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嫂難爲
趙立秋直到新婚的第二天才從趙立夏嘴裡得知左穆已經離開的消息,這一去最少便是三年,一路隨行的還有回京覆命的齊墨。彷彿只是眨眼間,身邊就彷彿空了一塊似的,看來即便是在趙立秋的眼中,左穆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爲了他的精神支柱,如今人一走,整顆心都覺得空落落的。
不過左穆走了,卻替他們請來了齊父,這位比之左穆毫不遜色的國之重臣,衆人可不敢有絲毫懈怠,所以,在趙立秋新婚的第二天,依然隨着趙立夏他們一道乖乖去左府拜見新的先生”“。
只一天的功夫,趙家兄弟幾個就已經認識到了齊父與左穆的不同,他們習慣了整天樂呵呵和藹可親偶爾帶了些老頑童氣質的左穆,如今面對齊父實在是有些不適應,他們也不明白爲何昨日還很親切的齊父今日就變得高深莫測起來,那精神爍爍的雙眸中透着歲月沉澱下來的睿智,雖然面上也帶了淺淺的笑容,可怎麼看心中都有一股子說不清的直覺,好似一不留神就會被這笑容算計了一般,哪怕留神了應該也會被算計的吧。若是有京城裡的官員在此,定會驚歎,昔日的齊大人又回來了。
“你們的資質天賦固然不錯,但也僅限於這一州之內,十一歲的解元算不得什麼,舉人更算不得什麼,天下間還有無數天資聰穎之人,那京城更是能人輩出,你們若想從芸芸衆才子中脫穎而出,成爲人上人,便要從現在起就吃得苦中苦,不能有一分一毫的懈怠。須知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莫要辜負了上天的厚愛,浪費了天資。自明日起,你們最遲卯時要來左府向我請安,若是遲了……”齊父的話並未說完,衆人卻連連搖頭保證絕不會遲了。
相比起左穆的半放養政策,齊父就要嚴苛得多,除了要求衆人每日最遲卯時來左府向他請安外,趙立年和方辰更是整日都要呆在左府,而趙立夏和趙立秋則每日最少學半天的功課。
衆人踏出左府的那一刻,齊齊鬆了口氣,背後都驚出了不少冷汗,不愧是京城裡傳承百年的書香世家之主,不愧是國之重臣,律人律己。不過卻也讓他們明白齊父是真心地想要教導他們,趙立年和方辰彼此對望一眼,心中都已是下定決心,要好好跟齊父學習,不僅是學識,還有見識。天外有人的道理他們一直都明白,只不過未曾親眼得見,終歸還是抱了一絲僥倖,如今被齊父當衆點來,驕傲如方辰都不由有種當頭棒喝的感觸。
方怡在聽說了之後也連連點頭:“嚴師出高徒。我並非說左先生不好,不過他到底是肆意瀟灑的大名士,行事自然與這名門世家的家主不同。立年和辰辰將來是要走仕途的,如此嚴苛的要求對他們來說是再好不過。”
“我也是這般想的,看來他們兩人心中也是明白的。”說着,趙立夏看着方怡笑:“我原以爲你會心疼。”
方怡嘆了口氣:“我怎會不心疼?看着他們每日天不亮就起,天黑了還要挑燈夜讀,瞅着好不容易養圓溜的下巴又尖回去了。可縱然心疼又如何?這條路是他們自己選的,考科舉好比萬人過那獨木橋,不下真功夫又如何過得去?”
趙立夏默然,輕輕將方怡攬進懷裡。
……
王芊芊回門那天齊父放了趙立秋一天的假,讓他陪新媳婦回孃家。冬香在趙家夾着尾巴規規矩矩地呆了三天,終於盼來了回門日,原本按方怡的意思是要把她留在家裡的,王芊芊卻搖搖頭,她盤算着這次回門就把冬香留在劉家不帶來了,這麼個不知進退的丫鬟要了遲早是個禍害。最後,王芊芊帶着冬香回孃家,把臘梅留下照顧方怡,小丫頭雖然做事不夠乾脆利索,卻是個乖巧聽話的,萬一有什麼事兒至少可以跑腿喊人。
冬香一回到熟悉的劉家,立刻就紅了眼圈兒,在看到劉老夫人的剎那,眼淚成串地就往下掉,王芊芊只當沒瞧見,劉老夫人目光在她們身上掃了一圈兒,心下已經隱約猜到了些什麼,面上也不顯,只是拉着王芊芊的手噓寒問暖,又說要跟她說幾句體己話兒,把身邊的人都遣了下去。跟在老太太身邊兒的老媽子跟老大太對了一眼,便知道該如何去做了,一出門將那冬香拉到一邊,把在趙家發生的事細細問了一遍。
面對劉老夫人,王芊芊笑得溫婉,靜靜地聽她說完一些內宅裡的事兒,還有些閨房裡的私密事兒,聽得滿面嬌羞,最後纔有些猶猶豫豫地開口:“姨姥姥,芊芊不懂事,想把冬香留在家裡,您給我換個丫鬟成不?”
劉老夫人心下一動:“怎麼?”
