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氣一片晴好。楊柳枝頭,黃鶯滴瀝,歌喉清圓。然而,煙影宮中的人似乎少有興趣去欣賞這僅剩不多的春色。
小池謹記季姜臨行時交代的話。讓暮湮臥牀靜養,不許她強行起來往外去。
秦歸路一早便來探過了女兒的病,因昨天季姜已經說過暮湮沒有大礙,秦歸路便覺略略放心。
他只是很嚴厲地囑咐小池,必須要好好照顧小姐,千萬別讓小姐一個人呆着,那樣容易發生意外。
小池嚇得大氣不敢喘,連連點頭稱是,待城主秦歸路離開了屋子,小池發現自己竟然冒了一身汗。
這也難怪,小姐昨天發生這樣的事情,自己當時不在小姐身邊,根本不知道是因何引起的。
雖然小姐在城主面前極力隱瞞,但小池還是覺得,以後一定要跟緊了小姐。可不能由着小姐再獨斷孤行了。
暮湮躺在牀上開始唉聲嘆氣,小池忍不住問她怎麼回事?
暮湮說:“請讓我見見蔽月。”
小池道:“小姐昨天才忽然吐血,到半夜才退了燒。今天連起牀的力氣都沒有,怎麼還能去見蔽月?”
暮湮央求道:“只看一眼就好。”
小池道:“一眼也不行,何況,看一眼也不能讓你滿足,所以不如不看。”
暮湮不滿小池的態度,她低沉道:“你能不能別那麼狠心?”
小池望着暮湮雙手一攤,表示很無奈。
見暮湮背過了身子對着她,她想了想,道:“奴婢若放你去馬廄見蔽月,只怕那纔是對小姐的狠心,奴婢還沒那麼不知死活。”
半晌後,暮湮又幽幽道:“那你能不能去趟馬廄,把蔽月找來?”
小池嚇了一跳:“他是下人,而且還是男人,一般情況下是不能隨便出入小姐閨房的,請小姐恕奴婢不能答應。”
暮湮心裡真的是有着翻江倒海的痛苦,她猛地轉身過來抓住了小池的手:“昨天呢,昨天站在這裡的不都是男人麼?昨天都行,怎麼今天一轉眼就不行了?”
小池靜靜地凝視着她,很專注地聆聽。等暮湮說完,小池緩緩道:“小姐,昨天是特殊情況,和今天不能比。總之,小姐不要再爲難奴婢了。早上城主對奴婢說的狠話,小姐不是沒聽見。”
早上城主警告小池,若小池失職,讓小姐有了閃失,秦歸路便要剁了小池的手腳。
雖然小池不相信城主會這麼做,但也不敢因此蔑視城主的威嚴。
暮湮泄氣道:“算了……我都病成這個樣子,說不定哪天就死了,何必還要去奢望……”
一句話說得小池滿面愧疚:“小姐,別這麼說,我答應你,我去一趟馬廄。但是,城主既然已經回來了,奴婢不能保證蔽月一定能來得成,很可能城主會對蔽月看得很緊。”
暮湮淡淡道:“嗯。”
小池說完,望了望暮湮,決定硬着頭皮跑一趟馬廄。
她心裡嘆了一口氣,明明知道,她這樣違抗城主的話,是要受懲罰的。
小池去後,暮湮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感覺等了很久的時光,依舊沒等到小池和蔽月的身影。
沒有記憶則沒有思慮,沒有癡心則沒有情長。
暮湮忘不了自己在墜地的那刻,是蔽月飛身前來攏住了她。
她亦忘不了,蔽月退出廂房前,回首時那望向她的眸光帶着深深憐惜。
現在,她病了,需要靜養,不可以胡亂走動。若一意爬起來走動,不但不能恢復自己的體力,甚至,還會連累她的丫頭接受最嚴厲的懲罰。所以,即便她再想出去,再怎麼想去見蔽月,她也不敢輕舉妄動。
讓小池去馬廄找蔽月來,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也是她認爲最好的辦法。儘管這樣做,仍有可能被父親知道,仍有可能連累自己的丫頭受罰。可她想見蔽月呀,有什麼辦法呢?
