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沒有想到,先前在那屏風之後的,竟是大周寧王之子,寧王府的世子爺。
小武一不留神說漏了嘴,此時此刻心裡這個鼓打得有點厲害——世子爺和六皇子來這裡本就是個不能說的秘密,世子爺將六皇子送回去就是因爲擔心六皇子因爲他受到牽連,可見這是一個多麼不得了的秘密,可他不過和如意姑娘聊上了幾句就把這個不能說的秘密說了個徹底,也可以見得他自己是個多麼收不住秘密的人,同時他還有些擔心如意會不會大嘴巴的將這件事情說出去,若是消息傳回去,屆時卞京來了人,他和先生興許就真的要搬家了,他覺得這個地方很好,如意的菜少的也好,實在是不想再奔波了……
小武說出這個秘密之後,整個人都有些蔫兒了。相比之下,如意卻比他要淡定的多。
她記得先前封千味就曾說過,那個屏風後頭的公子是因爲家中有些鬧心的事情纔到這裡來靜養,如今結合小武的話,她纔有些恍然。不過話說回來,她怎麼聽怎麼覺得這個寧王和寧王世子好像很耳熟,似乎是聽誰提起過。
兩人就這麼一路往回走,很快就見到了樹影重重間的竹屋一角。
已經是入秋的時節,然秋老虎仍舊是有些兇猛的,這麼一路走回來,兩人都有些汗溼。小武接過了所有的東西去後面的竈房放置,如意從前門進去,剛一拐進去就瞧見了坐在九龍牀上吃茶看書的江承燁。
原先的那個屏風不知道撤到哪裡去了,他一身粗布短褐坐在那樣精緻的牀榻上,手和腿都露了出來,原先胡亂綁着的黑髮也散開披下,真是好一副活色生香的……鄉男春色圖!
見到如意回來,江承燁一如既往的視而不見,倒是封千味跟她說了兩句話。如意的目光落在江承燁的腿上,剛纔的藥膏還敷在上面,見他神色自然,想必痛苦應當也只是那麼一剎那,她便不那麼擔心了。
時間已經不早,封千味幫她救了人,便理所當然的翹着二郎腿等着吃午飯。
如意現在買菜習慣帶一條魚回來,倒不是她真的多麼多麼的將那個男人的喜好放在心上,而是因爲當真只有做魚的時候,他纔會一言不發埋頭苦吃,若是偶爾做個什麼和魚無關的菜式,雖然他最終仍舊是呼呼啦啦的吃了個乾淨,但吃之前那一串充滿怨念的BB也讓如意聽了難受,是以她爲圖個清靜,也爲了給他好好補補身子讓他趕緊康復滾蛋,這一日的午飯,當真是一桌小型的全魚宴。
熬湯、紅燒、清蒸、香烤、再加上一鍋噴香熱辣的水煮魚片,封千味和小武舉着筷子,看着一桌子的魚,鼻尖全是魚香味,表情驚人一致的望向心情明顯很好的江世子。
江承燁是個從來不會講客氣的人,一桌子形態口味各異的魚上桌,他舉着筷子掃了一遍,心情愉悅的已經明顯有了笑意,在如意將最後一道酸菜魚端上來之後,他就直接開始下筷子了。
吃了兩口,發現一邊的兩個人還在看着他,他一眼掃過去:“你們的樣子,大致是不怎麼愛吃了,真是可惜。”說完,直接將他們面前的碗都放到了一邊,又把他們面前的菜往自己那邊攏了攏。
如意上完菜坐定,見到江承燁興致勃勃的把菜都放到自己面前,當即面色一沉,拿着筷子猛一敲盤子,發出一聲警告意味破濃厚的“當”。
江承燁攏菜的動作頓了頓,笑意沒有了,愉悅也沒有了,臉色沉沉的看着她。如意又怎麼會理睬他的目光,當即就把被他放到一邊的碗放回到封、武二人面前,又重新將菜擺的均勻了些,嘴裡還不忘指責他:“只有你一個人要吃飯嗎?什麼德行。”
“啪……”小武手裡的筷子不留神掉了下來,以一個凌亂的姿態落在了地上。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纔看到的,飛快的低下去撿筷子。
封千味雖然也被剛纔那一幕打情罵俏般的場面震撼到了,可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既然是大人,就該有大人應當有的氣魄與穩重。他不輕不重的踢了小武一腳,示意他不要失禮。
小武撿起筷子,衝着如意歉意一笑。
兩人重新坐定,看着一桌濃情蜜意的小型全魚宴,此時此刻,他們更感興趣的似乎是面前這兩個人!