王芊芊便把那日的事說了一遍:“冬香眼界兒太短,剛一去就得罪了大嫂,大嫂雖然沒說什麼,還送了我那樣珍貴的寶玉,可我不想再讓冬香去礙了大嫂的眼。趙家的境況姨姥姥您是知道的,一家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裡,我就是想把冬香藏起來也沒處藏啊。”
……
另一邊,還不等冬香哭哭啼啼地說完,啪的一聲,清脆的耳光聲便響了起來,冬香連臉都顧不上捂着,半張着嘴呆愣愣地看着昔日裡最是疼她的老媽子。
“是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敢忤逆當家主母?”老媽子橫眉冷眸,看着冬香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太太以爲你是個機靈懂事的,所以纔想給你謀個好出路,讓你陪嫁去趙家,結果你居然這麼不知好歹!趙家一羣孤兒,從小小窮山村一路奔到今天這一步,那身爲長嫂的當家主母又豈會是個普通人?”
“更別提她的夫君是秀才,幾位小叔也都是秀才舉人,胞弟更是深得京城齊家喜愛的解元,如今就是連那縣太爺的夫人見了她,也要笑臉相迎,你區區一個丫鬟,居然還敢小瞧了她!我若是你,早就尋個輕鬆的死法去了!”
冬香臉色蒼白,跌坐在地,她怎的就沒有想到!
……
王芊芊回門之後,到底還是把冬香帶了回去,除了冬香,又帶了兩個大點的丫鬟,這兩個丫鬟樣貌一般,面相樸實,人也木訥得多,是劉老夫人特意挑出來的:“這人不能留在劉家,若是留下了,或許會成爲你大嫂心中的一個疙瘩,你把人帶回去,把賣身契交給她,讓她去處置,賣了或是怎的都行。另外這兩個丫鬟,人老實,幹活兒也勤快利索,你帶回去讓她們在那鋪子裡幫幫忙也好。”
方怡聽了之後,嘖嘖暗歎,不愧是後宅子裡的人啊,瞧這思量,同時也不免感慨古代丫鬟下人的命當真是不值錢,說送人就送人,說處置就處置,這冬香若不是被王芊芊帶了回來,恐怕日後也沒個好下場。
看着冬香高高腫起的半邊臉,臉色蒼白,眼底更是沒有半點光彩,滿身絕望的氣息,方怡不由放柔了聲音道:“不過是件小事,都過去了,還有什麼好追究的?眼下這店裡頭缺人手的緊,讓她們來給我幫忙,再合適不過。”
聽到方怡說不追究,冬香愣了許久,突然噗通一聲跪下,抖着脣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只一個勁兒地給方怡磕頭,一邊磕一邊大顆大顆地落下淚來。方怡連忙起身要扶冬香起來,王芊芊卻更快一步地扶着方怡,似乎看出她的心軟,衝冬香道:“好了,別磕了,嫂子的這份恩情你時刻記在心底便好。日後多做事,少說話。”
冬香一個勁兒的點頭,喉嚨裡發出嗚咽地聲音。方怡心下嘆了口氣,只覺得心裡莫名地堵得慌。她沒有想到自己當日一時興起想要利用冬香來立威,殺雞給猴看,卻差點兒導致這小丫頭悲劇收場。
看着面前的冬香,方怡是真的後悔了,如果可以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當着衆人的面教訓這丫頭,憑她一個新時代白領,還怕沒辦法對付冬香這樣被洗腦的小丫頭嗎?
然而,這份後悔方怡卻無處去說,也沒法兒去說,在這裡所有人看來,她做的並沒有錯,王芊芊的性子總該是柔軟的吧,可是她會對臘梅好,對冬香卻是很冷漠的,哪怕是趙立夏在最初聽說冬香當衆頂撞了她之後就隨口說打發她回去,回去的下場趙立夏會不清楚嗎?
方怡這幾年過得太安順,以至於都差點忘了上一輩子和剛來這裡的時候那在絕境中掙扎的日子,如果是以前,她會想都不想就用冬香來立威嗎?她會冷眼看着冬香當着衆人的面跟她磕了三個響頭嗎?從什麼時候起,她也開始飄飄然了?開始用高人一等的眼光去看待別人了?就因爲她的相公和弟弟們爭氣?還是因爲恭維她的人越來越多?聽多了別人喊她“趙夫人”,所以便真的當自己是尊貴的“夫人”了嗎?
方怡不想用入鄉隨俗來爲自己開脫,也不想用將來他們發達了遲早也會有更多下人這不過是個開始來自我安慰,她畢竟不是古人,她受了二十多年人人平等的現代教育,她不容許自己在這古代迷失了自我。她將來會有更多的下人,她也會用更多的手段去拉攏人心,讓他們乖順,但她絕不會再輕視任何一個人。那種輕易掌控者別人命運的感覺真的並不如傳說中的那麼好,不經意間的一個小小決定就會涉及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生死是她這種平頭百姓所無法承受的沉重。
人總是在不斷的成長,在不斷的自我反省中成熟起來,這一刻,方怡真的很慶幸她有機會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