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大師所說確實是實情,只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始終還是希望女兒無事。撇開詛咒一事不說,湮兒的病情這些年得到百草谷季姜的調理,總算是有驚無險。是以,我還是希望湮兒能找到一個真心愛她的人,更希望這人在得到湮兒的靈力之後能保護宮城不至於淪爲妖魔盤踞之地。”
暮湮聽得父親的話,心裡不禁一酸,可憐天下父母心,父親爲自己,也操碎了心。
那邊,夜梟巫師忽然冷冷一笑,對秦歸路道:“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世上很多事情難以兩全。真心二字想想也就算了,城主未必要較真。做大事者除了不拘小節之外,更需要懂得取捨。孰重孰輕,希望城主自己好好掂量。”
話中有話,聽在暮湮的耳朵裡,卻顯得晦澀難明。暮湮忽然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場迷霧,她不知道方向在哪?
秦歸路久久的沉默,似乎在承受着某種煎熬。
夜梟的聲音卻夾帶着陣陣冷意,這讓竹葉婆娑的園子裡更多了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任何一個巫師都只能爲你占卜吉凶,預測禍福,告訴你該如何做。但是,決定權還是在你城主的手裡。夜梟第一次看見城主,便知道城主並非池中物。今日城主的糾結,實在是……庸人自擾。”
秦歸路始終不發一言,最後,夜梟起身,冷冷道:“夜色已深,城主回去歇着吧。”
說這話時,夜梟的眸光忽然冷冷瞥過暮湮隱身的地方。
難道,被夜梟發現了?
暮湮唬得屏息凝神,不敢有絲毫的動作。
可夜梟似乎只是無意的一眼而已,之後,並沒有再朝暮湮這邊望來。草木皆兵,一切不過自己的疑心罷了。
父親秦歸路已經離去,夜梟,依舊站在那棋盤邊,伸手,將滿盤棋子打亂。
暮湮心裡愈加忐忑,這個夜梟,有着太多令人看不懂的地方。今天的話,聽在暮湮的耳朵裡,似乎別有意味。而父親,因着也參與了這樣的一場對話,於是,也讓暮湮開始看不懂。
她覺得,父親,與自己一直所認識的父親,有着某些不一樣。到底哪裡不一樣,卻又說不出來。
夜梟轉身進了屋子,掩上了門。夜梟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竹叢邊的小屋長久無人居處,一牆一瓦皆已斑駁陳舊。唯有細如手指的竹子在在暗夜中搖曳出一地生姿的光影,蜿蜒的一泓溪水似玉帶般隨着迴廊接到浣香亭下的河中。
照着來時之路再離去,稀疏的燈籠映照着那愈深的翠濃,蔓蔓地染渲出一種夏夜的寂寥。
涼風沁骨,暮湮忽然感覺有一雙眼睛在某處盯住了她。
她下意識地四處搜尋,樹影假山邊,似有一道赤焰閃過。
暮湮心裡一緊,這道赤焰,像一雙嗜血的眼睛。而她,已經不止一次看過。但每次都好似閃電,讓你根本無法捕捉它的來處和去處。
一陣顫慄,背脊有冷汗冒出,暮湮不由加快了回房的腳步。
她不清楚是從何時起,煙影宮在無知無覺中,平添了一種危險的氣息。彷彿這種危險的氣息,一直縈繞在自己的身邊。而自己,卻又無能無力。
好不容易趕回了屋子,小池還眼巴巴地守在燈下等待暮湮的歸來。
暮湮歸來,小池趕緊上前拉住了暮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檢查了一個遍,確定了毫髮無傷之後才徐徐地吐了口氣。
“用得着這樣緊張麼?”暮湮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小池道:“奴婢當然緊張,萬一小姐不小心哪裡傷到,奴婢如何向城主交差?”
“倒是沒有受傷,只是,我感覺夜梟似乎發現了我的藏身之處。”暮湮沉吟了片刻,想起夜梟朝着自己藏身處投來的一眼,全身還在發冷。
“啊!”小池一聽暮湮敗露了行蹤,臉色“唰”地便白了:“那……那……”
“唉,也許是我心虛而已,他雖然好像朝我藏身的地方望了一眼,但之後也沒有再望。”暮湮又有些嘲諷般說着。
小池提起的心,便又緩緩放下。
夜深露重,暮湮屏退小池,之後,便也上牀休息。她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思緒紛繁繚亂,難以成眠。
她越是想睡,卻越是難以成眠。她總是揣測着夜梟和父親的談話,那話中到底蘊藏着什麼機鋒。
愁思深,睡得淺,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還於夢中糾結着一些事情。
次日醒來,暮湮赤腳奔到窗邊打開窗子,發現已是晴光萬丈。
小池端來了洗漱的用水,一進門便告訴暮湮,龍沃兄妹和百里霜夫婦已經辭別城主各自回了自己的宮城。
“這麼快?”暮湮微微愣了一下。
小池問:“莫非小姐不捨得他們走”
暮湮微嗔地瞪了小池一眼:“我什麼時候不捨得了?”
