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小區裡只剩下昏黃的路燈作伴,燈光將郝帥落寞的影子拖在地上,照舅爺的說法,這就是他的靈,照張鋼鐵的說法,變成靈後意識清晰,如此看來,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孤獨的,郝帥曾經一度覺得孤獨、抑鬱,此刻看着自己的靈,好像忽然領略到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意境了,當你自斟自飲的時候,你的靈又何嘗不是獨自舉着酒杯?在這個情比紙薄的人世間,又有幾人能真正跟你碰響這個杯子呢?
郝帥緩步走出小區,心裡暗自擔憂,張鋼鐵這一去也不知是吉還是兇?表叔說舅爺精於此道,也不知是真還是假?
走着走着,郝帥忽然停了下來,把頭向右一轉。
“誰在那?”
郝帥高喊了一聲,這已經是今晚第二次覺得有人看着他了,一次有可能是錯覺,兩次也是嗎?那種被注目的感覺異常強烈。
“我過去了啊。”
那個牆角黑漆漆的,郝帥打開手電筒向那個牆角踱去,很快就走到了牆邊,可惜牆角那頭並沒有人,郝帥奇怪地看着一眼就能望到的遠處,只好相信兩次都是錯覺。
關掉手電筒,郝帥回身走了一步忽然又停住了,因爲想到了舅爺的一句話,他緩緩轉過身,又一次打亮手電筒,然後屏住呼吸向前照去,這次他的目光沒有向遠處看,而是看向了地面,果不其然,地面赫然照出個人影來,準確地說不應該是人影,雖然是人的形狀,卻並不是人,更不是郝帥自己的影子,而是憑空出現的一個靈!
看到靈的這一秒,郝帥的手機差點失手落地,他把手電筒左右晃動,那靈果然也反方向移動,就像他面前站着一個透明人一樣,郝帥徹底慌了,轉身拔腿就跑,卻被自己絆了一跤,連忙手腳並用爬起來,發了瘋般衝出了小區。
郊區的夜生活很少,此時已是一片寂靜,郝帥一口氣跑了兩公里,這才大喘着粗氣停了下來,他只是想起舅爺的話想試試,沒想到真的試出個靈來,他忽然又想起了舅爺和張鋼鐵的一段對話。
“所以說鬼也有影子?”
“不錯,有靈的鬼就有影子。”
難道說剛纔那裡站着一個有靈的鬼?難道說兩次都是他在看着我?郝帥的一顆心瞬間跳的喲,一張臉霎時白的喲,還有什麼比見了鬼更恐怖?有,見了鬼還被鬼跟着。
郝帥回頭看了看,還好街上的路燈明亮,影子要是跟過來的話一眼就能看見。
“這位大哥…呃…大姐…呃…前輩,你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可千萬不要跟過來了,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他雙手合十向後拜了又拜,眼見郊區打不到車,只能步行向前,好在過了跨江大橋就是市區,離他家也就不遠了。
郝帥一步三回頭,總算又走出一截,跨江大橋就在眼前了,沒看見影子跟過來,郝帥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張貢江上原來的石橋年久失修,人們紛紛抱怨,三年前市政終於斥資修建了這條跨江大橋,使得兩岸通行更加便利,目前處於試運行階段,橋上滿是彩色的燈條,遠觀起來極爲絢麗,也爲新江的夜景盡了一份力。
此時的橋上鮮有車輛,畢竟已經很晚了,郝帥步行上了橋,二百餘米的大橋走起來也就兩分鐘的事,誰知走到橋中央時忽然看見橋邊坐着一個女人,那女人翻到了護欄外,背靠着護欄坐在一尺寬的橋面上,兩條小腿垂在橋下的黑暗中。
如此深夜一個妙齡女子獨自坐在橋上欣賞夜色?這聽起來就很扯,該不會是個女鬼吧?郝帥頓時停了下來,那女人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到郝帥同樣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挪了挪,差點掉下去,幸好抓住了護欄。
看她的反應應該是人,郝帥不禁吁了口氣,自己原本膽子是很大的,自從知道世上有鬼以後變得小起來,那女人隨即也鎮定了下來,把頭一扭繼續“欣賞夜色”。
難道她想跳江?郝帥的心裡閃出這樣一絲念頭,這麼小的城市也會發生這種事嗎?不對,這跟城市大小沒關係,什麼地方都有不幸的人,郝帥思考了片刻,最終擡起腳來從她身後走過。
現代人大多是冷血動物,遇到事躲的多管的少,偶爾有一個見義勇爲的人站出來確實會感動很多人,事過之後,當他們自己碰到時又會恢復冷漠的本性,郝帥是現代人嗎?是,他是冷血動物嗎?似乎不是,如果她是人,他想必願意救她,但若是鬼呢?救她多半會被她拉下水,即使會游泳,她也不會給機會,郝帥知道她是人是鬼嗎?不知道,所以他只能選擇冷漠。
轉眼就走出了十餘步,每走一步郝帥的內心都在經歷強烈的掙扎,剛纔他和她是有一瞬間短暫的對視的,她眼中強忍着的那種無助與絕望格外可憐,如果她是鬼,那她的表演功底絕對是好萊塢一線水準,但如果她是人呢?自己坦然走掉,眼看着一條生命隕落卻置之不理,還配叫個人嗎?