封千味頗有深意的將他們一人看了一眼,頗有深意的夾了一片水煮魚片。
如意也在一邊觀察封千味很久了,見他似乎正要吃飯,便將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封先生。程葉他的這個傷受的有點重,實在不適合來回奔波,我想……讓他寄宿在您這裡一陣子,等他好了我就立馬把他帶走,成嗎?”
“啪……”封千味夾着的魚片,頗有深意的掉了。
小武已經極力的將自己的存在感減到最低,低着頭,神情認真地吃着魚。
封千味瞥一眼安靜吃魚的江承燁,清咳兩聲:“這個……”他想說這個怕是不大方便。
“封先生!麻煩您了!”如意就差雙手合十做“拜託拜託”的模樣了,相識這麼久,如意倒是第一回這麼做小伏低的求他什麼,封千味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點什麼,默默地看了江承燁一眼——果然!江承燁此刻的臉色……似乎並不大好。
活了這麼大把年紀,封千味覺得自己也算是看淡世事了,不過偶一見到鮮嫩的小青年們在自己面前耍花腔玩情調,他也會忍不住感慨一把他逝去的美好年華。再看江承燁,封千味一貫是覺得他有些冷,也有些不同於尋常人,是以當封千味發現他居然能像一個普通的大小夥子一般和姑娘談起感情來,真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
小別勝新婚,封千味覺得江承燁的性子定然是不會疼人的,不若就答應下來,叫這對小鴛鴦隔得遠了,便會經常思念對方,這樣往後纔會和諧!封千味笑眯眯的吃了一口水煮魚,覺得自己這個想法當之無愧是一個十分穩重成熟的想法!
見封千味的臉色大致是同意了,如意覺得頓時輕鬆不少,望着坐在對面的江承燁,她想着他的脾氣的確不大好,若是在這裡開罪了先生,耽誤了治傷就不好了,是以她難免要囑咐幾句:“在這裡不要給先生惹麻煩!安心治傷,等你好了我再來接你!”
江承燁雖沒有什麼十分明顯的不開心的表情,可是方纔那種發自內心淡淡的笑意卻已經沒有了,他抿了一口魚肉,細細咀嚼,良久才緩緩道:“你呢?”
如意肚子有些餓了,專心吃着飯並沒有怎麼理會他的表情:“我?我自然有我要忙的事情!你如今的任務就是好好治傷,等恢復之後,我也算對你盡心了!”
江承燁微微垂眼,不再說話。
如意挖下一大口飯,補充一句:“我每日過來給你們做飯!”
