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戶的事情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幾乎全村人都知道,何家老大的女兒要分離出戶,脫了老何家的戶頭。
按理說,老大家還有一個男孩滿堂,那就算不得是絕戶,無需成爲女戶,但滿堂才八歲,何婆子以其年齡太小爲由,不同意他們分戶。可沒想到的是,何家老二如意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鬆口。
老大何明德早就脫了戶自己做了戶主這件事情,是在吉祥出生以前,所以吉祥興許並不太曉得這件事情,之後何如意出生,因爲身子不好臥病在牀,曾經聽着何葉氏說過這件事情。這個記憶殘存在何如意的腦子裡,直到現在才被想起啦。
她們一家早已經脫離,他娘嫁進來,入得是她爹的戶頭,現在,就算是何婆子不願意答應,這也是即成的事實。
“里正!您別聽她瞎說!她是藥罐子喝多了傷了腦子!我老何家做不出什麼分房分戶的事情,再說了,我大兒子早就被他們那個娘給拖累死了,他們娘現在也死了,家裡早就沒啥人了,那就應該回我老何家!”何婆子被提及過往的事情,氣的不行,李秀娥在一邊拍着她的背,也勸道:“如意!你實在是太不懂事了!之前隨便處理田契的事情也就算了,現在還要提出這個過分的要求!”
如意挺直了背脊,高聲道:“我爹娶我娘是明媒正娶,當初過戶也是有當時里正的文書,戶頭的冊子一式兩份,我現在就能找來,奶奶,您可還沒聽清楚吧?我不是來徵求您的同意,而是來提醒您這個事實!鄭家的人我們不嫁,陳家的人更不會嫁!我們現在是在自己的戶頭,嚴格意義上來說,與您是兩家人,所以我們自己就能給自己做主!我爹不在了就由我娘,我娘不在了還有我大姐!我大姐不敢說這些話,那就由我來說!就算是鬧到官府,那分戶的文書,也是直直的擺在那裡!”
她既然轉向何里正和來看熱鬧的鄉親:“大家今天都在,就爲我們做個見證!現在起,我們家的事情,有我們自己做主!如今我們的戶主是我弟弟滿堂,在他長大做主以前,我這個做姐姐的就得守着他!除非我爹從地底下爬起來把我們從戶頭上攆出去,否則,誰也沒法子給我們做主!”
這一番話說的決絕,周圍議論聲頓時四起。其實,女兒家當家作主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只是這個家,他並不是想象中那麼好當。但凡有女兒家做了戶主的,那就不能再嫁人,只能招贅婿,贅婿入戶,那就是賤戶,是不怎麼風光的,其地位比地主家的奴隸好不了多少,說出去也實在不好聽,所以,至今爲止,何家村還沒有過女兒家主動要和本家分離的。
何里正沉吟片刻,就在大家等着他做主的時候,又是一陣嘈雜,衆人排開一條道,就瞧見何元吉並着幾個同村的好友,帶着下村陳家幾兄弟來了,另外,還有一個生面孔一併被帶過來。那陳老大的腿確實是受傷了,老二老三細胳膊細腿的,一看就是沒怎麼做過力氣活兒,何元吉將他們往人前一丟:“你們自己說!”
何老大沉着一張臉不說話,老二老三坐在地上連連討饒。何元吉眼睛一瞪:“還要我幫你們說嘛?還是帶着你們和這個人販子一起去官府,你們才肯說!?”
一聽到官府,三兄弟都被嚇到了,老三最先坦白:“我……我們也是被逼的,要是不交錢,那些賭坊的人就要把我們打死了!”
里正眉頭一皺:“怎麼回事!?”