“你贏了。”
郝帥咬着牙停了下來,他決定退回去,老天一定不會讓好人遭受磨難的,他似乎忘記了大好人張鋼鐵的遭遇。
那女人聽到腳步聲,猛然轉過了頭。
“你別過來。”
她大喊了一聲,下意識地往旁邊挪。
“你別害怕,我不過去。”
郝帥在她四五米外站定,再靠近怕她一不小心掉下去。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郝帥試圖分散她的注意,找機會撲過去救她。
“尋死啊,難道欣賞夜色嗎?”
她倒是直言不諱,兩眼直勾勾瞪着郝帥,郝帥只要靠近一步恐怕她就會跳。
“年紀輕輕有什麼想不開的?”
郝帥攤了攤手,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
“年紀輕輕才容易想不開,老了誰還敢尋死?”
她說的好像有幾分道理,郝帥故作老成的樣子顯得有些滑稽。
“你最好坐下,要不然我總覺得你會突然撲過來嚇我一跳。”
她像是看穿了郝帥的心思。
“好好好。”
郝帥只好貼着護欄坐下,距她仍有四米左右,撲過去怕是沒有她跳得快,看來只能靠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了,郝帥趴在護欄上,通過欄杆間的空隙看着她。
“我們在哪裡見過嗎?我覺得你有點眼熟。”
郝帥一臉認真地說道。
那姑娘白了郝帥一眼。
“像你的初戀還是像你老婆?”
“想多了,你瞪我的時候特別像我三姨。”
郝帥半開玩笑半刺激,想緩和她的情緒,從而讓她放下戒備之心,哪知那姑娘聽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我竟然那麼老,我不活了。”
她的一雙腳在空中來回踢彈,一個不慎就會掉下去。
“沒有沒有。”
郝帥慌亂地擺手。
“我三姨比我小多了。”
“是嗎?”
那姑娘扭臉看着郝帥,雷聲大雨點無。
“是啊,我姥姥懷她的時候我都能打醬油了,我三姨從小跟我一起玩,我比她個子高,她打不過我就老是拿眼睛瞪我,一瞪我我就要倒黴。”
郝戲精編故事的能力向來不弱。
“怎麼倒黴?”
“不是被我媽揍就是被我姥姥揍。”
“哦。”
那姑娘的情緒緩和了一點。
“你叫什麼名字?”
郝帥繼續套近乎。
“璐璐。”
“我叫郝帥。”
郝帥每次一提自己的名字總要被別人調侃幾句,誰知那璐璐聽完竟然一臉鄙夷看着郝帥。
“我真的叫郝帥,我給你看我的身份證。”
郝帥把手伸進了褲兜,一遞身份證不就到她跟前了嗎?
“不用,你叫郝帥還是郝難看跟我沒關係。”
她把臉扭向前方。
“你走吧,我知道你是想勸我,但我意已決,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姑娘,想想你的家人。”
好像每個勸尋短見的人都會打親情牌。
“我家人全死了。”
璐璐卻並不吃這一套。
“那想想你的朋友。”
郝帥又打出友情牌。
“朋友全散了。”
璐璐的表情更加厭惡。
“那我做你的朋友可以嗎?我也沒有朋友,但凡有一個朋友,我也不至於深更半夜步行回家。”
郝帥一臉真誠,心裡想着:張鋼鐵,咱倆先斷絕關係五分鐘。
璐璐聽罷再次扭頭看向郝帥,從他真誠的眼神裡看到了善意,忽然笑了出來,不知是光線的問題還是本來如此,此刻從郝帥的角度看去,她笑起來是那般好看,郝帥不禁也笑了。
“想得美。”
她的笑意倏然而收。
“朋友是說一聲就能當的嗎?要是說一聲就能當,誰沒有幾百幾千個朋友?”
“那怎麼樣才能成爲朋友?”
“朋友可以爲了朋友不顧生死。”
“我可以。”
他真的可以,他爲了張鋼鐵豁出過性命。
“是嗎?”
璐璐一臉質疑看着郝帥。
“那我現在從這跳下去,你也敢嗎?”
郝帥忽然沉默了,五年前,同樣是這樣一個微風拂面的黑夜,同樣是在眼前這條黑乎乎的張貢江裡,他失去了一生的摯愛,那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疼痛。
“哼。”
璐璐見他遲疑,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冷哼來。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靠得住。”
“我敢!”
郝帥不知哪裡來的勇氣,也許是因爲眼前的璐璐看起來真的眼熟,這城市本來就很小,說不定就在哪個路口碰見過,尤其是她那一抹迷人的笑,他敢肯定在哪裡見過,但他來不及細想,因爲璐璐向前一挪真的跳了下去。
“那你來呀。”
她的聲音從高到低,轉眼便聽不見了,她本來就是想尋短見的人,有什麼不敢跳的?郝帥只是沒想到她竟這麼果斷,看不出一絲害怕,郝帥踩着欄杆望向黑乎乎的水面,跨江大橋有幾十米高,落水聲幾不可聞,看着江水的一刻郝帥忽然有點懷疑人生,自己本來是要勸她回頭的,怎麼反而促成了她跳江?但此時實在容不得猶豫,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江水在流動,拖個三兩秒她可能就不在原地了,晚上下水找人本來就很困難,郝帥咬了咬牙,翻過欄杆跳了下去,耳聽得橋上有喇叭聲,似乎有人開車經過,卻已然攔不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