神思恍惚間,暮湮覺得自己又慢慢地陷入了昏睡。彷彿,自己墜入了一個夢境。
蔽月好似在淡淡天光中從屋外走來,帶着風中隱隱的清甜氣息,來到了她的跟前。
他的上衣有些破舊,裸露出大片的肌膚。她發現他的胸膛肌肉鼓脹而結實,挽起袖子的雙臂,顯然十分強壯而有力。
他手中拈着一朵晚櫻花,粉粉的顏色,還帶着香甜的氣息。他將晚櫻輕輕放在了她的枕畔,然後坐下,溫柔地凝視她。
“我很想你,蔽月。”暮湮不能判定自己是在夢中,還是醒着。她只是覺得,有的話,她一定要說出來。她不想因着一份沒用的矜持,讓他忽視了她心底的情意。
“想念一個人會很甜蜜,但是,也會很痛。”蔽月眸色加深,一眨不眨地,凝住了小人兒的臉。
“很奇妙的感覺,讓人慾罷不能。明明知道會讓自己受傷,卻不能控制。”暮湮想了一會,臉上表情似沉醉,似憂傷。
蔽月的心好似被揪痛,他試探她:“你可以忘記,不需要記住。”
“可我只想記住,哪怕是痛,至少我可以因着這份痛知道我曾擁有過。”暮湮的聲音開始發顫,水潤的眸子裡發出奪目的亮光。
那是,深愛一個人的光色。
蔽月的心赫然收緊,他開始害怕,她的沉淪。
“湮兒……”蔽月喚她。
“你知道有關我的那個傳言嗎?我出生的時候,便有仙人於夢中告訴我的孃親,我天賦異稟,身體裡集聚了無限的靈力。而將來那個娶我的男人,一定可以將我靈力全部拿去。惡人得此靈力則愈惡,可以將人間變成地獄。善人得我靈力則欲善,地獄亦可以變成仙境。”暮湮毫不在意地笑笑,柔柔地凝望着蔽月,輕輕地訴說着積壓在心底深處的那份沉重。
蔽月握住了她的手,感覺,她的手是那麼的冰冷。以至於,以他的炙熱,也暖不了她。
“你還在生病,別說話。”手裡的力道,稍微緊了緊,他不想她覺得孤單無助。
“人人只道,大娘……大夫人死前以血起誓對當初還在腹中的我下的血咒會讓我隨時被病魔奪去性命,其實,即使沒有大夫人的詛咒,我也很可能難逃一死。若我所嫁之人不能真心愛我,成親之夜,便是我命喪之時。”
“湮兒,你別說了……那只是……只是你孃親做的一個夢。”蔽月喉嚨發出異響,堅硬的心有一角在奔潰。
“蔽月,你……你是真心……喜歡我麼?”暮湮問。
“湮兒……”蔽月第一次露出了爲難的樣子,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暮湮反握住蔽月的手,本是蒼白的臉上此刻泛起紅霞,嬌豔奪目,似乎要刺痛蔽月的雙眼。
“可是我不在乎呀……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喜歡我,我反正是真心喜歡你的。就算……我有一天爲你死了,我也不悔的。只是……只是爹爹,不會將我嫁給你,我沒有這個機會爲你死。蔽月……”暮湮眸中蘊着一顆顆清亮的淚珠,那淚珠反射出蔽月的容顏。
蔽月看見了淚光中自己暗沉的臉色,他面對她的真心流露無法不動容。特別是,聽到那句她願意爲他而死也不後悔的話,他心裡有着無法承受的劇痛。
他伸手,將她摟住。
他埋首在她的頸項,陣陣奇香沁入他的肺腑,他不能剋制自己內心的情緒。或許,再堅硬的心腸,面對似水柔情地她,都無法做到真正的心如鐵石。
“記住,不管什麼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湮兒你答應我,絕對不可以死!”蔽月喉嚨裡一陣酸楚。
暮湮不可置信,她伸出纖臂,試着抱住健碩地身子。如夢囈般,喃喃道:“可是,若是已定的宿命呢?”
“我不信宿命,你也不許信!還有,就算是宿命,也不許向宿命屈服。湮兒你一定要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放棄生命。”
“可是,我怕我會撐不住。”
“你一定能撐住,因爲,我是真心……喜歡你。”
說完,蔽月俯首,在她嬌嫩的脣瓣上,印下深深一吻。
暮湮忽然羞得滿臉通紅,埋首在蔽月的肩膀,不肯擡頭。他是真心喜歡她,他親口說的。
蔽月的脣畔,抿了些許溫柔的笑意。他,這樣做,對否?
時光緩緩流淌,呼吸間,彷彿有清淡花香縈繞於鼻翼。
這一覺睡得十分酣沉,暮湮醒來時,已是黃昏。
她依稀記得自己見到了蔽月,似乎,還抱着蔽月說了情意綿綿的話。蔽月看着她笑,笑得很溫柔,好似想讓自己沉溺於他的溫柔中一般。
暮湮睜開眼睛,四下搜尋,已然沒有了蔽月的身影。她看到的,卻是小池趴在桌邊睡着了,小池的睡容,很沉。
“小池,小池。”暮湮喚她,馬上要天黑了,小池怎麼還在睡覺。
小池從沉睡中驚醒,一臉的茫然。
她怔怔地望着牀上的暮湮出了好一會神,然後,才緩緩走到了小姐身邊。
她低頭道:“小姐,蔽月他,不肯來見小姐。他說,他只是個下人,身份有別。”
“哦。”暮湮微微怔住:“他真這樣說?”
小池點頭,臉上,帶着一絲愧疚。她沒能爲小姐帶來蔽月,她的心裡,有些難受。
可是……
暮湮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脣,爲何那一吻,如此真實?
低眸,她搜尋枕畔,那裡,躺着一朵晚櫻。
暮湮拈起那朵晚櫻,細細端詳着,粉粉的顏色,已經開始褪色。可是,又有什麼要緊。
這朵晚櫻,至少證明蔽月真的來過,絕不是夢中的景象。暮湮的嘴角,泛起溫柔的笑意。
小池越加茫然不已,她看不懂,一朵凋零的晚櫻而已,至於讓小姐那麼開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