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告假了。
理由很充分,自己要準備親事。
王顯聞訊也只是淡淡一句:聰明人!
身邊人問道:“王詹事爲何這般說?”
“老夫爲太子詹事,上來第一件事便是拿人開刀立威。東宮經歷了此事,人人自危,正該多動些人。
楊玄處置了後續之事,堪稱東宮中除去老夫之外最安全旳一人。他若是願意,此刻就能拉攏一羣人,此後坐大。”
“那他爲何不拉呢?”
“此次太子成了廢人,一家四姓的火氣要衝着誰來發?他若是在,自然少不了。他跑了,老夫最近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王顯撓頭,“昨日老夫家大門被人潑了狗血,腥臭無比。”
“詹事可曾報官?”
“無用,還丟人。”
“一家四姓也太無恥了吧?”
“這不是他們乾的。”
“那能是誰?”
“鍾遂三族被拿下,但逃脫了數人,其中一人臨走前說了,要尋老夫拼命。”
……
楊玄壓根就沒想過這些。
他有些忐忑的在等待着自己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
爲人夫!
魏靈兒等人紛紛趕來幫襯。
但一提及誰做儐相時,連最悍勇的陶堅都爲之變色。
“此事吧……”陳子茂面帶懼色,連所謂的君子風度都不顧了,“當今下婿風俗尤盛,周氏龐然大物,天知道會有什麼手段。”
陶堅說道:“鞭子還好,就怕那邊用棍子。”
所謂的下婿,就是老丈人家在接親的時候收拾女婿。
“在接親之時,新郎便是婦家狗。”魏靈兒神色古怪,洪雅低聲道:“可是在想着你未來的狗是誰?”
魏靈兒臉紅了,“纔沒有。我只是在想,子泰此次接親會遭遇什麼。”
婦家狗?
楊玄面如土色。
“會棍棒交加。”張冬青嘆息,顯然對這種風俗不大讚同。
“還曾有新郎接親時被女家人打死的。”
這堪稱是刀山火海啊!楊玄深吸一口氣,“不必懼怕!”
魏靈兒讚道:“子泰豪氣!”
等衆人一走,楊玄問道:“怡娘,可有什麼貼身的甲衣?薄一點的。”
……
周寧收拾了東西,出了值房,再沒有回首。
安紫雨陪着她,“不再看看?”
周寧說道:“往日看的足夠多,若是思念便能想起來。此刻再看卻是躊躇。”
“你倒是豁達, 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周寧走在國子監中, 路上遇到了師生都微微頷首。
比往日少了許多冷漠。
包冬和幾個同窗止步, 看着周寧和安紫雨緩緩而去。
“國子監的嬌花,終究被人採摘了。”
“國子監從此黯然無色。”
“包冬,你是苦情繫的, 可有詞?”
包冬擡頭看着藍天。
“我要去吃喜酒。”
周寧走到大門外,回身道:“司業請回吧。”
安紫雨拿着手帕, 哽咽道:“記着沒事回來坐坐。”
“嗯!司業。”
“什麼?”
“我走了。”
“哦!”
“記得請個醫者。”
周寧上了馬車, 隨即回到家中待嫁。
周勤見到孫女歸家, 嘆息道:“還能待幾日?”
周寧無語。
最後糊弄,“阿翁, 我給你鍼灸吧!”
“別!”周勤面色大變,隨即大笑不止。
老僕擔心的看着他,“阿郎小心些。”
周勤笑的喘不過氣來, “哎!哎!老夫樂啊!”
周寧蹙眉, 問道:“阿翁樂什麼?”
周勤樂呵呵的道:“你那銀針忒長, 每次扎進去老夫被嚇個半死。那小賊可惡, 老夫想收拾他,卻擔心你過去被欺凌。”
周寧低頭。
周勤笑道:“可一想到從此那長長的銀針就會扎到他的身上, 老夫就樂的不行!”
周寧:“……”
……
晚飯後,怡娘在點檢準備的禮物,章四娘協助。她一邊檢查清點, 一邊嘀咕着。
“當年才那麼小一坨,如今也要成親了。”
回過頭, 她見章四娘蹲在邊上,癡癡的看着外面的楊玄, 就淡淡的道:“別想着新婚之夜前陪侍郎君,沒戲。”
章四娘癟嘴。
楊玄在院子里納涼。
前院, 坐在屋檐下的屠裳突然蹙眉看着右側圍牆,撿起一顆石子丟進了後院。
“哎喲!誰扔的石子?”