何元吉哼了一聲,道明瞭始末。
原來,何元吉知道吉祥很有可能要嫁到下村,特特到下村找了那戶人家。他不斷打聽,甚至還找到了素菊,他心中想的是,只要這幾兄弟有一點兒壞處,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讓吉祥嫁過去,這一探,居然還真的讓他知道了一個不得了的事情。
這三兄弟,老大的推就是被人活活打了的,他脾氣暴躁,好勇鬥狠,被打了腿已經是很幸運的了,這老二老三就更離譜,之前,他們還只是調戲調戲村裡的姑娘,就因爲家裡越來越窮,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們爹孃爲了給他們娶個媳婦,連地也賣了,這往後即便是娶了媳婦,只怕也過不好,他們聽說村子裡的姑娘賣到深山還能買些價錢,頓時就起了歹心。何元吉蹲點多時,終於發現他們兄弟兩人帶着人販子到村子裡看人。
何元吉怎麼能讓吉祥如意嫁到這樣的人家,當即夥同幾個好兄弟,在今日這兩兄弟帶着人販子準備拿人的時候,把他們一併綁了!
這下子,何婆子再不敢說嫁到陳家這樣的話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老爺夫人,冤枉啊,這……這根本就是媒婆子黑心啊!他們拿了錢,報喜不報憂,盡說些好聽的,我……我也是被矇在鼓裡的啊!”
里正夫人冷冷看她一眼:“這麼說你還曉得媒婆不說實話?那你既然找了這戶人家,你可親自上門問過,探過,左鄰右舍的打聽過?這麼急迫的就要嫁了她們,若是如意今日不將話說出來,你們還要真的按着他們的腦袋上花轎不成!?”
何遠說的沒錯,里正夫人是個溫順的性子,可一旦見了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怒起來也是不可小覷的。
可里正夫人對如意的選擇還是有些遲疑:“如意,這件事情,的確是你奶奶他們不好,可你要曉得,滿堂還小,他做不了什麼主,要是自己立戶,你大姐可就不能嫁人了,女人當家,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
按照長幼,吉祥是大姐,自然就是她說了算,可如意一搖頭:“夫人有所不知,我奶奶執意要我和大姐嫁人,可大姐早就已經有了心儀的人!只要我們自己立了戶,在滿堂長大以前,家裡就是我做主!我立馬就籌備大姐的婚事,讓她嫁人!”
如意的堅定,頓時就讓里正和里正夫人有些詫異,吉祥從聽到如意說爲她籌備婚事的那刻起,就已經臉紅羞赧,何元吉倒是挺着背,不錯眼珠的看着吉祥。
何婆子今天氣的不輕,大家都在,又是當着里正和里正夫人的面,兒子媳婦都站在後頭不發話,她看了看那兩個小蹄子,心裡自然曉得她們根本和自己不在一個戶,除非她們自願,否則嚴格論起來,她還真做不了這個主。況且她當初只覺得陳家這筆錢還真是豐厚,二十兩銀子,加上那些聘禮,也不算虧了,可現在這幾個不爭氣的兄弟還牽扯到人販子了,再鬧下去,指不定還給她頂個賣女的罪名!
何婆子有些破釜沉舟了,她一咬牙,忽的說道:“行了行了!一羣沒良心的東西!好啊,趁着大火都在,你們分!愛咋分咋分!可我告訴你,抱着你們的戶頭走,這房子和地,別想拿走!”
如意早已將那幾滴假意的淚水抹乾淨了,一聽何婆子的話,當即就在心中冷笑了。她走到吉祥身邊,無聲的握住她的手,彷彿是在告訴她,現在就是爭取的時候,吉祥眼中有光芒閃爍,咬着脣,不知在想什麼。
如意與吉祥並肩而立,與何婆子當面對峙:“奶奶,您這可沒道理,你仔細想想,當初我爹是帶着爺爺分的地立戶的,之後娶了我娘,這蓋房子的錢,是我娘用自己的首飾變賣了當做嫁妝換的,壓根就是我孃的房子,無論是房子還是田地,其實都和你們一文錢關係都沒有,我倒是想提醒你們,這房子和田契,你們誰也拿不走!”
“你胡扯啥啊!”提到了田,王鳳嬌也不淡定了,房子她沒興趣,可這地她連種什麼都想好了,從拿到田契開始,她就將這東西當做自己的了,是絕不可能再被拿走的!