江承燁方纔神色稍霽,點點頭算作允了。
一頓飯過後,如意就要把江承燁扔在這裡了。她這一扔,扔的毫無負擔,甚至說有些輕鬆,以至於她的臉上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反觀江承燁,雖說已經默認了這個決定,可他從竹屋側面的窗戶縫看出去,見到她歡快雀躍離開的身影時,他無論如何都雀躍不起來。
封千味一想到方纔如意離開之時像哄小狗一般對他說:“你在這裡要聽話,我給你做魚吃!”他便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喜感。進來時見到側臥在九龍牀榻上的江承燁,難得的感慨一番:“你一直是個冷冰冰的性子,實在想不到你還能被姑娘治的服服帖帖的,哈哈……真是世事難料……世事難料啊……”
江承燁根本沒有理他的話,沉着臉似乎在想着什麼,半晌,他擡眼看封千味,道:“東橋的連三爺,是什麼人?”如意從竹屋回來以後直接回了何家村。幾個嫂子中午有活兒沒有過來,連何柳兒也不在,倒是章嵐居然一直在她家中等着她回去。
章嵐見到如意很是開心,告訴她做完她做的那個叉燒豬肉,里正一家都很喜歡吃,何遠雖然咕噥了兩句,可是她一轉身,他還是吃了很多。章嵐覺得開心,一大早就去山上找如意讓她找的食材,可是不曉得她是不熟悉這邊的山還是怎的,收穫實在是太少,所以她想讓如意先教她,等她尋到了食材就可以直接開始做了。
章嵐說話的時候,眼睛都放着漂亮的光,極具神采。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都有的一種美麗,如意猜想章嵐興許真的對何遠動了心。
最後,如意教她做了一份山核桃仁紅糖餅,也教了她怎麼做香菇盞。
何遠自小就是和他爺爺在這邊的山上跑大的,從他當初帶如意去尋毒蘑菇的時候,如意就已經看出他對這裡的熟悉,而這份熟悉夾雜着對他已經過世的爺爺的一份感情。有時候,一道菜蘊含的感情往往比它本身的味道更能令人心顫。
“何遠是個重感情的人,這山上一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的像是自己家裡的東西一樣。他長在這裡,對這裡的感情自然重,你看他平時是個風風火火的樣子,其實心思細的很!”章嵐要走的時候,如意忽然對她說了這麼一番話,章嵐起初微微一怔,可是看着如意的目光,她忽的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章嵐一路回了里正家,里正夫人正在後院中修建盆景,見到章嵐歡歡喜喜的回來,便將她招了過來。
“今日和如意丫頭學了些什麼?”里正夫人放下手裡的剪子,將她的握着拍了拍。
章嵐對着里正夫人笑的甜美:“如意教了我很多……”她的話止了止,繼而又道:“姨媽,阿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如意?”
里正夫人的笑容一僵,有些擔心道:“是不是如意跟你說了些什麼?還是遠兒跟你說了些什麼?”她怕是章嵐受了什麼委屈,難免就要給她一顆定心丸:“阿嵐,你是個好姑娘,可是阿遠還是個大孩子,你莫要和他置氣,他現在說的做的都是不作數的,你只管好好準備做我們家的兒媳婦!”
章嵐覺得里正夫人可能會錯意了,她張了張嘴正準備解釋,何遠就回來了。
自從章嵐住過來之後,何遠就很少在家了,而是又成了以前那樣,和一羣狐朋狗友廝混在一起,天天坐吃等死一般無所事事。
“遠兒回來了,過來坐坐。”里正夫人牽着章嵐,想將何遠一併交到一邊的石桌邊坐一坐。何遠肩膀上扛着個釣魚竿,瞥了她們一眼,理都不理一下的直接拐到竈房後邊的雜物房裡了。
里正夫人有些尷尬,笑着對章嵐道:“咱們別理他!”
章嵐瞅了瞅何遠離開的方向,對里正夫人道:“姨媽,我過去看看。”說着,就直接跟着何遠過去了。
里正夫人看着章嵐的背影,終究還是嘆了一聲氣,這個混小子,可真是讓她操碎了心!
這一頭,何遠悶聲悶氣的一頭扎進雜物房裡,將魚竿狠狠往一邊摔去,手裡裝魚的簍子也空空如也,同樣被他粗暴的扔到一邊,在土牆上砸了個悶響,掉在地上。
章嵐揹着手進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何遠揹着大門口站着的樣子,魚竿和魚簍都被他給扔開,章嵐走過去將東西收拾好,看了一眼空空的魚簍子:“哈哈,原來你沒釣到魚還能發脾氣啊,真是個小孩兒脾氣。”
何遠瞪她一眼:“你說誰小孩兒脾氣?”
