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殿中,冷眼看着蔽月,看着蔽月身旁那兩個打扮得嬌媚明麗的美人。我的身邊是白斂塵,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
我只當不見。
蔽月的眸光掠過我時,是那樣平淡如死水,波瀾不驚。
我忽然微感失落,爲他的冷漠。
“酸與,宣旨!”他冷聲命令酸與。
酸與輕咳了一聲,目光似是無意凝了我一下便又移開。
酸與提高嗓音,將蔽月的旨意清晰無比的讀出。一聲聲,一字字,送入每個人的耳內,也包括,看似冷若冰霜的我的耳內。
這是冊封妃子的旨意。王上的新妃,就是此刻立於他身側的兩個美人,青柚和牡丹。牡丹得償所願,數年相隨未能得到真正的名分,而今日卻眨眼得到。青柚年輕喪夫,眼看美好韶華即將虛度,卻忽然得到王上垂憐,從此閨房不再寂寞。
只是,爲什麼我那麼難過?
明亮的殿中,兩邊暗紅色雛菊綻放到極致,濃稠得化也化不開的紅色如一抹血影,像是心頭泣出的刺目心血。
我不知道,那死去的女子秦暮湮在聽到這道旨意時會是如何的感受?但我是知道,我很難過。
我終於明白,他一定要我來聽旨的目的。他就是想讓我明白,他不缺女人。他想要誰就要誰,他想怎樣就怎樣。他要讓我知道拒絕他的後果就是,秦歸路不但要繼續被他折磨,他還要恢復之前在幻城的生活方式。他要重新建立他的後宮,他會納入很多的美人。
做這一切,他爲的是什麼?
他曾答應過暮湮,遣散後宮,遣散牡丹。可如今,他不但沒有遣散牡丹反而將她正式封爲了妃子。有了牡丹還不夠,居然還要同時將青柚納入他的後宮,並在封牡丹爲妃的同時也封了青柚爲她的新妃。
君心,果然涼薄無比!暮湮,你情何以堪?
耳邊是聲聲恭賀,一聲高過一聲,似乎要將我淹沒。
我的難過只能隱藏起來,儘管如此,我依舊無法向他們那樣笑着道賀。
我的視線所及,是牡丹和青柚的春風得意。
嬌豔無比,笑靨如花,比起我的憔悴蒼白,美得太多……
有人走近我,低啞道:“湮兒,怎麼不恭喜我?”
我凝眸,是他,蔽月。
他帶着他的兩位新妃來到了我的面前,溫柔地笑着。兩隻手攬住了兩位新妃的腰肢,彷彿在告訴我,他的新妃美過我太多。
他朝兩位新妃溫柔的笑着,也將這樣溫柔的笑容給了我。
“湮兒,你的淺哥哥得到美人相伴,你不該替淺哥哥高興麼?”他暗沉的眸色,緊緊鎖住了我。
嗓音不冷硬也不無情,有的只是溫柔,可這樣的溫柔卻將我擊潰。
“爲什麼要這樣?”脣間吐出微弱的字音,我想他是聽清楚的,我隱約感覺自己已到了虛脫的邊緣。
再難過,也還得笑下去,再無力,也還得撐下去。我不能倒下,不能讓他嗤笑我的脆弱。
我看着他鬆開了他的新妃,然後俯首貼向我的耳側。他輕聲道:“恭喜我!”
我身子發顫,全身冰涼,我無法說出恭喜的話。
他說:“湮兒,恭喜我抱得美人!”
此刻,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們,看着蔽月在等待我的恭喜。
“恭喜!”我說。聲音飄渺得如一縷風,剎那即逝。先前的難過已經化爲雲煙,我有的只是木然。
木然間,我似乎看見兩位新妃對我的嘲笑,還有其他人對我指指點點。他們似乎在議論着新妃的美貌和溫柔,又好似在議論着我是王上的妹妹,不該對王上再存有愛戀。
我木然地笑着,我不是暮湮,我怎會對蔽月存有愛戀?我本就沒心,沒心的人又怎麼會去愛人?
他們真是好笑,好笑得很!
我笑。
說什麼,都不重要!
做什麼,都不重要!
我不是湮兒,我沒有心,我不在乎!
我真的不在乎!
轉身,我走出了溫香殿,那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不想介入。
步下臺階,走過小徑,我的腳步輕浮沒有力氣。胸腔中的窒息感襲來,我蹙緊了眉,揪緊了胸口。
浣香亭就要到了,可我的意識卻由麻木變得疲憊,眼前閃過與蔽月的往事。那些畫面因着封妃的事情,變得支離破碎。
眼前一黑,我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時,我已經在自己的牀榻上。
“小姐,你沒事吧?”小池握住了我的手,眼裡淚光點點。
我以手撐牀,小池立即起身來扶我。我虛弱地朝她笑笑:“我沒事,你別擔心。”
“可你暈倒在浣香亭附近,是酸與大人抱你回來的。”小池看着我心疼不已。
我怔怔地望着她,恍然想起溫香殿的一幕,依舊忍不住難受。
一陣斜風捲過,我不覺生了一層惻惻的寒意。我黯然地坐着,不能言語。唯有眼中的淚越蓄越滿,使得我不得不努力逼回那些即將垂到睫毛邊的淚水,我極力鎮定了自己的情緒。
小池嘆氣問:“小姐是因爲王上納新妃,心裡傷心才暈倒的嗎?”
我有傷心嗎?