如意真笑了:“我的好嬸子,您可是沒聽清楚吧,當初連奶奶也說,不過是看我們家中沒人,田地荒了不好,幫忙耕種而已,我將田契交給你,也是當初三伯做了齷齪的事情,我好心平一平怒氣,畢竟都是一家人。可現在看來,奶奶似乎並不怎麼把我們當做一家人,我想,那戶籍的文書上,我們家中一家幾口,田地幾何,都該是記載的清清楚楚的!我們拿得出憑據,就說得出道理,二嬸,我看您還是不要無理取鬧的好。”
兜兜轉轉,果然還是法律保障最可靠!
這會子,大家就該聽何里正定斷了。
何里正皺着眉頭聽了這麼老半天,最終只是問了如意一句:“老大姑娘,你可都想清楚了!?”
這句話的意思,在明白不過,如意笑意漸濃,聲音朗朗:“是!”
里正點點頭,這下把何婆子給愣住了,她顫顫的喊了聲“里正”,連王鳳嬌的心都被提了起來。
何里正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嚨,不疾不徐道:“吉祥,如意,你們家剛走了人,家中無主,的確是不像話,你們去把家裡的戶籍冊子拿來,改明兒我去官府走一趟,拿去改一改。至於田地,冊子上記了多少,你們就拿回多少。”
何里正的聲音中氣十足,足以讓大家都聽到,吉祥在聽到何里正的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彷彿不敢相信一般,直到手中一緊,看着站在身邊的如意,聽着她在自己耳邊說:“大姐,從今天開始,你可就要好好準備嫁妝了。”她的眼淚就不住的往外冒。
她真的……真的可以不被擺佈,可以自己做主了!?
如意眼眸明亮,道:“回去我就給您把戶籍冊子拿來!”她頓了頓,轉而看向王鳳嬌:“所以二嬸,麻煩您抽時間把田契送回來,哦對了,先前我還瞧見二嫂您在我家那塊提上翻了翻土,施了些肥,真是辛苦二嬸了,我們地裡還剩些玉米,再過段時間就該老了,二嬸要是喜歡,就摘兩個去吧。”
何婆子一干人如何能罷休?正準備再開口,何里正已經冷冷打斷:“阿遠!過來帶着這三個,和那個人販子跟我走一趟官府!”話畢,又瞟了瞟何婆子一干人:“還有話說?要不上官府說?”
即便上了官府,也有戶籍冊子文書爲證,且到了那裡,就真的不是他們瞎嚷嚷胡攪蠻纏會有用的時候了,縣令大人面前,那可是一不留神就得挨板子的!
哪怕有再大的不服,何婆子也說不出來話了,等着吉祥如意,竟放了句狠話:“滾滾滾!一羣白眼狼,翅膀硬了是吧!老婆子到時要看看,你們能過成啥樣!”
過成什麼樣子?自然是過程你羨慕的樣子!
如意看着身旁早已經熱淚盈眶的吉祥,心裡一時也有些動容。
之後她把家中的戶籍證明交給了何里正的時候,何里正也把田契歸還給她,還給她的時候,里正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姑娘家,守着自家爐竈過一輩子,終究不是個事兒,好好教導滿堂,等到他再大些,你也找個人家。”
如意手裡握着田契,笑着點點頭。
從何里正家裡出來,已經臨近黃昏,所有人各回各家,那灰黑色的煙囪,漸漸開始升起炊煙。如意走了幾步,忽的停下來,猛地轉過頭,只見何遠吊着一隻手臂,跟在十步開外,見她回頭,他立刻就低下頭去。
想起昨夜的事情,如意還是心中發寒,再看何遠,就沒了那份親近。
何遠站在那裡,不進不退的低着頭。如意想了想,忽的走了過去。似乎是因爲她主動靠近,何遠眼中升起了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喊她,可還沒出聲,就被如意打斷。
“何遠,昨天的事情,你我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可是以後,我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現在我們脫了奶奶的掌控,往後的事情都要自己做主,你以後的人生,也應當好好考慮清楚該怎麼走。”
何遠眼中似有淚光閃動:“如……如意,你我再無可能了嗎?”