章嵐笑嘻嘻的看着何遠:“說你啊!”
何遠還是頭一次被女孩子這麼嬉戲,之前和如意在一起,她大多數都是冷着臉對他,連一個微笑也欠奉。何遠臉一紅,大聲嚷嚷:“你別笑!”
章嵐笑的更開心,直接忽視他的暴躁,將手裡的魚簍子拋了拋:“我們家邊上有個魚塘,我自小就和我爹學釣魚,我釣魚可厲害了!不然我們做個交換吧,我教你釣魚,你帶我上山找好吃的,咋樣?”
何遠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很不解氣,所以每一句話他都要說到最重:“誰要和你釣魚爬山?”說完瞪了她一眼,再不理她,直接出了雜物房回了自己的屋子。
章嵐看着何遠氣呼呼的背影,非但不覺得生氣,反倒笑了出來。她眸光一瞟,瞧見了牆角處一片衣角一閃而逝,她立馬追了上去,就瞧見匆匆離開的粗使婆子。
章嵐從荷包裡摸出一串錢扔給她,粗使婆子一見到錢,眼珠子都亮了,伸手接過連連道謝。
章嵐不再笑嘻嘻的,語氣也沉了沉:“到了我姨媽那裡,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自己心裡要有個數,這錢不是白給你的。你也知道姨媽有心讓我做何家的人,你若是拿錢不辦事,以後都別想拿走何家一分錢。”
婆子一驚,立馬點頭如搗蒜。章嵐將她潛走,轉過身時卻看到何遠站在不遠處的角落裡,神情有些複雜的看着她。章嵐不閃不避,隔着一段距離大大方方道:“是想和我釣魚了嗎?”
何遠這回沒有急的蹦腳,坦言道:“你沒必要做這些,這婆子天生就是一張賤嘴一條長舌,你這麼說她,小心她反咬你一口!”
章嵐笑了:“反咬我一口不是更好,這樣你就不用被逼着娶我了呀!”
何遠一怔,又成了剛纔那個急躁的小怪獸:“你……你真是不知羞!”說完他憤憤的轉身走了!
何遠究竟會和章嵐如何,如意沒有心思多想,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她現在心中只記掛着一件事情,是以,第二天她又去了鎮上。
與前一日不同,也是讓如意頗爲吃驚的是,她的人才剛剛踏入東橋鎮的範圍內,就已經有人迎上來請她。
“姑娘可是百味樓的大廚何如意何姑娘?”來人穿着一身玄色的練裝段打,如意一掃附近,就發現有許多與他着裝一致的人,看起來倒像是被誰派出來的一樣。
如意微笑頷首:“是。”
來人的氣質與那酒樓的夥計截然不同,無論言行舉止都像是訓練有素的,倘若讓如意拿一個人來相比,大概也只有當初在江煦陽府上見過的那個青管家可以相比。可是此人與周圍那些玄衣人打扮並無不同,倘若能將這樣一撥人都訓練成這樣,想必他們背後的那個人的能力定然更加不可小覷。
如意一出現,這批人就有種收隊的感覺,如意好奇的問:“這位小哥可是一直在此處等我?”
