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
隊伍再次出發。
沿着沙谷外沿不斷深入。
烏娜不時回頭看上一眼,欲言又止。
隊伍裡,一頭原本負責馱運乾糧的單峰駱駝,側架上的包裹,已經被兩口柳木條箱替代。
那是一行人從沙谷中帶回。
看上去極沉。
連向來承重能力驚人,能夠在沙漠中適應長途跋涉的老駱駝,這會步履都顯得有些盤跚,一路留下的腳印,也比駝隊更深。
她很想問問是什麼。
不過,見幾人神色匆匆,無暇解釋,她也不好追問。
畢竟此行她只是個引路人。
於情,陳玉樓等人出手獵殺頭狼,爲頗黎解決大患,給族人過冬帶來了大量食物,另外,自己也因他們才能走出地底深淵那個鬼地方。
於理的話。
在出發之前,陳玉樓堅持給回鶻部族支付了一筆極爲可觀的銀錢。
算是請她出山的報酬。
方方面面做得滴水不漏。
所以隊伍做什麼,她還真不能隨意插手。
就如眼下,從沙谷離開後,隊伍並未按照她之前的規劃前行,而是略略偏離了路線。
“今日陳某擅自做主,實在是有些事情要去驗證。”
“還請烏娜姑娘勿怪。”
在她沉吟間。
一道溫和的聲音忽然從前方傳來。
烏娜下意識擡眸,恰好對上陳玉樓那張沉靜謙和的臉。
“不……沒事的。”
烏娜連連擺手。
習慣了突厥族人的粗獷豪放,忽然與這等翩翩君子打交道,巨大的落差,讓她有種恍然的不真實感。
何況,作爲隊伍的主人,他本就可以決斷任何事情。
如今卻還不忘向自己歉告一聲。
“那就好。”
陳玉樓點頭回應了聲,隨後便轉過身去。
眼下已經過了未時,最多再有兩個鐘頭,天色就會轉黑,到時候夜幕降臨,會極大降緩隊伍的行進速度。
不敢耽誤太久。
擡手用力拍了下身下駱駝。
原本還在慢悠悠走着的它。
一下加快了速度。
但即便如此,三五里的路程,還是花費了足足半個多鐘頭。
鵝毛雪塊,伴隨着寒風不斷飄下,拍在身上,遮面的黑巾用不到一會就被打溼,呼出的熱氣凝結成冰霜,緊緊貼着臉,那種滋味極不好受。
這年頭沒有風鏡,只能靠氈帽或者斗笠勉強遮擋。
加上連綿起伏的沙丘,爬上爬下,對體力也是極大的考驗。
隊伍裡帕爾哈特年紀最大,整個人已經伏在駝背上,臉色蒼白,氣都喘不上來。
當日在回鶻部族,陳玉樓本來打算讓他留下。
畢竟一把年紀了,萬一出點什麼事,很有可能命都要丟在沙海里,但帕特出乎意料的堅決,一定要跟上。
說是好不容易得到老爺的承諾。
要是把事情辦砸了。
這輩子怕是也沒法脫除奴籍。
見他都說到了這步田地。
陳玉樓哪好拒絕,只能任由他跟上。
畢竟帕特雖然膽子小了點,但對駱駝習性確實瞭解。
之前幾次遇到問題。
都是他來解決。
眼下看他伏在駝峰間瑟瑟發抖,彷彿下一刻就會墜落下去,陳玉樓眉頭不禁一皺,下意識看了眼身側的崑崙。
不過。
還沒來得及說話。
隊伍最前方,負責領路的花瑪拐和幾個老夥計,這會已經爬上了前方那座沙丘。
也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
此刻一個個驚呼聲不斷。
甚至有人從駱駝背上一躍而下,踩着黃沙指着前方大聲呼喊。
激動和興奮的神色完全掩飾不住。
“掌櫃的……”
崑崙眸光一動。
下意識就要上前查探情況,但陳玉樓卻是搖了搖頭,“你先留下,照看好他。”
“別真出了事。”
“好。”
崑崙這才注意到駝背上的帕特,這會都如浮萍一般,風一吹就會跌落下去。
不敢太過隨意,騎着駱駝趕到帕特身邊,伸出大手一把抓向他的肩膀。
帕特人都沒反應過來。
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下一刻,再睜開眼時,人已經坐在了崑崙身前。
“抓穩了。”
見他一臉驚慌失措,手腳不自覺的四下亂動。
崑崙眉頭不禁一皺,按着他的手抓向身下的木架。
被他一吼,帕特心神反而平靜下來,連帶着蒼白的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
察覺到他的變化,崑崙暗暗呼了口氣,既是掌櫃的交代,就一定不能出事,如今看他有所好轉,哪裡還待得住,一拍駝背,驅使它往前追去。
等幾人繞過隊伍。
踩着流沙一路爬到沙丘之上。
還沒來得及換上口氣,柺子興奮的大叫聲就已經傳來。
“掌櫃的,快看,城……古城。”
“我們找到它了!”