如意定定的看着他:“從來沒有。”
何遠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間消失殆盡,他另一隻完好的手緊緊握拳,低着頭半晌,他忽然苦笑一聲,也鬆開了拳頭:“如意,對不起。”他頓了頓,繼而道:“今天這個辦法,的確比用毒菇的辦法好,你居然也做到了。”
他擡起頭,一雙眸子微微有些泛紅:“其……其實你往後有什麼,依舊是可以找我的。我隨叫隨到!”
如意心中暗暗地嘆了一聲,並沒有回答她,反倒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何遠癡癡地站了很久,可那個小小的身影,決絕到連一個回頭都沒有。就像一直以來,她都是說走就能走,就算她偶爾回頭,也絕對不會轉身一樣。
如意捏着田契,抱着手臂一路走回去。在她看來,現在的時光,沒有什麼比吉祥她們過得好更重要。她需要留着精力和時間,去看着他們過得好不好。
一輩子太長了,現在的她,並不想考慮兒女私情。
回到家的時候,何元吉還沒有走。見到如意回來,他掏出一個錢袋子遞給了她:“如意,這些錢的事情,我已經跟吉祥坦白了!我不能拿你的錢娶吉祥,可我一定會努力賺錢!”他吸了一口氣,忽的堅定道:“如意,我可不可以跟着你學藝?我想自己做小生意!再加上接的活兒,我想一定很快就能賺到錢。”
吉祥也一把拿過那個錢袋子塞回如意手裡:“你這是做什麼?誰讓你這麼做的?你還曉得我會不高興,所以讓元吉一起瞞着我嗎?你現在是下定決心要守着咱們這家了,你也不要嫁人了是不?”
如意看着吉祥難得一次這麼火大,只能安慰她:“我哪有說我不嫁人,難道你不知道長幼有序?你不嫁人,我怎麼能嫁人?所以,我當然得趕緊把你嫁出去啊!”
“你……”吉祥被她噎的說不出話來,她看了一眼何元吉,一張臉頓時就紅了起來。
如意悄悄地把金玉滿堂拉到身邊,臨出門前,她把那張田契放在了吉祥手裡:“大姐,爹孃辛苦梗了大半輩子的田,現在已經拿回來了。你放心,我跟你保證,我以後一定不會再隨便把它拿出去!咱們把它放的好好地,行嗎?”
吉祥的眼淚順着留下來,她拿着田契,一個勁的點頭。
如意給何元吉使了個眼色,自己則是帶着金玉和滿堂出了門。
金玉的生辰快到了,過了這個生辰,她就該十一歲了,聽說這時候的女孩子,十三四歲就該定下人家了。等金玉的生辰過了,過兩個月就是滿堂的生辰。如意記得剛來這裡的時候,金玉扒在牀邊上,牀沿都快漫過了她的肩膀,可是現在,她已經能輕輕鬆鬆的站在牀邊上,將手擱在牀沿數自己的果脯。
三個人走了一陣子,金玉忍不住問:“二姐,我們爲啥還不回家吃飯啊!”
這個吃貨,大概真的沒有什麼比吃更讓她上心了。
周圍開始飄出各家的飯菜香,如意卻停下步子來,把金玉和滿堂都拉到面前來,認真道:“金玉,滿堂,從現在開始,我,大姐,還有你們,就是最親的人。我們興許要在一起,過一種新的生活,你們……明不明白?”
金玉點頭:“明白!”滿堂看金玉一眼,也跟着點頭:“明白……”
“那二姐我們今晚吃啥?”金玉睜大了眼睛,垂涎不已。
看來要他們明白,還的要一陣子。如意哭笑不得,轉而看向滿堂:“滿堂,等你長大了,你就是家裡做主的,二姐不求你多麼有出息,可希望你和金玉都能在任何時候照顧好自己,好好過日子。二姐現在正在努力賺錢,等到大姐出嫁,可能就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來照顧你們,再多一些時候,大姐有了小孩,你們反倒要幫着照顧,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們都該懂事了,知道嗎?”