領着她的男子淡淡道:“三爺聽說如意姑娘求見,特地命人去請姑娘,奈何姑娘並不住在東橋鎮,三爺怕貿然上門會顯得唐突,驚擾了姑娘的村子,便令小的們在東橋鎮上留意姑娘行蹤,一旦姑娘出現,便將姑娘請了去。”
如意心中微微一驚,心中暗暗想,這個連三爺想必已經將她的底子給摸透了。她跟着男人的步子,卻並沒有往東橋的方向走,而是七拐八拐的拐進了鎮南方的一處大宅子前。
這處宅子十分隱蔽,與鄭府相比之下,相對的要小了些,可是裡頭的佈置擺設卻全然不輸於鄭府的格調。一進門的一池錦鯉搖尾迎客,水流直接通向後院。走過一座精雕細琢的小橋,大片的木芙蓉映入眼簾,粉色與白色交相輝印,入眼一片怡然之色。
院中建有一八角亭,立於荷塘之上。亭中坐着一個玄衣男子,似在烹茶。隔着遠遠的距離,淡淡的花香中不難嗅到茶香。
“何姑娘,三爺在等您。”那男人將她引至此處,便不再上前。
如意點點頭,向這人道了謝,慢慢靠近園中的八角亭。
隨着越發靠近八角亭,如意也漸漸將亭中的人看清楚。她原本以爲,被稱作“三爺”的人,該是一個上了些年歲的男人,可眼前悠然烹茶的,赫然是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他的衣裳不似王有財那般花哨,一身玄色將他整個人勾勒的全然沒有商人的氣息,反倒更像一個冷眼殺手。
如意行至亭子臺階下站定:“連三爺。”
亭中的男人動作一頓,緩緩擡起頭來。一雙狹長的眸子中是深黑的眼瞳,如意看着那雙眼睛,竟有些感嘆世上真有這樣妖冶的男人。與家中儲着的那一隻相比,程葉是那種令人移不開目的勾魂奪魄,這個連三爺,卻是令人心顫的魅惑。
打死她她也猜不出,這個男人會是那些風月場所背後的頭頭。
連城煜放下手中的杯盞,笑道:“‘連三爺’是道上給面子對連某的稱呼,姑娘不是道上之人,無需以此稱呼。”
的確是不配他!如意垂首淡笑:“既然如此,如意便冒昧,直接稱呼連公子了。”
連城煜默了默,笑着點點頭:“何姑娘隨意。”他微微擡手:“姑娘不必拘禮,請坐。”
如意順從的入座,連城煜親手爲她上了一杯茶。
細長的茶水從紫砂壺中送入杯盞,發出了細細的聲音。連城煜斟好一杯茶,擡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如意端起茶杯在鼻尖輕輕一嗅,清香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隨之嘗下一口,卻在茶水入口的那一剎那臉色一沉,雙脣緊抿,很快,她便將那口茶悉數吐了出來!
連城煜的表情似乎絲毫不驚訝於她的反應,可說出的話卻與神態截然相反:“有趣。至今爲止,還沒有人敢將我倒得茶水吐出來。姑娘果真是有個性,連某很是欣賞。”
這茶水聞起來清香,入口卻是極苦極澀!然連城煜說完那番話,便兀自端起茶水一飲而盡,神色間是極盡的享受,彷彿入口的是什麼世間難得的滋味。
如意放下茶盞,忽然笑了起來。
連城煜見她這番表情,似乎也來了興趣:“姑娘何以如此一笑?可是連某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如意伸手拿過桌上的紫砂茶壺,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青蔥玉指將茶杯握在手中,道:“個性一說,純屬連公子的一番溢美之詞。如意一介鄉間村女,一直都是等不得大雅之堂,偶有機會能一展廚藝,得百味樓的賞識,一朝風光,卻落得無人敢用的境地。現在細細想來,這問題就出在這糟糕的性子上。”
連城煜勾起一絲笑意,單手支頜看着她,似乎是想聽她繼續說下去。
如意將茶杯再次放在鼻尖嗅了嗅,道:“此茶若只是嗅上一嗅,便是清香怡人,通體舒暢。然真正喝上一口,才曉得僅憑一嗅就判斷此茶如何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做法。正如如意年少不懂事,遇到笑臉相迎的人,對自己恭迎幾句,便真的以爲自己是多麼了不得,殊不知對方只是略施顏色,就讓如意落到如此境地。歸根結底,是因爲如意不曾真正懂得那笑臉背後是什麼。連公子以茶相邀,如意思來想去,也只能得出一個想法。”
連城煜輕笑兩聲:“什麼想法?”