“哦,聽剛剛小姐說的那話,看來是奴婢誤會了。”小池望望暮湮,扮了一個鬼臉。
暮湮便也沒再同小池計較,只是無言地走向妝臺前坐下,望着鏡子愣愣出神。
小池便走過來爲暮湮梳髮,從鏡中看着暮湮眉宇間含了一抹憂鬱,神情似乎有着迷惘。然而,更多的卻是小池所看不懂的情緒。
“小姐在想什麼?”小池一邊梳着髮絲,一邊輕聲問。
暮湮低聲道:“爹爹竟然聽信夜梟的話,告示各大宮城的人,要爲我擇婿。”
小池含笑問:“小姐難道不高興麼?”
“你難道認爲我高興?”暮湮望着鏡中的小池,不明白她爲何笑得出來:“我的心思,難道你不知道麼?”
“奴婢當然知道小姐的心思,小姐的心裡,唯有蔽月一人而已。”小池道。
暮湮忍不住埋怨:“你既然知道,就不該這樣問我。”
“小姐,其實……龍城主在臨走前,曾經來找過小姐。”小池望了望鏡中暮湮的神色,臉上有些些的猶豫,彷彿不知道後面的話似乎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暮湮皺眉,便沉聲道:“看你吞吞吐吐地樣子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事,算了,你也不必說了。”
“啊!”小池臉上微微尷尬,那龍沃所託之事該怎麼告訴暮湮。
暮湮也不理會她,只催着她趕緊幫自己把頭髮梳好,彷彿對龍沃來過的事情並不怎麼在意。
小池的神情,有些微的爲難,嘴巴張了幾次,想說卻又不敢說。
暮湮從鏡中看到她這個樣子,不禁嘆了口氣,低聲道:“好了,我知道你不說出來,今天一天都不舒服的。他來除了辭行,還有有什麼話要你轉達?”
小池小聲道:“龍城主別的話倒是沒說,只是讓奴婢將一封信轉交給小姐。”
“信?”暮湮忍不住皺眉,這信裡,會寫些什麼?
小池偏了偏腦袋說:“待奴婢幫小姐梳好頭髮,就把信給小姐。”
“那你趕緊梳吧。”暮湮無謂地笑笑。
小池見暮湮無謂的態度,神色有些愣怔:“龍城主其實很喜歡小姐,奴婢看得出來。不止如此,連那百里霜其實也是對小姐有意思的。”
暮湮心裡忽覺鬱悶,忍不住問:“那又如何?”
小池將一根碧綠通透的玉搔頭固定在暮湮的髮髻上:“能如何,左不過是他們自作多情罷了。特別是百里霜,明明有妻子了,竟然還敢打小姐的注意。別說小姐自己不會答應,城主定然也不可能答應的。”
“這世上,男人三妻四妾並不少見,難道爹爹不……算了。”說到這,暮湮忍住了。
小池一聽就瞭然,她自然不會去問暮湮後面的話。
“龍城主這人,聽說也有不少美姬。”小池默默地望着暮湮,臉上若有所思。
暮湮看了看她,自是明白小池心裡所顧慮的是什麼。她低聲道:“龍城主雖然人不錯,但是和我沒關係。”
小池便笑,從袖子裡取出了信函遞給了暮湮。
暮湮取出信箋,潔白的紙上那墨黑的字跡蒼勁有力,一看,便不難知字跡的主人是一個風姿不俗的人。
她凝眸看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時間,彷彿有什麼擊中了暮湮的心。她的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兩抹紅暈,泛起在雙頰。
這是《詩經·邶風·擊鼓》一詩,描述的是一個征戰在外不能歸的士兵,對妻子分別時誓言的懷念。兩情繾綣,海誓山盟,痛徹心扉。
上一次在浣香亭,龍沃便對着暮湮吟出男女傾慕之詩,此時,他又以信箋的方式再度呈與暮湮,暮湮即便再傻,也不會不明白龍沃的意思。
這是一封求愛信,更是一種許諾。而這個諾言,並不是暮湮想要的。龍沃,竟不管暮湮想還是不想,他自顧自許了。
暮湮幾乎要懵了!
一旁的小池見暮湮臉色都變了,忍不住嚇了一跳。想問,卻又不敢問,暗暗後悔自己不該答應龍沃代轉此信給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