金玉嘴饞,也正因爲她只貪口舌之慾,所以天真單純許多,心思並沒有那麼複雜,而滿堂不一樣,他雖時時跟在金玉後面,又時時學着金玉,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拽住如意的袖子,細聲道:“二姐你答應過我,會讓我做和你一樣了不起的廚子,何大哥要跟你學,滿堂也要跟你學。”
金玉眼睛一亮:“滿堂做了我來吃!”
如意笑了,擰擰她的小鼻子:“你真的要吃滿堂的?他要是把鼻屎夾道麪糰兒裡餵你你也吃?”
金玉頓時就作出一副哭臉:“呸呸呸……”
滿堂看着金玉的樣子,又看看二姐如意,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的梨渦將他顯得十分的秀氣。
如意牽着他們溜了一圈兒,等到兩個小東西餓的實在不行了,纔回了家。她原以爲何元吉和吉祥恩愛完了就該各回各家了,哪曉得一進門,卻看見何元吉正在院子裡劈柴,吉祥則是在準備晚飯。
何元吉生的高大壯實,因爲常年出門幹活兒,他的皮膚還有些黑,此刻,他手裡拿着柴刀,對準那木頭一下子下去,力道剛猛,木塊兒瞬間兩半。她心中一動,將金玉滿堂打發去廚房幫忙,自己則是坐在了何元吉身邊。
“喲,這就已經上門幫忙了!?婚期商量好了!?”她坐在小板凳上,調侃着他。何元吉有些害羞,低低的說了句:“你別笑話我。”
如意也確實不是爲了來笑話他,她把何元吉送回來的錢袋子裡的銀子倒了出來,直接撒在地上,撥了撥,忽的說道:“我仔細瞧了瞧這個房子,這裡面實在有些破舊,元吉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何元吉停下手中的活兒,看着如意。
如意一邊給他撥銀子,一邊盤算:“我如今每天要去百味樓上工,吉祥嫁給你之後,家裡就只有金玉滿堂兩個人。如今田地已經拿回來了,可是滿堂還小,都算不上個勞力,況且,我娘和我大姐一直有意願讓他和金玉讀書。你現在是我的準姐夫,也就是我們家說的上話的男人。現在我有兩個想法,第一,是你和吉祥成親,我們重新蓋一間房子,蓋的大一些,讓你和何大娘一起住進來,而田地就作爲吉祥的嫁妝。”
何元吉皺皺眉,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可行性。如意說出第一個計劃,又開始第二個:“至於第二個,那就是我在鎮上買一幢小宅院,價錢方面我還沒有打聽清楚,如果這樣的話,等大姐嫁給你之後,我就帶着金玉滿堂到鎮上,到時候我白日裡上工,就送他們去讀書,晚上下了工,就和他們一起住在鎮上,這樣會方便很多。”
“不行!”何元吉幾乎是立即否定了這個說法:“雖說方便,可是吉祥的性子你還不明白,指不定你們前腳剛一去鎮子上,她後腳就得擔心的跟着去。鎮子上要比這裡人多雜亂的多,到時候你一個姑娘家,真被歹人盯上了該怎麼辦?”
如意默了默,點頭:“我也只是盤算盤算,想讓你幫着參謀參謀。”
何元吉認真的想了想:“可你籌到那麼多錢了嗎?”
如意看着地上,聲音淡淡的:“錢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你們在說啥呢?”吉祥榮光滿面的從竈房裡出來,擦了擦手上的水,準備去抱柴火,何元吉搶先將柴火抱着:“我給你抱進去,省的紮了手。”
吉祥甜甜一笑,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看着如意笑道:“他們兩個想吃香菇盞了,吵着好多天了,看你忙一直沒告訴你,不過他們確實是饞着了,你看你能做點啥讓他們解解饞,我瞧着都不忍心了。”
如意笑了笑:“做也行,不過今晚讓他們刷碗!”
吉祥也笑了:“刷碗哪夠,把院子一起掃了!”