古城?!
這兩個字裡彷彿透着某種魔力,讓一行人心神不禁一震。
陳玉樓擡頭望去。
只見泛黑的流沙之間,一座又一座的塔樓、石屋鱗次櫛比的浮現,除此之外,還有一截截殘破的城牆。
塔尖、屋頂,就像是淹沒在大海中的化石森林。
時間在這裡彷彿停止了流淌,一切都被禁錮,大雪、黃沙、霧氣,組成了一幅令人心悸、目眩的景象。
“西夜古城……”
陳玉樓低聲喃喃着,雙眸深處一縷精芒爆發。
找了這麼久。
他們總算抵達了這座被黃沙淹沒的古城。
“真有古城,掌櫃的,你真沒騙我。”
花瑪拐興奮的手舞足蹈。
他此行原本並未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跟去長長見識。
但自從陳玉樓跟他提過一次西域三十六古國,就像是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
尤其是進入黑沙漠後這些天。
就算是紮營休息,他都要趁着閒暇功夫,提着一把鐵鏟四下轉轉,希冀着能不能祖師爺保佑,一鏟子下去挖出座古城來。
但結果可想而知。
黑沙漠如此廣闊,無邊無際。
即便幾千年時間裡,存在過無數個文明古國,但這種事也只可能存在於夢裡。
但先前從那支洋鬼子探險隊手中弄來的箱子,無論石人還是玉璧,終於讓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直到眼下,那座古城真真切切的出現。
他才終於確認,掌櫃的並不是安慰自己。
“你小子……好歹也是老江湖,就不能沉穩點?”
陳玉樓被他弄得一臉無奈。
這小子滿腦子就惦記着倒鬥挖寶。
“柺子就是個俗人,只要金銀。”
花瑪拐咧嘴一笑。
他倒是對自己有着清醒的認知。
既然那幫洋鬼子能從城裡帶走那麼多金玉,以他們卸嶺一派的本事,絕對能找到更多的明器。
見他已經躍躍欲試。
陳玉樓也不耽誤,簡單叮囑了幾句,便任由他帶上幾個夥計進城探路。
在此之前。
他就藉着神識掃過。城內並無鬼蟻蟲潮的氣息。
爲了以防萬一,在柺子出發時,他心神溝通半空之上的羅浮。
讓它盯着四方。
一旦有所異動,也能及時反應。
柺子一行人深入城內,他們也沒歇着,紛紛從駝背上跳下,步行靠近古城。
斷壁殘垣、風沙蕭條。
陳玉樓站在一截城牆外,看着被黃沙淹沒的城池,腦海裡不禁浮現出當日去瓶山,路經老熊嶺時,見到的那些洞民遺蹟。
不過。
洞寨終究還是不如西夜。
雖是小國。
但西夜鼎盛時也有兩千多戶,人口萬餘,養兵三千,佔有于闐西,以呼犍谷爲城,與皮山、烏秅、莎車、蒲梨接壤。
甚至一度併吞了蒲犁國、德若國和依耐國。
漸漸的。
後方隊伍也越過沙丘,看到了黃沙下的古城。
一個個激動不已。
尤其是那些初次下山的夥計,他們中絕大多數人都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景象。
甚至都沒想過。
沙漠裡還會長出古城來。
從駝背上跳下,飛快衝向古城之外。
歡呼聲終於驚動了後來的烏娜。
一開始,她並未思索太多,只當他們是初次遇到難掩驚歎罷了。
畢竟,當年她頭一次跟隨阿塔進入黑沙漠,見到這一幕,也是被震撼到說不出話來。
直到她看見那些年輕人,從駱駝背上抽出鐵撬、洛陽鏟一類的工具,圍着古城開始挖掘,烏娜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
“等等……”
烏娜只覺得腦子裡翁的一聲。
一下變得空白一片。
古老相傳,這些古城之所以消失,是因爲觸怒了天神,他們纔會被遺棄,成爲魔鬼的奴隸和傀儡。
若是貿然從城內帶走哪怕一塊金子。
都會招來魔鬼的怒火。
如今這些人分明就是在挖沙尋寶。
這讓她哪能不驚恐萬狀。
萬一驚動魔鬼,他們所有人都會葬身此地。
之前沙谷中見到的那些人就是血淋淋的教訓。
只是,就這麼一會功夫,鼻間的血腥味都還不曾散去,他們怎麼敢的?
“烏娜姐姐,怎麼了?”