剛抱着一牀被子出來的章四娘正好中招,單手捂着額頭,目光轉動,想尋人晦氣。
趙三福悄無聲息的翻上牆頭,此次他有了經驗,坐在沒有尖刺的地方, 灑脫的道:“戒備差些意思,被盜賊摸進來就有趣了。”
他輕鬆下來。
身後突然有人說道:“下次走正道。”
趙三福猛地回身,還擺出了個防禦的姿勢。等看到是王老二後,他沒好氣的道:“就不能出點聲?”
趙三福拎着包袱尋到了楊玄。
“這是賀禮。”
楊玄笑道:“難得你這位鏡臺的紅人也來送禮, 傳出去怕是會嚇到許多人。”
趙三福隨意坐下,“你若是不介意,我也願意做個儐相。”
“得了吧,你若是去做儐相,丈人能把我趕出來。”
趙三福靠着牆壁,雙腿耷拉在臺階下,“東宮之事你的運氣不錯。”
“什麼意思?”
“國丈他們一直在想法子把太子重新拉起來,咱們鏡臺重點就盯着這個。我還在想陛下那邊會如何應對,沒想到一次刺殺就了結了。東宮多少人會倒黴,你還好,竟然混了個清白。”
“鏡臺就沒摻和此事?”楊玄覺得王顯的事兒鏡臺弄不好知道。
趙三福搖頭,“宮中事咱們不好摻和,韓石頭盯着呢!”
“對了,韓石頭這人你覺着如何?”
“穩,做事有分寸, 不出意外的話,陛下去之前,他能富貴已極。”
“王守呢?”
“他?鏡臺就是帝王的狗, 爲帝王撕咬, 若是識趣還能得個善終……”
楊玄靠在牆上,感受着些微涼意,“知道的太多,也是一條絕路。”
趙三福默然。
“你的酒宴我想來,但不能來。”
“多謝了。”
鏡臺當紅炸子雞來赴宴,那些客人會如何的臥槽!
“今夜就爲你慶賀一番吧!”
趙三福變戲法般的拿出一個酒囊。
喝了酒,他把酒囊一丟,起身道:“東宮沒什麼意思。”
“我知道。”知道是知道,但目前楊玄還需要這份資歷,好爲下一步迴歸北疆打下基礎。
“那地方就是個爛泥潭,寧可孤傲清高些,莫要攪和進去。”
“你在鏡臺……我聽聞王守頗爲看重你。”
“沒錯,他喜歡那等遊離於利慾薰心與理智尚存之間的人。”
“要小心。”
“我知道。”
趙三福走向圍牆,翻上去,騎在牆頭揮手。
“記得吃回春丹。”
曰!
楊玄衝着他比了一箇中指。
……
第三日,是個吉日。
成親的日子也在今天。
大清早章四娘起牀就說道:“今日要祭祖呢!”
成親是人生大事,必須要先稟告祖宗。
怡娘已經在準備了。
到了時辰,她捂額,“竟然忘記了買金線,四娘子去一趟。”
“哦!”
章四娘去了。
後院裡就剩下怡娘、老賊和王老二,外加楊玄。
單獨開闢的祠堂裡,此刻一個牌位被綢布遮蓋着。
怡娘走進去。
行禮。
“陛下,雖說女子不得主持此等事,不過楊略和曹穎不在,奴只能如此,還請陛下莫要見怪。”
她把祭品一一擺好,隨後回身,“郎君。”
楊玄步入祠堂。
怡娘拉着綢布,一扯。
孝敬皇帝四個字映入眼簾。
楊玄的呼吸一緊。
接着收斂心神。
香火中,怡娘低聲說着。
“當年陛下令奴帶着小郎君出宮,至此十六載了,奴無能,只能看着楊略帶着小郎君遠遁南疆。”
楊玄彷彿看到了在那個血色的長夜中,一個宮人挎着提籃,緊張兮兮的貼着牆往前走。
那些侍衛持刀對着她微笑,讓她安心。
隨即,這些微笑被淹沒在了血色之中。
“楊略帶着小郎君在元州蟄伏,僞帝做賊心虛,令鏡臺窮搜天下追殺楊略,幸而神靈護佑,小郎君這才無恙。”
前面十年楊玄覺得是神靈護佑,後面五年就是僥倖。
“奴和曹穎在長安接到了小郎君,由此,小郎君一路仕途順遂,如今已然是太子中允。”
“陛下反感一家五姓,卻不知小郎君迎娶的女子乃一家五姓中周氏嫡女。”
“陛下,您要做阿翁了。”
怡娘眼含熱淚退了出去。
楊玄起身看着牌位。
“當年之事我不明所以,怡娘把我帶出宮中,楊略護着我到了元州。元州的日子不大好,但活着就好。”
“這些年我想過許多,從對楊略身份的猜測,到咒罵這個賊老天,我在想,我活着究竟是爲何?難道就是爲了活着?”