兩姐妹對視一眼,都笑了出來。分明是開心的時候,吉祥卻又笑紅了眼睛,小小的院落裡,都是暖心的溫情。
今日之後,這個家,就算徹底的分了。
夜幕降臨時,何老二家和何老三家都是一派死氣沉沉。
王鳳嬌被奪了田,還是她辛辛苦苦已經翻好了地的田,那些苞谷她準備等再過一段時間摘下來,吹了風磨成麪粉子,家裡幾個月的糧食就有了!之後她還準備中紅薯!
這些籌劃好了的,都被如意那個小賤人給攪和了!王鳳嬌一氣,抓起碗就想摔,可抓起來了,她又捨不得了,擡眼看着還在照鏡子的香芝,不由得有些遷怒:“照照照!一天到晚就會照,也沒瞧着照的漂亮了讓鄭澤娶你啊!”
香芝的脾氣更大:“你不服氣你跟我吼啥,他們隔壁今兒個開心的很,你就不開心了,就知道對着我吼了?關我啥事兒啊!”
王鳳嬌更來氣:“不管你的事?老孃還爲了誰,還不是爲了你!”
香芝嘟着嘴,忽的將鏡子一板,進了屋子。這鏡子還是她十歲生辰,王鳳嬌花了二錢銀子買的!可金貴着呢!這麼一板,王鳳嬌趕緊拿起來看看有沒有壞:“死丫頭,盡會敗家!”
而老三這邊,何婆子從回來了就在罵,撿着什麼難聽罵什麼,何柳兒早就受不了粗鄙庸俗的奶奶,躲進了房間,何婆子自己罵也就算了,還當着小福壽的面罵,李秀娥見狀,立即把小福壽拉回房間,語氣也有點硬硬的:“娘,您對着福壽說那些髒話幹啥!”
何婆子猛地打了她一下:“現在你也來跟我叫板了是吧!”
李秀娥吃痛,咬着脣沒說話。
屋裡傳來了小福壽的哭聲,李秀娥再不管那麼多,轉身進去哄孩子。何柳兒陰沉着臉,白天的事情,她和香芝都不在場,這時候回來了,她忍不住問起事情的因由。
李秀娥強忍住心火,把事情告訴了何柳兒,末了,恨恨道:“這如意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軟硬不吃,原先以爲已經將她治住了,只要嫁了人就沒啥事兒了,可誰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何柳兒垂了垂眼:“還不是奶奶不好,她要是沒存着那些心思,貪圖陳家那筆錢,正兒八經的給她們找戶人家,就算他們現在脫了戶,奶奶是長輩,給她們說一回親又咋的了!現在倒好,說得像是咱們真的要害她們似的!”
李秀娥沒說話,低頭哄小福壽。
何柳兒看了一眼李秀娥:“娘,我上回跟你說過那個女子宗學……”
李秀娥忽的眉頭一皺:“現在都啥時候了,你奶奶正在氣頭上,你跟她提這些,還不是找罵挨?”
何柳兒來氣了:“你答應過我的!你說讓我去的!就……就算奶奶不給錢,你就不能給我一點嗎!?”
李秀娥抿了抿脣,忽的道:“柳兒,娘不怕跟你說,你弟弟這幾天有些不舒服,我明兒個要帶他去看看大夫。咱們是普通人家,一病一去的,指不定要多少錢。娘現在也看開了些,你終究是個姑娘,那些宗學,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纔去的了得,你要真想讀書,娘給你找村裡的秀才借幾本,你自己讀。至於那個宗學……你……還是別想了!”
何柳兒忽的站起來:“說來說去!你就是偏心弟弟!我不管,我一定要去宗學!”
