氏何人,尚未有定論,但若是可以,他真的很想和常娘子這樣的人物共謀大事,無論是出於利益考量,還是個人私心。
長孫寂委婉地向鄭潮透露了這個想法。
鄭潮的心情有些複雜,拉她共扶明主?
想到那個少女給他的野心勃勃之感,鄭潮覺得長孫家這個盤算怕是註定落空。
當初她還沒去江都呢,就以主人的語氣邀他來日去江都做客……之後果不其然,她果真堂而皇之地將江都裝進了她的麻袋裡。
而如今,她又將江都變作了她的麻袋,把各路人才都往裡頭塞……
這樣的人,當真會輕易甘心扶持他人嗎?
或者說,什麼樣的人,才能叫她甘願稱臣扶持?
長孫家看好的榮王,有這個能力嗎?
鄭潮覺得懸,但還是委婉地道:“既然是舊識,先探一探常刺史的想法也無不可……”
接下來,長孫家的人又向鄭潮詢問崔璟的近況。
鄭潮在心中咂舌,合着,長孫家專想收留被士族唾棄的過街老鼠是吧?
不過,他大外甥,的確是很值得拉攏的對象。
但事關玄策軍,此中分量太重,也沒什麼把握可言,長孫家的人也未敢明言,只是旁敲側擊。
鄭潮並無意替崔璟做任何選擇,他如今不過是外甥養在外頭的窮舅舅罷了,並沒辦法去當外甥的家,做外甥的主。
關於外甥的想法,鄭潮也不多做透露,當然,他也無從透露——大外甥怎麼想的,他了解的還真不算多。
長孫寂留鄭潮住了幾日,這幾日相處下來,鄭潮對這個長孫家的少年家主印象頗佳。
鄭潮離開前,與長孫寂約定,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要保持書信往來。
事實上,鄭潮這一路,同不少談得來的人,都做下了如此約定。
長孫寂欲贈盤纏,被鄭潮拒絕了——沒法子,大外甥給得太多,讓他足夠維持衣食無憂的生活,及視錢財爲糞土的清高形象。
說來……明日好似就是中秋了?
於是鄭潮決定給大外甥寫一封家書,信上說了近來見聞,有山水風光,也有戰事疾苦。末了,又提到在峽州時被人拿菜刀威脅之事,並歸結爲:【幸而得吾機智化解】
鄭潮剛將這封家書送出去,欲乘船渡涪陵江時,忽聽渡口人聲躁動,原是有人帶回了東面的戰報——
“……韓國公李獻敗了!今已被卞春樑大軍,逼退至荊州!”
“洞庭已落入卞春樑之手,並佔下嶽州,大行燒殺劫掠之舉!”
“卞春樑大軍如此兇狠勇猛,這可怎麼辦纔好……”
“我這裡有一道檄文……正是出自卞春樑麾下軍師之手,他們還揚言要‘直搗黃龍’,攻入京畿上都,爲昔日道州枉死的百姓討回公道!”
鄭潮忙上前去,同那名着文衫的年輕人借檄文一觀。
去歲初,道州大旱,因賑災不及時,致使無數災民餓死,近年大盛多災,起初朝廷並不曾如何在意這一場旱災下的人禍。至去年秋日,開始有道州災民涌入京師,求天子憐憫主持公道,那時徐正業之亂已現,京師戒嚴並排查徐賊同黨奸細,很多災民被錯殺,或被暴力驅逐。
他們的聲音不被傾聽,生死亦不被在意。
這份民怨,藉着徐正業起事之風,在鹽販卞春樑的帶領之下,很快聚集成了一支亂軍。
到底是民間勢力,亂起之初,朝廷仍未十分放在心上,直到幾撲不滅,愈發勢大,眼看着卞春樑自道州起,先後攻佔了衡州,邵州,今年春日又佔下潭州,舉兵攻往洞庭——
徐正業之勢已被撲滅,反而起初不被重視的卞春樑之勢愈發壯大。
卞春樑的野心是寫在明面上的,高舉報復之旗,誓要攻入京師,推翻當下朝政。
他揚言爲民請命,要爲道州枉死的百姓討回公道,血債血償,因此所到之處,凡官員權貴豪強,皆被他劫殺一空。許多當地士族,家中無論老幼也皆遭屠戮,之後再連同屋宅被一把大火燒成灰燼。
若說當初徐正業尚以匡扶李氏江山之名拉攏官員貴族,卞春樑便是公然站在了官權士族的對立面,他於檄文中言【刀下殺盡貪官污吏,足下踏碎公卿傲骨,不破京畿取回公道必不折返】——
鄭潮看得愁眉緊鎖。
滿紙血性與報復之言,決心推翻壓迫之政……此檄文拿來煽動亂世平民,無疑是極有力的。
再加上李獻此番大敗,卞春樑大軍士氣再漲,必將又引來無數人跟從效仿。
鄭潮的視線越過渡口處惶惶的人羣,看向東面洞庭湖方向,心下憂慮至極。
