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小池準備好,暮湮才發現,那是用很多稀奇古怪的草藥泡成的水。微微的苦澀中,卻有着芳香的氣息。
這昏睡的三天裡,小池其實爲暮湮擦拭過身子。此刻身上穿的,是她平常穿的衣裳。
將那衣裳褪去,暮湮泡在藥草熬出的溫水中,漸漸地,她有了神清氣爽的感覺。
小池在一旁立着,幫暮湮添熱水。
“小姐。”
“嗯。”
“季大夫這幾天都來替小姐把脈,爲了儘快恢復小姐的身子,一直在爲小姐配藥。”
“嗯。”
“龍城主和百里霜的傷也無大礙了,到底季大夫沒有虛擔神醫的稱號。”
“嗯。”
“大小姐每天來看小姐三次,眼睛都是紅腫的。還有紫彤也來了,奴婢看她平時心眼不好,所以沒讓她進這屋子。”
“嗯。”
“城主大人這幾天都守着小姐,看上去……”
“蔽月呢?”不待小池說完,暮湮忽然打斷了小池的話
小池愕然,她在說其他人的時候,暮湮的反應都是淡淡地。而當她一說起城主,暮湮卻立即打斷她的話開口問起蔽月。這樣的反應,令小池怔了怔。
莫非,小姐和城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小池靜靜地凝望着浴桶中的暮湮,心裡漸漸生出一絲潛藏的擔憂。猛然聽暮湮問起蔽月,小池不禁無奈道:“蔽月很好,小姐別擔心。”
“我想見他!”暮湮道。
暮湮想見蔽月,小池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但是,她更希望小姐能先安心把身體調養好。
小池勸慰道:“可是小姐的身體還是需要養一段時間,近來不適宜到處走動。”
“我很好,現在睡了三天精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季大哥又用了那麼多好藥材給我調理,就算是真有病也好了。”暮湮輕聲說,語氣有着堅持。
小池低聲勸說:“奴婢還是請小姐先把身子養好再去見蔽月吧,小姐的身子太弱了,再不調養以後會很麻煩的。”
暮湮沉默,似乎在思量着什麼。
“如果小姐覺得煩悶,不如就同奴婢講講懸崖底下的遭遇。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講出來讓奴婢爲小姐分擔,小姐的心情或許就好了。”小池循循善誘,她想知道這些日子來,小姐在崖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暮湮是隨城主一起出城的,到最後,城主卻沒有帶暮湮一起回來。不但如此,城主回來後還下令舉城挽起白紗,所有城民穿上白衣哀悼七天。接着議事廳佈置成了靈堂,靈牌上赫然寫着秦暮湮的名字。
對於暮湮的死,城主除了簡單說是爲宮城而死之外,其他再沒有過多的提起。
小池不信暮湮就這樣死了,她覺得秦歸路一定搞錯了,不是他搞錯了,就是他老糊塗了。她決定去問大小姐弄雪,可是,弄雪除了流淚什麼也不肯說。她想到了越總管,可是還沒等她走近,越總管就遠遠地避開了。至於那夜梟,看着就不是什麼好人,問他,就沒必要了。
她不信暮湮會死,即便是舉城挽上白紗,她也不會相信。才兩天時間而已,在沒有見到暮湮的屍體前,她不會相信暮湮就這樣子死了。
暮湮終於回來了,小池以爲自己滿腹的疑問終於可以解開了。
可是,暮湮回來後,彷彿整個人疲累到了極點,一直昏睡。
去往崖底的其他人也絕口不提在他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似乎大家都在忌諱着什麼。
誰都不願意提及崖底之事,這讓小池很鬱悶。
“沒什麼,小池!”暮湮望了望小池,淡淡道。
暮湮也是如此冷淡的反應,小池困惑愈甚。
小池很困惑自己的小姐爲什麼對那些事情不肯透露片言隻語,難道,小姐有什麼苦衷嗎?
但作爲一個婢女,她是不能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暮湮用手輕輕撥動了一下水面的花瓣,臉上,一片黯然。
小池低聲道:“小姐既然不願說,那就不說好了。”
“小池,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我知道你關心我。”暮湮低聲道。
小池無言,望着暮湮美麗的側臉不禁有些發呆。
“我想見蔽月,小池,我想去馬廄找他。”暮湮微微側頭看着小池,眸中閃過一點亮光。
剛扯開的話題又重新繞道了蔽月的身上,小池有些無奈。
“其實蔽月纔剛剛看完小姐離開,小姐若是真想見他,也不用勞煩小姐親自去找蔽月,奴婢去將他找來就行了。”小池望望暮湮,準備給她添點熱水。
暮湮擱在浴桶邊的手動了動,回眸,又望了一眼小池。
小池往浴桶裡添了一瓢熱水後,細細看着暮湮的的側臉,又道:“只是這樣的話,蔽月就沒法好好歇息了。不過,蔽月這麼喜歡小姐,就算讓他不眠不休地一直陪着小姐,想必他也是願意的。”
暮湮擱在浴桶上的手指又顫了顫,有水珠從指尖滑落,跌碎於地面。
暮湮,微微垂下了頭。
“小姐真要見麼?”小池問。
暮湮沒有回答,只是垂着頭若有所思。
她到底在想什麼?小池疑惑,既不說真要見,也不說不見了,一味的沉默,這樣子更讓人擔心。
小池故意說出這番話只是希望暮湮能先安心調養身體,並不是一定要阻止暮湮見蔽月。
而暮湮黯然的情緒,讓小池忽然很無助。
小池起身,低聲道:“奴婢這就去找蔽月來!”