“你咋不聽話了!”李秀娥連日來一直隱忍,這時候也有些來氣了。何柳兒恨恨的瞪一眼小福壽,轉身氣沖沖的去了竈房。
這一夜,註定了幾家歡喜幾家愁。
翌日,如意照舊早起,準備去鎮上。等她起來的時候,吉祥已經準備出門了。金玉滿堂一人跨個小簍子跟着她,這個架勢,似乎是要到地裡。
如意有些不放心,還是囑咐了幾句:“二嬸的田契交的心不甘情不願的,你們下地的時候防着她點,那田埂她要挖回來就挖回來,不過切記,一定不許挖多了,還有,要是被欺負,也不許忍着!”她嚴肅的看着滿堂:“還記得二姐跟你說的話嗎?要是大姐被欺負,你得護着她,你現在可是咱們家的主心骨!”
滿堂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很是認真的點頭。金玉正吃着早飯剩下的半個饅頭,嗚嗚啊啊的不知道在說什麼,吉祥摸了摸他們的腦袋,笑道:“二嬸心裡不舒服是自然的,你也別把她想的太過了。”
如意哼了哼:“就怕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她做不到的!”
吉祥笑着搖搖頭,帶着金玉滿堂去了田裡,如意琢磨着今天的事情,速速梳洗完了,抓了倆饅頭就出門了。
不知是不是解決了大難題的原因,今日走在路上,彷彿連空氣都清新了。如意吃着饅頭,盤算起自己的工錢來。
上回李恆才找她說了一會宴席的事情,似乎宴席的這個報酬要更豐厚一些,如果多做幾桌,按照三七分成,興許銀子會來的很快,可宴席都在晚上,交通和住宿方面,還需要多多考慮,其實像現在這樣每天趕着過去,也挺麻煩。一時間,她忽然發現解決一個煩惱後,面臨的果然是更多的新的問題。
如今,百味樓的名號已經被如意撐了起來,客流量翻了好幾番。樓裡的夥計都知道,這如意姑娘有些傲,只做早中,卻不做晚宴,說的是她不會做晚宴,可那樣的手藝,做什麼不是一絕!?大傢俬底下都揣測是因爲老闆和她的價錢沒有談好,於是乎,更多的人開始羨慕或者眼紅如意每天的工錢。
如意原本是還想再做些新花樣,可是李恆才卻將她攔了下來,只讓她做之前已經做過的幾樣。如意不明所以,倒也照着做了。拉麪和湯包的味道十分好,有許多回頭客,一時間倒也暢銷,如意做完工作,並沒有急着領工錢,因爲,她準備和李恆才聊一聊晚宴的事情。
李恆纔沒想到如意會主動找來,其實,就算如意今天不找他,他也找一找如意了。
“如意,不瞞你說,當初我百味樓招大廚,是爲了迎接以爲貴客,這個緣由,當初招人的時候就已經說的很清楚。先前我們已經獻過幾道菜,但一直沒能得主家的青睞,後來,我將你做的幾樣食物送了過去,那邊竟收下了。之前我跟你提起晚宴的事情,實則也是那邊的主意,只是你說你不擅晚宴,這實在是有些可惜。”
說到這裡,他眼眸亮了亮:“不過如今你既已想通,我立即向那邊報一報,聽聞貴客還未離開,你若是能到那邊做一席晚宴,報酬定然豐厚!”
如意目光沉靜,直戳重點:“那報酬方面……”
李恆才微微一擡手:“一切都好說!”
如意點點頭,表示自己想要回去琢磨琢磨,正要起身告辭,李恆才忽然叫住了她。他幾步上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先前那位公子包場的費用,實在是因爲得罪了客人……所以……”
“我明白。”如意淡淡回答:“是我壞了酒樓的生意,我也不好意思拿那份錢,李老闆你無需介懷。”
李恆才的眼睛又亮了幾分,帶着些欣慰:“如意,你能這樣想,我到慚愧了,不過你放心,若是你願意做宴席,這報酬一定不會虧待你!”