如意擡眼望向連城煜:“連公子是想讓如意知道,想與您沾上關係,就得做一個心裡有數的人。唯有牢記此茶的滋味,方能明白若是如同之前那般自大,屆時嚐到的滋味,會比這個苦澀上千百倍。所以,連三爺的茶,既是邀請,也是一個警告。”
如意說完,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苦味席捲着她的味蕾,帶着澀人的口感一路從喉頭蔓延向下,如意忍不住皺眉,卻是一滴茶水也不曾漏下。
連城煜看着如意的目光漸漸就變了,直到她忍着苦澀喝下那杯茶,他隨之笑了起來。
諾大的後院,似乎都因爲他這一笑而染上了別樣的魅態。
連城煜一邊笑一邊搖着頭:“這麼多年來,如意姑娘倒是連某見過的最爲特別的一位女子,不過……”他漸漸收了笑意,眼中的目光幽深而冰冷:“卻是正解。”
口中的苦澀已經令如意有些想要作嘔,她死死忍着,擠出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來:“所以……連三爺……”
“叫我城煜。”連城煜忽然打斷她的話,方纔的冷意已經漸漸消去,彷彿是同一個多年好友吃茶談天一般,還帶上了幾分親切之感。
如意對眼前這個男人有些摸不透,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令她有些沒反應過來。但此時此刻,她只能見機行事,從善如流:“好,城煜。”接着道:“所以……城煜可有興趣聽我一言。”
連城煜笑的溫柔:“這不是已經聽了很久了嗎?”
這樣一冷一熱的男人,深不見底,如意藏在袖子中的手緊緊握拳,聲音卻平淡冷靜。談話間索性放開了來說:“我今日來,是想和你談一筆生意。”
連城煜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如意暗暗舒了一口氣,道:“我聽聞東橋這一片,皆是連公子你管轄的範圍,各家商鋪老闆對你也是尊崇有加。然而東橋一帶雖繁花似錦,歌舞昇平,卻仍有不足,亦或是說,不圓滿之處。”
連城煜道:“哦?不圓滿之處?這個說法可真是新鮮。如意是正經女子,自然不會將目光放在那些風月樓子中。你的廚藝即便是青城行家也有所聽聞,莫非你今日來,是想和我談一談東橋這一帶的酒樓?”
如意沒有直接作答,身邊無文房四寶,她直接擡手將手指沾了茶水,在亭中的石桌上畫下一條痕跡,一邊畫一邊爲他分析:“以此記號爲司明河,兩邊則是司明河岸。河流入陣成爲地下河,彷彿成爲了東橋與南鎮的一道分水嶺。這就好比一鍋鴛鴦火鍋,一邊味清卻用料鮮美,一邊味重而爽辣刺激,看似涇渭分明,卻是一母同胞。殊不知清淡食多則寡淡,辛辣過度則上火,若想成就一鍋的美味,就須得有一個掌控全局之人來爲食客協調,食客吃的爽快了,這道菜才能稱得上上品之作!”
連城煜端着手中的茶杯認認真真的聽着她將這個比喻打的有滋有味,待她說完,連城煜一邊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邊道:“連某雖掌管這東橋一帶,卻從未有人爲我打過這樣的比喻,着實有趣,有趣!”
他彷彿是在咂摸如意的那番話,臉上的笑容不減,時而微微搖頭,似是歎服:“姑娘一番真知灼見,叫連某有醍醐灌頂之感,這鴛鴦火鍋……”他說着說着,又笑了起來:“越回味越覺得有趣……。”
如意淡淡道:“連公子以茶做邀請警告之用,如意以菜做表達比喻之言,不過是依樣畫葫蘆。學的不像,倒叫你笑話了。”
連城煜的心情似乎好了起來,他連連擺手:“不,很是巧妙!我很喜歡!”