“不用了。”剛要邁步,暮湮卻開口阻止了小池。
小池愣了一下,吶吶道:“是,小姐。”
回身,小池繼續往浴桶裡添加熱水。
七天過去了,暮湮沒有走出房間半步。她似乎很配合小池,每天都很柔順地呆在屋子裡調養。
暮湮不出去,除季姜之外,其他人也沒有再來看過暮湮。
甚至,包括蔽月。
如此反常的情況,連小池都忍不住驚詫不已。小池認爲,那些人應該來看看暮湮,好歹大家也一起在懸崖下共過患難。
雖然小池不知道崖底下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是,她就是這樣認爲的。
而暮湮卻波瀾不驚,好似這些事情都和她無關。
若說無關,別人倒也罷了,只是蔽月呢?
前幾天一醒來還在心急火燎地要去見蔽月,眼下蔽月再沒有來看她,她倒是不急了。
小池的心裡,是滿滿的疑惑。
日影西斜時,季姜來了。
季姜望着神色淡淡地暮湮,眼裡露出憐惜的情愫。
暮湮什麼也沒有說,她只是拿着水壺在替一盆梔子花澆水。那翠色的葉子一經水珠的浸潤,立即色澤光潤起來。
澆完花,暮湮便走到窗邊靠着。
“湮兒。”季姜放低了聲音,顯得格外的溫柔。
“陪我說說話吧!”暮湮低嘆了一聲。
季姜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知道從崖底回來之後,暮湮就變了。變得心思沉沉,總是獨自發呆。
“湮兒,你在想什麼?”季姜柔聲問,眸光凝住了她的側臉。
她怔怔地望着一隻精神抖擻的棒槌雀停在那樹葉茂盛的梨樹枝上,那雀兒歡快地鳴叫着。時不時還轉動着靈活的小腦袋看看着窗內的暮湮和季姜,好似對他們充滿了好奇。忽然咕咕了幾聲,從枝頭展翅而去,衝到藍天之上。
暮湮臉上似乎浮起笑容:“這些小東西多快活!”
季姜柔聲道:“它們的快活,是因爲它們沒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欲求。它們的欲求很簡單,就是吃飽,展翅飛翔。”
“如果人也和它們一樣,那就會少了很多煩惱、傷心、和痛苦。”暮湮的視線,追隨着天幕那一點點黑影,那黑影,便是剛剛飛走的雀兒。
“人的煩惱、傷心和痛苦,除了一部分是外界造成的,更多的是源自於自己。”季姜笑道,那微笑好似清風,拂過暮湮惆悵的心。
暮湮望了一眼季姜,溫潤的眉目,淡定的笑容,那是怎樣一個男子?或許這世間,像季姜如此超凡脫俗的男子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不懂。”暮湮垂眸,一抹黯然地情緒落入季姜的眼底。
她還是在爲父親的狠心而難過,她的父親,再不是小時候那個肯馱着她騎馬馬的父親了。
ωωω● ttκā n● Сo 她不是不懂,或許,是不想去懂,更不想去面對。
季姜仍舊保持着微笑,清和的眸光淡淡地灑在暮湮的身上:“要學會淡然,學會寬容,湮兒,你是個善良又敏感的女子,我知道你很糾結。”
“我……我需要時間。”暮湮笑笑,眸光,依舊鎖定那天幕。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季姜對暮湮說。
暮湮望着遙遙天幕中的小黑點徹底不見了,方幽幽道:“生有何歡?死有何苦?世人,真有那麼多看不透麼?”
季姜淡淡道:“人生世上,入輪迴糾擾,諸苦紛至沓來,因此生即是苦。氣力衰減,精神日下,色身朽壞,盛年之日不復再,此爲老苦。?身病煎熬五官,心病煎熬心識,此是病苦。人之限將近,若殘燭將滅,或壽盡而終,或遭天災人禍而亡,此乃死苦。仇怨憎惡,揮之不去,反而集聚,此謂怨憎會苦。?以上五苦,均屬苦苦,就是壞事所生之苦。”
聽季姜同自己講起了佛法,暮湮含着一抹淡笑。從識字起,她對佛經並不是那麼的喜愛,最喜歡的,乃是《詩經》。雖不那麼喜愛佛經,但也還是看過的。
屋內,是翠綠的梔子葉在涼風中輕輕地搖動着,典雅的木製小桌,精緻的美人榻和精雕的樑柱花紋,無不彰顯着小姐深閨的歲月靜好。橢圓的木窗透過紗簾,外面是藍得像水一樣的天空,白得像雪一樣的雲。
“生死無常,聚散無定,親愛之人不得共處,此即愛別離苦。世間萬物,心有愛樂而不能求得,此名求不得苦。此二苦,屬於壞苦,即好事破滅離散之苦。”頓了頓,暮湮望着季姜,眸華流轉若水,嗓音清澈如泉:“?色想受行識謂之五陰,集衆苦於一身,入色身苦擾不得脫,此是五陰盛苦.。此苦屬行苦,諸行無常,輪迴流散之苦。”
“湮兒悟得透徹。”季姜讚賞。
暮湮的臉微微覆着一層霜色,這樣的神態,是她從崖底上來之後最常見到的。
季姜瞧在眼裡,心裡有些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