和李恆才談妥了,如意收拾東西,領了工錢離開了百味樓。
爛熟於心的路線,一路走到樹林深處,見到那件竹屋,如意的心情莫名的就輕鬆了幾分。小武見到如意,熱情的與她打了招呼,見到封千味的時候,他卻有些哼哼,愛答不理的樣子。
竹屋裡的屏風依舊將後頭擋的嚴嚴實實。現下,如意每天都有服食封千味的藥丸,她覺得自己現在似乎好轉了很多,面色也紅潤了,不像最初,動不動就手腳冰涼。
今日她不必扎針,等封千味爲她號完了脈,她一副很有幹勁的樣子,擼着袖子就準備做菜。
“你且等一等……”封千味忽然叫住他,如意有些不解,只聽他解釋道:“唔……我那一頭還熱着東西,你……你在這裡坐一坐,坐一坐,我過去看看。”說着,人已經出門轉到後院去了。
如意回眸看着那屏風,忽的想起來昨日幸虧有這個人提醒,否則她不會那麼快想起戶籍的事情。她左右看了看,並沒有見到昨日的那個丫鬟,踟躕片刻,她靠了過去,挨着屏風道:“公子?”
裡面傳來杯盞碰撞的聲音,似乎是在回答她,如意挨着屏風坐下來,誠信道謝:“昨天,多謝。”
良久,屏風下面遞出來一張紙——不必。
如意看着那漂亮流暢的字體,心中隱隱勾勒出一個清俊的公子模樣,她將紙放好:“公子除了喜歡吃魚,還喜歡別的嗎?你幫了我一個忙,我請你吃好吃的,如何?”
又是一張紙——不必。
又是不必?
他既無意,那她也不強求。如意將紙張疊好放在一起,不再打擾他。
很快,封千味就將熬好的一鍋羹湯端了出來,如意嗅了嗅,就猜出是蛇羹。她如今解決了麻煩,心情極佳,聞着噴香的蛇羹,脫口而出道:“先生,您這一鍋羹,只怕能在百味樓擺一個十分高的價錢!”
封千味哼了哼。好價錢?這當中的珍貴材料,只怕千金難求!
封千味一屁股坐在旁邊,道:“百味樓?我原以爲你只是做菜時喜歡花哨些,倒不曉得你時時都是這般花哨?”
如意一怔,有些不解。
封千味放下蛇羹:“當真用心做出來的東西,即便不放在那陳列高臺上,自然也會有人欣賞。酒香不怕巷子深,莫非你一定要站在那個高高的位置,方能證明你本事過人?”
如意不贊同:“既然有那個本事站上去,又爲何要窩在角落與庸人無益?再者,若誰都如先生這般想,那高臺上的榮譽又有何意義?”
封千味嗤笑一聲:“那玩意兒本就是個屁!”
如意又一愣,不曉得說什麼好。
封千味笑了笑,直接拿她打比喻:“正如你的手藝的確是不凡,可只怕你自己都不曉得,你那腦子裡還存着一根筋,死死的將你勒着,讓你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一層!”
什麼筋?需要想通什麼?
封千味冷笑一聲:“廚者,就是令可食之物皆成美味,不拘環境,不拘條件,即便你只是個大街上賣臭豆腐的小姑娘,真有那個本事,自然能得食客讚揚!可你腦中迂腐,拘泥環境,條件,食材,皆以這些東西來襯托自身不凡,這就是你那根想不通的筋!”
不知爲何,封千味這席話一說出,如意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自己的私人廚房,那些她千挑萬選精益求精的刀具,鍋碗瓢盆。
的確都如封千味所說,她沉溺於這些,以這些爲榮。
即便是當初想要掌勺發家,她第一步不是別的,而是先自擡身價,讓百味樓上門請人,似乎從潛意識中,她就不甘心從最底層出發,她要走,就要走最快,最大的那一步。
可這一步走出來,她又得到了些什麼?
豐厚的報酬到手的同時,還有無數的紅顏與妒忌,招來的不止是財運,更是背後做小動作的骯髒手段。
她分明不喜這些,卻依舊執着的選擇了從這樣的方式中蹚水而過。
她一心想賺錢,想要讓吉祥她們過上好日子,但不可否認的是,與此同時,她似乎還在執着的想要找回前世的那些榮耀,讓它們繼續伴隨自己。
她這樣,算不算一種重蹈覆轍?
手中的蛇羹漸漸有些涼了,如意握着小巧的碗,神愣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