他忽的話鋒一轉:“只是聽到如意說到美食,連某忽然有些饞,不知如意是否願意行個方便,叫連某見識見識這鴛鴦火鍋是個什麼模樣?”
連城煜此番,似乎是有些避而不談剛纔她挑起的話題,如意心中暗中揣測他的想法,可他已經起身離座:“也罷,我算是忍不住了。一早聽聞如意廚藝堪比宮中御廚,我雖未曾嘗過御廚的手藝,卻也不願意錯過如意的美味。”
他走道八角亭的臺階之下:“如意,請。”
男人看似隨和溫柔,卻處處透着不容抗拒的強勢與霸道,如意默了默,起身走下臺階,對着連城煜微微一笑:“連公子賞臉,如意就獻醜了。”
連城煜笑的耐人尋味,話語更是悠悠轉轉:“何來獻醜一說?連某……很是期待!”連府的廚房,下人們井然有序的站在一邊,看着廚房中嬌小的少女利落的拍蒜切椒,竈火燃起,滾油下鍋,只聞的一陣陣滋啦作響,幾番翻炒,繼而加入湯汁煮開,再放入辣椒八角桂皮等調料,很快整個廚房便溢出了濃烈的香味,很快她就將一鍋醬料鍋底悶好,放在碗中冷卻,另一頭則開始熬清湯。
連城煜就坐在飯廳中不急不躁的等着。
少頃,如意從廚房裡出來到了飯廳,直接令人將連城煜面前氣派的八仙桌被搬開。緊接着,兩個燒着火的火爐子被端上來放在了連城煜面前,最後,每兩人合力擡着兩口大鍋進來,將大鍋子穩穩地放在了爐子上。
鍋子的底部已經被鑿成平底,兩口鍋子穩穩地放着,一鍋清淡,一鍋紅辣。
連城煜負手而立站在桌邊,有一瞬間呆愣。
縱然他嘗過無數美味,見過一些事物的新鮮吃法,卻沒有哪一樣是這樣大喇喇的將兩口大鍋子砸成這樣端上來的。他微微湊近,還未品嚐就已經嗅到了清湯鍋底的鮮香和重口鍋底的濃香,鍋子底下的火還燒着,鍋子中的湯底翻滾着泡泡。
誠然聞起來十分不錯,可這鍋子中什麼也沒有,是要如何吃?
連城煜微微不解的望向如意。
如意轉過頭:“端上來吧。”
下一刻,三個下人端着三個大食盤上來,每一個食盤中都放了許多碟食材,土豆蘿蔔肉片,皆是厚薄均勻擺放整齊;圓潤可愛的丸子整整齊齊的落在盤子裡,大小形狀完全一樣,下邊還墊着兩片青菜,十分好看;最後一份食盤裡,竟然還放着麪條。
連城煜看着盤中被切片擺好的食材,望着如意的眼神幽深了幾分。
如意親自將筷子遞給連城煜,又端過來一盤切得極薄的肉片:“這牛肉本該放在冰庫中好好凍一凍,再將其切片,可成卷形,沾下鍋中涮一涮,沾上醬料,便是極致美味!只是時間倉促,來不及處理,只能簡單切片,連公子,請。”
連城煜看着她手中的那一碟子牛肉片,當真是每一片厚薄均勻,且切得極薄,他夾起一片放在了那濃湯中涮了涮,再配上如意親手做的醬料。肉方入口,只是輕輕一嚼,連城煜便是一頓,繼而再涮一筷子,只不過,這一次是清湯。
飯廳中安靜的針落可聞,唯有連城煜動筷子時與鍋邊和盤沿微微碰撞的聲音。連城煜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忽的,他將筷子一扔,嚥下口中食物,道:“姑娘手藝,果真不凡!”
他看着兩口大鍋:“鴛鴦火鍋……的確是個不錯的東西。然姑娘總不能讓酒樓做這道菜時,真的將這樣兩口大鍋子放出去吧?”