我擡頭望着小池,而小池的神色,像是在撫慰一個受傷的孩子。
小池道:“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小姐該早早放下才好。否則,小姐這身子……”
“小姐,吃藥吧!”小池的話還沒有說完,小夭已經捧着一碗藥進來了。
我搖頭,低聲道:“不喝,放在那。”
“小姐,不喝藥怎麼行?”小夭將藥端來牀前。
“我根本沒病,爲何要吃藥?”我扭頭,拒絕喝藥。
小夭爲難不已,喃喃道:“可是小姐……”
“小姐,多少喝一點吧,酸與大人替小姐把過脈,說小姐的身子很虛。”小池接過藥碗,暖言勸我。
可這藥,我還是不能喝。
小池嘆了口氣,無奈的將藥遞迴給小夭,然後幫我蓋好被褥。她說:“藥等一下喝吧,奴婢去幫小姐做些吃點,想必小姐餓了。”
“嗯。”我朝她淺淺一笑,微微頷首。小池默默而去,留下小夭在外間候命。
天漸漸黑了,煙影宮被一層輕薄的月色籠罩。
我獨自出了屋子,秋風一陣緊似一陣,落葉越來越多,一層層鋪滿了清幽小徑。
“爲何獨自一人在這黯然神傷?”有人走近了我,是個男人。
對着一叢灌木發愣的我忽然回過神來,轉眸一看,竟然是酸與。
我淡淡反問:“有嗎?”
酸與一笑,低沉道:“美人獨立西風總是惹人憐愛,小姐剛纔的黯然神傷豈會是酸與看錯?”
我似是自語:“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都不過是在別人的樂事裡想自己傷心事。”
酸與凝住我半晌,似有感慨。他與我並肩而立,風起,卻依舊有隱約的閒愁不肯散去。
“小姐還愛王上嗎?”酸與問得突然。
我一怔,忍不住反問:“能愛嗎?”
“爲何不能?”酸與看住我的眼睛,語氣低沉而略帶惋惜:“一年前能愛,爲何現在大難不死再次相逢反而不能愛了?”
我苦笑,不知道如何作答。
“或者,小姐是不敢愛了。”他語氣含着探究,夜色下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我一顫,是不能還是不敢,其實自己也不甚清楚。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中燈籠映照下那枝頭的葉子覆着一層薄薄的秋霜,秋霜如冰寒的風裡凝成如初雪般的溟濛之色。
我綻出冷雪般的笑意:“愛他,只會傷了自己。”
酸與微微嘆氣,惆悵道:“小姐不敢愛,王上不懂愛,難道註定你們又要錯過麼?”
我疲憊的閉上眼睛,不語。
酸與接着說:“我替小姐把過脈,脈象與一年前在幻城時不一樣。”
我緩緩睜開眼靜靜地看着他,他會這樣說,我並不奇怪。只是,我不知道他竟然會當面同我說。我以爲,他應該去同蔽月說。
“小姐難道不想問問我知道了些什麼嗎?”酸與見我沉默不語,又問。
我語氣飄渺如菸絲:“你知道了什麼?”
“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酸與自嘲般的笑笑,仰首看向天幕。
我當然不會信他什麼都不知道,甚至蔽月他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裝作不知,不想去面對事實而已。
朦朧的月色如一層紗,眼前景象撲朔迷離,一如塵世的萬象讓人看不清楚本相。
我幽幽道:“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是湮兒。”
“或許你真不是湮兒小姐,可是……”說道這,他收回了視線靜靜地望着我問:“可你若不是湮兒小姐,那你又是誰?”
“我……”我爲難不已,我是誰,還不到我該說清楚的時候。
酸與也不逼我,溫和道:“所以,我還是隻能當你是湮兒小姐。”
我啞然失笑。
他說:“愛他,就不要放棄!”
我怔住。
他又說:“愛他,就將舊恨放下。能夠重來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不要再結新恨!”
他的話讓我很震撼,我覺得他必定意有所指。我想起從孽龍洞中帶回的那副畫軸,還有那一疊宣紙。宣紙上,那兩個被淚水打溼而顯得模糊不堪的名字。
我問他:“你愛過人麼?”
“嗯?”他被我忽然而來的問題給問住,一時竟有些無措。
我嘆息道:“我想你是愛過的吧?”
“這……”他一怔,似有難言之隱。
我笑笑,接着問:“既然愛過,必定也嘗過愛別離、求不得的滋味。”
他語氣一滯,滿臉狐疑:“湮兒小姐?”
“如果你嘗過,爲何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身邊的人去經歷這樣愛別離求不得的痛楚?”我清了清心神,聲音不大,語氣卻微微帶着責怪。
酸與臉色忽然變色:“你在說什麼?”
我的語氣赫然變冷:“我在說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二十多年前,你做過什麼,二十多年後,你又做了什麼?”
“你到底在說什麼?”酸與嗓音低沉,帶着一抹悸痛。
忘了,還是不願意記起?我冷哼一聲,脣間逼出兩個字:“凌心,你不會忘記吧?”
“你,你到底知道什麼?”酸與的嗓音開始發顫。
我看着他冷笑,卻不肯告訴他,我知道了什麼。
“凌心……”他喃喃重複這個名字,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
我知道他已經記起了往事,那往事中有他深愛過的女子,我想他不應該忘記。
原來,不管是人還是魔,只要觸碰了情都會不能自己。原來,魔也有軟弱的一面。
但我不想再同他說下去,他的往事,讓他自己慢慢去回首。
哪怕不堪回首,我也得讓他揪心一次。
我收回眸光,緩緩離他而去。