“楊略五年之後再度出現,讓我來長安,我來了,怡娘和曹穎弄的神神秘秘的來投靠,莪一早就發現不對。”
“當他們說出我的身份時,我震驚之餘也在想,當年您爲何不反抗呢?”
“我想了許久,若是您反抗,鎮壓在所難免,隨後長安混亂……想來您是不願看到這一幕吧。”
“我不知當年發生了什麼,但怡娘告訴我,僞帝父子在其中興風作浪。”
“我不想什麼討逆,就想着在元州鄉下弄個宅子,娶個娘子,生幾個孩子。我上山狩獵就能養活他們,隨後就這麼過了一生。”
“可我遇到了晏城。”
外面,老賊衝着怡娘眨巴眼睛,暗示有沒有問題。
怡娘搖頭,低聲道:“別打擾了郎君和陛下談話。”
哪怕是縱橫地底下多年,老賊依舊打個寒顫。
王老二最沒心沒肺,蹲在邊上吃牛肉乾。
“我最不喜的便是麻煩,人活着就很累了,還要給自己的頭上壓東西,什麼牧民,什麼廝殺,什麼天下,什麼大業……”
“我一直不想這些,只是身邊跟着怡娘他們,楊略更是爲我遠遁南周,我若是不努力,就辜負了他們。”
“那日我去了太廟,見到了您的神主。”
“那一刻我不知怎地,突然就渾身顫慄。”
“您別怪我……我真的對您沒多少父子親情的感悟,可那一刻,我卻莫名其妙的渾身顫慄,眼眶發熱。”
“我還有兄長在長安城中,僞帝父子大概想撇清您出事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留着他們做樣子。”
“我在想,當初您若是願意讓他們中的一人出城,想來會比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更適合討逆大業吧!”
“可您還是選擇了我。我想,您這是想聽從天意,對嗎?”
“若是我成了個庸才,甚至死在了某個地方,那麼什麼大業自然就煙消雲散。”
“若是我有大才,那麼楊略他們自然會按照您的吩咐,簇擁着我一步步走上去。”
“如今的大唐看似繁花似錦,可內裡卻亂糟糟的,流民越來越多,府兵制已然崩塌,邊疆各處都在自行收稅,自行招募勇士,組建大軍。這是亡國景象,可僞帝卻依舊陶醉於歌舞之中。”
“一家五姓依舊龐大,看似堅不可摧。我此次娶的便是周氏的嫡女,可並非什麼利益糾葛。”
“我喜歡她。”
“南周支持南疆異族叛亂,國中在弄什麼新政,我去了一趟南周,發現國中問題不少,禁軍糜爛,國中爲了新政分爲兩派,他們會內鬥不休。不過南周有錢。”
有錢了不起?
當然了不起,否則南周早被大唐鐵蹄踩翻了。
“南周有錢,不過其國不重武人,能自保,但無法進取。南周挑動南疆異族叛亂,我以爲,這是內心掙扎之舉,既想自保,又想開拓進取,我以爲,這等想法遲早會釀成大禍。”
國家層面在戰略上的不確定和模糊會帶來許多危害,內政混亂,外事混亂,甚至會因爲定位錯誤而莫名其妙的得罪不該得罪的強國。
“北遼很強大,只是一個潭州就令陳州焦頭爛額,只是養的三條狗就困擾陳州多年。”
“赫連峰正在厲兵秣馬,他們在盯着北疆,也在盯着長安。”
“我此刻人在長安,可心卻在北疆。”
“要想討逆,首要打下一個根基。如今我在北疆有了一縣之地,曹穎代爲掌管。另外,陳州我也在着手,下一步便是北疆。”
楊玄行禮。
擡頭。
看着牌位。
“討逆大業道阻且難,您一定想問我意志是否堅定。
說了那麼多,其實就是想告訴您,我願意承擔這份重擔……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