如意嘴角含笑,看着兩口她專門挑選的大鍋子,道:“的確是不合適。所以,一定要一個有能力之人,將這兩口鍋子合二爲一。同爲一口大鍋,卻涇渭分明。如此,無論食客喜歡什麼樣的口味,都在煮鍋之人的掌握之中,此爲鴛鴦火鍋。”
連城煜又令人遞過來幾樣食材,悉數放進了清湯的那一鍋,道:“只是如今這兩口鍋畢竟是完全分開的,且有些水火不容之勢,正如這清湯鍋中,仗着自己用料珍貴,便將這重口的一鍋視爲不入流的味道,又該如何?”
如意輕笑:“那便是連公子有所不知了,不如讓如意演示給連公子看吧。”
連城煜此刻對她似乎是極感興趣,想要看看她要如何演示。
如意夾了一筷子的拉麪,放在清湯鍋裡煮了煮,又放到了辣湯裡煮了煮,最後撈起來放在一個碟子中;然後再將一筷子拉麪先放到濃湯裡煮,再挑起來放到清湯裡,然而,就在拉麪進入清湯裡的那一刻,麪條身上的紅油便直接融入了清湯之中,一鍋清湯瞬間變得紅油遍佈,而另一邊煮過清湯食物的辣湯,依舊是原先的顏色。
連城煜猛地擡起頭望向如意,眼中帶着些意外和驚喜。
鎮南以百味樓爲首的酒樓向來不將東橋這邊的酒樓放在眼裡,因着他們的生意多靠青樓拉來,白日裡的生意全然比不過鎮南那邊,是以戲稱他們“見不得光”。這個玩笑話,連城煜聽一聽也就過了,並未多做理會,而今百味樓僅憑一位廚娘,便賺足了銀錢,更加趾高氣昂,李恆才也是個野心夠大的,從前東南兩邊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如今,他似乎有將自己的手伸到鎮東這邊的意圖……
連城煜的神色漸漸變得平靜,唯餘一絲笑意看着如意:“如意今日這鴛鴦火鍋,讓連某吃的受益匪淺。連某從不白吃別人的,姑娘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又是喝又是吃,總算能說道正途上,如意心中大定,對着連城煜道:“既然鎮東以夜間繁華着稱,如意覺得,最爲適合的,就是直接以鎮東繁華震撼到整個東橋鎮,令整個鎮東成爲夜間一景,讓鎮東的繁華將整個東橋鎮變爲不夜之鎮!”
如意的聲音清朗乾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彷彿一聲聲擂鼓,令聽者都變得激動亢奮起來。一邊的下人聽者如意的話,皆擡起了頭看着她,“不夜之鎮”的說法從她口中說出的那一刻,連城煜的眼中,出現了驚豔之色……
將東橋繁華的影響擴大爲對整個鎮子的影響,這一想法還是來自於上一回那個男人給她的啓發。如意說完這番話的時候,腦子裡不經意的就想起了自家的東屋裡,那個男人難得一次對她耐心講着的那些話的場景。
兩鍋湯料已經煮的很開,大大的泡泡咕嚕咕嚕的翻滾着,連城煜手中還握着筷子,他略略打量了如意的神色,忽然道:“你近幾日的情況,我的確有所聽聞,你來找我,我自然會保你周全。”
如意與連城煜對視片刻,忽兒笑道:“有連公子這句話,如意再沒什麼好怕的了。”
連城煜擺擺手:“百味樓護不了你是李恆才無能,你既然到了我這裡,我倒是很想看看誰這麼有本事能將我連城煜的面子踩在腳底下。”他頓了頓,話題一轉:“不夜之鎮這個想法,我很喜歡。你說需要有一個掌控全局的人,才能讓食客滿意這道鴛鴦火鍋,可我天生不擅廚藝,不如這個掌勺的主廚,就由如意來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