一直跟隨着烏娜的花靈,察覺到她神色不對,忍不住問道。
“花靈,快,快去阻止陳……陳掌櫃,這裡的東西不能動。”
烏娜來不及解釋太多。
只是一臉焦急的衝着花靈道。
“不能動?”
聞言,花靈和身旁的紅姑娘不禁面面相覷,一臉訝然。
身爲搬山和卸嶺兩派後人。
她們雖是女子,但盜過的鬥何止數十。
尤其是紅姑娘,這些年跟着陳玉樓,連王陵都下過幾座。
如今一座古城罷了。
哪有烏娜說的那麼玄乎。
遮龍山獻王墓如何?
又是非天崩不可破,又是山妖水鬼,登天求仙。
最終不還是進入其中,成功取走了雮塵珠?
“真的,我沒騙你們,之前那些鬼蟻……就是魔鬼的警告。”
見兩人神色平靜,顯然沒有聽進去,烏娜更是心急如焚,目光不斷望向四周,神色間滿是不安和緊張。
“先別急。
“我去說一聲。”
見她不像開玩笑,紅姑娘秀眉不禁微微蹙起。
因爲隊伍裡就她們三個女子。
這些天裡交流頗多。
烏娜雖然出身小部族,又在那鬼地方被困多年,但心神並未受到太多影響,反而性格直爽,平易近人。
如今還是第一次見她如此焦慮。
看了眼花靈,示意她留下陪着。
紅姑娘自己則是騎着駱駝朝古城趕去。
“魔鬼詛咒?”
片刻後。
聽着紅姑娘帶來的敘述。
陳玉樓不禁一臉古怪。
黑沙漠確實有些兇險,但什麼鬼神、妖魔之說卻是無稽之談。
只不過此地原住民,無法理解沙漠中的大恐怖,憑空捏造的一些論斷罷了。
真要說魔鬼之言。
黑沙漠外,崑崙山深處,曾經的雪域魔國倒是頗爲符合。
無論鬼母念兇黑顏、九層妖樓、無界妖瞳,亦或是以人命祭祀蛇神遺骨,諸多行徑,與魔鬼幾乎無異。
“回去告訴烏娜一聲。”
“就說我們只是在安營紮寨,不會觸怒魔鬼。”
輕笑一聲。
陳玉樓隨口編了一句解釋。
“這……掌櫃的,你這會不會太糊弄了,她又不是瞎子。”
聞言,紅姑娘不禁投過一記白眼。
這種話連三歲小孩子都騙不過去。
“那能咋辦,總不能因爲一個莫名的魔鬼真停手吧?”
陳玉樓聳了聳肩,“就算我答應,柺子怕是要發瘋。”
“行吧。”
“我去說說。”
紅姑娘擡眸望去,花瑪拐這會似乎已經走遍了古城遺蹟,正往這邊趕來,寒風狂沙都遮不住他臉上的笑意。
兩人認識這麼多年。
她哪會不知道柺子的性格。
搖頭一笑,轉身又朝身後走去。
“掌櫃的,找到了,那幫洋鬼子挖了不少盜洞,兄弟們下去看了眼,沙城都快被那幫狗東西挖穿了。”
紅姑娘剛走片刻。
花瑪拐就趕了過來。
他臉上的黑巾不知道落去了哪,一張臉被寒風吹得通紅,不過他卻是渾不在意,只是將看到的一切簡單說了下。
“底下是什麼?”
“說不清,不過……感覺像是王城或者祭壇一類。”
花瑪拐難得認真思量了下,這纔給出自己的判斷。
“那還等什麼,喊上弟兄們,跟我走。”
陳玉樓也沒料到,僅憑之前那支盜寶小隊,竟然能夠將這麼大一座古城挖穿,想來他們在這至少待了幾個月時間。
只不過。
就算他們自己也想不到。
忙碌這麼久。
最終連一塊銅板都沒帶走。
反而將性命盡數留下。
“哦,對了,吩咐下去,其餘弟兄也別歇着,找一處能避風的地方,先行安營紮寨,等入夜就來不及了。”
剛走出幾步。
陳玉樓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輕聲叮囑道。
之後,才與鷓鴣哨幾人,以及數十個經驗老道,身手矯捷的老夥計,跟着花瑪拐的指引,迅速往遺蹟深處趕去。
只片刻不到。
一道漆黑幽深的洞口,便出現在衆人視線中。
看風沙沁水的痕跡,挖開的時間和他預料相差無幾。
不過它之所以能夠在流動的沙丘中一直存在,並未被黃沙覆蓋淹沒。
是因爲……
洞口往下,連接着一條斜長的石道,一直深入地下,漆黑幽深、一股淡淡的腐陳味從裡向外飄散,彷彿直通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