李獻此一敗,可謂出乎了許多人的預料。
兩月前,李獻將卞春樑大軍逼出洞庭一帶,傳捷報入京,被視作扭轉局面之戰。
之後,李獻乘勝追擊,欲取回潭州,然鏖戰月餘,仍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兵之大忌。士氣衰餒,便必有一敗。
八月初一當日,卞春樑大軍忽然出城迎戰,破開李獻大軍防禦,一連不過十餘日,便一鼓作氣攻下洞庭,並佔嶽州。
李獻大軍死傷數萬,節節退敗之下,勉強在荊州憑藉易守難攻之優勢,才得以穩住陣型。
荊州歷來難攻,卞春樑大軍也已疲憊,此刻紮營嶽州休養蓄力,而嶽州城中,因卞軍的屠戮,已形同煉獄。
失了洞庭與嶽州的李獻,在荊州安置下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重責軍中部將。
他認爲自己分明制定了周密的作戰計劃,只因麾下將士無能,履行不力,輕易退卻,擾亂軍心,方致使大敗局面的發生。
這些士兵皆如一盤散沙,若不重責,何談軍規與軍威?
敗仗之下,士氣衰微,李獻試圖以此將軍心拔起。
在如此嚴懲之下,剛吃了一場敗仗的軍中愈發人心惶惶,如一張緊繃的弓,強行支了起來。
同樣負傷在身的李獻,此刻面色沉寒,正於營中執筆書寫請罪戰報。
荊州至關重要,他在請罪書上再三保證,會以己命死守荊州,並定會取回在他手上丟失的嶽州。
收筆之際,李獻手中猛地用力,筆桿在他手中被折斷。
此次他固然敗了,但必不可能再敗!
他定會親手取下卞春樑首級,以雪今時之恥!
洞庭敗訊傳回京師,朝廷上下一片震怒恐慌。
聽官員上稟嶽州戰後百姓慘狀,聖冊帝亦龍顏大怒,嚴斥李獻之過。
“陛下,荊州地處關鍵,乃是攔在山南東道前最有力的一道屏障……若荊州再失,東都洛陽,乃至京師,只怕都要成爲亂軍囊中之物!屆時大盛危矣!”
聖冊帝聞言勃然大怒:“大膽!”
那名官員自知用詞不當,慌張跪伏下去請罪。
但他之言雖聽來不祥,卻也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聖冊帝亦清楚此一點,故而也並未自欺欺人粉飾太平,發落責難這名官員,待冷靜下來之後,即與衆臣緊急商議對策。
感受着金鑾殿中瀰漫着的不安氣氛,在旁聽政的太子李智,半藏在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慄着。
除了卞春樑大軍的威脅之外,近來幾乎隔幾日就會有各地大大小小的戰報傳回京師,肖旻將軍也再次領兵平亂去了……
怎麼辦,大盛這是要亡了嗎?
太子心下戚懼,簡直快要哭了。
戶部的官員也要哭了。
別的官員或怒或驚或懼,而他們戶部,還要再另加上一條頭疼。
面對持續不斷的鉅額戰事支出,他們真的快要頭疼死了!
湛侍郎看着面前堆積如山的催錢單子,突然理解了老師——老師動輒發瘋的精神狀態,領先他好幾十年!
每天面對這些,哪有不瘋的?
尤其是那韓國公的軍餉催要,他簡直恨不能撕碎嚼碎咽肚子裡纔好,打了這許久,要了這麼多錢,結果憋了個這麼大的敗仗,一座城池都沒拿回來,還把嶽州丟了!
這不是妥妥的賠錢貨嗎?
偏偏更賠錢的還在後面,敗仗並非結束,而是意味着更多的藥材補給,更鉅額的傷亡撫卹,甚至是被拉得更長的戰時消耗……
且聽着早朝上衆臣所議,因卞春樑的兵力再度壯大,接下來免不了還要再往荊州增派兵力。
不增派怎麼能行,荊州是一定不能丟的!
湛侍郎嘆着氣,縱有千般頭疼,卻也只能加緊處理。
湛侍郎翻看公務間,眉頭越皺越緊,不禁就想到了不久前江都常刺史要建官營作坊之事。
建作坊無疑是筆大支出,他剛準備頭疼時,卻聽聞常刺史在奏請中事先已主動言明,一切支出,她自己可以想辦法墊付——
墊付……多麼動聽的兩個字!
(文中道州的位置,在今湖南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